遠黛走過去,掃一眼衆人:“都這個時辰了,卻還在外頭髮什麼呆,都各自回屋去!”她說這話時,聲音並不甚大,但卻有種莫名的威懾力,讓人不由自主的凜從之。
甚至連看也沒看衆人,遠黛先自舉步,往西廂行去。文屏見狀,忙快步上前,先一步爲她打了簾子起來。直入內屋,遠黛在炕上坐下,略想了一想,卻忽而叫了一聲:“文屏!”
文屏應着,便上前一步。她原道遠黛或是要交待什麼應對之法,卻不料遠黛開口所言卻與她心中所想截然不同:“文屏,你與這府中照看花草的人可熟悉?”
文屏爲之愕然,好半晌才點了點頭。
遠黛頷首,便又吩咐道:“明兒你過去府中花房,看看可有早開的梅,若有,便使他們盡力多搬些來,不必心疼錢,只管花用!”
文屏聽得直皺眉:“這會子纔將十一月,那梅哪得這般早便開!便是碰巧有那一兩株,老太太素來又是最喜梅花的,怕是早送去春暉園了。何況小姐要那梅花作甚?”
遠黛其實也知才入十一月,梅花開不得這麼早,之所以吩咐文屏,不過是存了萬一的意思。此刻聽文屏這麼一說,卻也不由的嘆了一聲,道:“你明兒可先去看看,若實是沒有,也只得罷了!”她說着,畢竟又想一想,才道:“我那曇花,開時香味馥郁,原想尋些梅花來遮掩一二,如今看來,怕是不能的了!”
文屏這才明白了遠黛的意思,當下一笑,道:“小姐只管安心便是了!如今咱們所住的這西院,乃是府中最爲偏僻的一個院子,況曇花又是夜間開的,黑天瞎火的,哪裡有人會在這左近遊蕩。那花香味便再馥郁,終不能只一株花,便香遍整府吧!”
遠黛知她說的有理,默然片刻,終是嘆了一聲,緩緩道:“卻是我着相了!這花,我看的極重,卻是無論何人來求,也是不能給的。也正因此,我倒不想別人太過注意了它去!”
文屏聽得輕輕點頭。
…………
次日早間,凌府上下人等依舊忙的不休,而西院卻是一徑的安寧,彷彿已被人遺忘了。
遠黛清早起來,盥洗過後,便去正房去看周姨娘。周姨娘卻是早已起了,正懨懨的坐在梳妝檯前,臉上黃黃的,有些浮腫,一雙眼更是腫的如桃,顯見得昨晚又哭過了。此刻見遠黛進來,便忙拿帕子掩了臉,有心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如何言語。
默默看了她一眼,遠黛擡手,示意屋內衆人出去。待衆人退下後,她才緩緩上前一步:“娘!我是不礙的!你也莫要多想,只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纔是重要!”
周姨娘在凌府多年,受的委屈無數,她固然懦弱愛哭,這些年下來,淚也早已流乾了。她原道自己這輩子只是忍氣吞聲、低聲下氣也就是了,然而女兒的意外迴歸卻又讓她心中不由的便生出了幾分希冀。只是如今看來,只怕是連女兒也要被自己帶累了,讓她怎不難受。
昨晚在病榻上聽王氏說了胡媽媽的言辭之後,她幾乎一夜不曾睡着,縮在被窩裡,愈想愈是難受,畢竟哭了半夜,直到後半夜,才勉強睡了。本來她見遠黛只是心中慚愧,倒還不至於便哭,然聽了遠黛這幾句話,卻又忍不住便落下淚來。
遠黛見她如此,不由嘆了一聲,便握住周姨娘的手,低聲道:“只是再忍些日子吧!”她性子溫淡,其實不知該如何安慰別人,即使是對自己生身母親,有些話仍是難能出口。
周姨娘哽咽不已,半晌方道了一句:“這都是爲孃的沒用……”
見她哭的反更厲害起來,遠黛心中不覺更爲煩躁,微微擰了眉,她道:“你已哭了這許多年,愈哭愈苦,愈苦愈哭,除了自己傷心,可曾有什麼用沒有?”語氣不覺帶了怒意。
她與周姨娘雖爲母女,但自幼分離,本來說不上母女情深四字,此刻語聲忽然一變,莫名的便帶了幾分凌人的氣勢,立時便將周姨娘將要涌出的眼淚活生生的嚇了回去。周姨娘止了淚,怯生生的擡頭去看她,竟是好一陣心驚。
遠黛見她如此,除了嘆氣卻也別無它法,半晌徐徐道:“莫要哭了,我早說過,從前我不在,也就罷了,如今我既回來了,將來總不教你再受這種委屈!”眼見周姨娘聽了這話後,眼淚又有氾濫的趨勢,她不由深感無奈,只得喚了紅英等人進來,自己則辭了出去。
文屏同她一道回了西廂,細察遠黛的神色,忍不住輕聲道:“其實姨娘也是可憐人!”
按說周姨娘也算得凌府的半個主子,文屏這般說她是於禮不合的,但如今遠黛已將文屏視作了心腹之人,文屏這話於此時說來,便也成了貼心之辭。
遠黛默默片刻,畢竟悵然道:“她是我孃親,無奈我們卻總難真正親近起來!”她語聲極輕,錯非文屏此刻正立在她身側,竟是不能聽得清楚。
用過午飯,遠黛照常小憩了一番。及至醒來,文屏進來服侍她盥洗時,說起外頭之事,原來未時才過,凌昀便已帶了妻兒回來。遠黛仍是神色淡淡,對此不置一詞。
外頭的一切忙亂,都與西院全無關係。至少這一日的西院,平靜的沒有一絲漣漪。
…………
從別院搬回凌府,遠黛從前所種的花草大多沒有帶回,帶回來的,一部分又存放到了沅真那裡,一時卻是有些閒得慌了。頗有些無趣的丟下手中的書卷,遠黛長長的嘆了口氣。
文屏恰捧了茶進來,見她如此,不由一笑:“小姐若喜歡,何妨使花房送些花草來養着!”
衝她展顏一笑,遠黛懶懶道:“我在這府裡本也待不得多少時日了,又何必來回折騰個沒完!只等來日安定下來,再來說這些吧!”
文屏不聽這話猶可,一聽這話,心中卻不由得好一陣翻騰。遠黛口中所謂的安定下來,指的自然便是將來到了夫家之後。文屏很清楚,遠黛出嫁,陪嫁丫鬟裡頭必然是少不了她的。若是遠黛嫁的好,她將來自是不必說,若是不然,她也落不到好去。
這般一想,文屏也不免心潮涌動,神情怔忡。
她的心思,遠黛自不會看不出,但她卻也無意對此多說什麼,擡手在身側的小几上輕輕叩了幾下後,遠黛忽而開口道:“這會兒閒着也是閒着,文屏,你去將我那副圍棋取來!”
文屏聽聲,這才斂了心思,答應着,便自走到一邊,正要打開箱籠,細細翻檢,那邊門簾卻是一動,採蓮已走了進來:“小姐,十小姐身邊的煙柳給您送東西來了!”
遠黛蛾眉一挑,便點頭道:“請她進來吧!”
煙柳的年紀看着倒與文屏、採蓮二人相當,生得容顏清秀、身段嫋娜,看那衣飾釵環,顯是凌遠萱身邊得力的丫鬟。一進門來,便朝遠黛行了一禮,口中笑道:“請九小姐安!我們小姐使我送些兩淮的物事給九小姐與姨太太,東西粗陋,萬望九小姐與姨太太莫要嫌棄纔好!”她說着,便從身後跟着的小丫頭手上,取過匣子來,雙手捧着,遞了上來。
遠黛這才瞭然,當下示意她起身,又使採蓮接了她手中的東西,淡淡笑道:“回去替我多謝你們小姐!”她說着,便又想了想,而後道:“我這裡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倒是從前依照古方制的天香湯餅還餘了一些,你便帶些回去給你們小姐,算是我的回禮!”
她這裡說着,那邊文屏聞聲,已趕忙過去,打開螺鈿小桂,取出一隻不大不小的廣口青瓷小罐,同樣雙手奉與煙柳。煙柳笑着謝過遠黛,接了那小罐,又說了些閒話,才辭了去。
煙柳去後,文屏便過去,將煙柳送來的匣子打開看了一看。裡頭卻擱了一套八色胭脂水粉,一水兒的粉彩蝶戀花帶蓋小罐,只看着,已覺非同一般。遠黛看着,不免笑了笑。
文屏伸手拈起一隻小罐,看了看罐底,笑道:“我說這東西怎弄的這般精細,原來竟是兩淮聞名的‘緣記’香鋪產的,聽聞這家鋪子的東西好的幾可比得上用之物呢!”
不無好笑的掃了一眼那匣子,遠黛漫不經心的淡淡道:“收起來吧!”她說着,便又問道:“她們可是從姨娘那裡過來的?”這位十小姐既送了東西給她,按理也不會少了周姨娘的。
果不其然,採蓮應聲道:“正是呢!我原是在姨娘那裡的,見煙柳她們還要過來這裡,便引着她們來了!”這些日子,她覺出遠黛的不快,故而也極少在遠黛跟前打轉。
遠黛便點了頭,對凌遠萱送的東西,她自是不在意的,但凌遠萱在這個時候還能記得周姨娘與她,應該會讓周姨娘心中稍稍好多一些。遠黛想着,對凌遠萱不覺也生出些好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