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熄了香,繪春正待問一句這香該如何處理之時,卻聽身後遠黛懶懶的道:“等明兒天亮了,你便將這香灰埋在院子裡的桂花樹下吧!扔了也怪可惜的!”
繪春聞聲,忙答應着,遲了一刻,卻又忍不住問道:“那……皇后娘娘……”
眼眉不曾略擡一擡,遠黛淡漠道:“她那裡卻不着急,等我離了郢都再說!”她雖頗費了一番心思將金後打發了,但目下看來,她這一時半會還離不了郢都,手中多些籌碼總無壞處。
繪春便不再問,收拾了那隻香爐後,畢竟上前低聲的問了一句:“郡主,斐親王那邊……”
微微苦笑一下,遠黛擡手一指窗外:“你看看,這都什麼時候了。”
繪春應聲看去,這才發現,這會兒窗外竟已依稀的透出淺淺的魚肚白來。繪春一怔,不覺的便嘆了一聲:“這一夜,竟過的這麼快!”彷彿只是眨眼工夫,一夜便過去了。
慵倦的伸了個懶腰,遠黛嘆氣的吩咐道:“只得辛苦你再走一趟了!雖說王叔這會兒早該得了消息,但我們若不走這一趟,卻不免失禮!”
繪春忙點了頭道:“郡主說的極是!奴婢這就去走一趟!”
…… ……
快步的走在青石鋪就的小路上,沿途花木扶疏,景緻絕佳,黑衣男子卻不曾多看一眼。他只是疾步而行,步履輕捷卻又沉穩。青石小路的盡頭,乃是一座院落。院落外頭,此刻正有兩名侍衛肅立左右,瞧見黑衣男子行來,便忙朝他躬身行禮。
黑衣男子腳下不停,卻只朝着二人簡單的一頷首。男子看來三旬左右年紀。本就方正臉上,厲眉銳眼,隆鼻薄脣卻更加深了他的面部輪廓,令人一見,頓生壓抑之感。
直直的穿過月洞門,男子行到正屋門口,擡起手來,輕叩了門扉兩下。不多片刻,門內便傳來了應聲:“進來!”男子答應着,便擡了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內。僅只書案上點了一盞油燈,使得整間屋子看來,光線昏暗。難以視物。縱以黑衣男子的目力,忽然從明亮的外頭進了這屋裡,雙眸一時也有些難以適應。微微閉了閉眼,再重新睜開時,他纔看見了正面書桌後頭的那人的影子。那人斜靠在書桌上。姿勢似頗倦怠。
疾行數步,黑衣男子朝上深施一禮,沉聲道:“主子,鄧朝來了!”
上首那人疲憊的朝他一擺手,淡淡應道:“來了就好!且說說昨兒的事!”
鄧朝答應一聲,肅立下首。緩聲稟道:“昨兒郡主原是要夜訪斐親王府,行將出門之時,皇后娘娘忽然駕到……”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似是要給上首那人一個思考的機會,但因上首那人並未言語,他便又很快的繼續說了下去。
而若是遠黛與繪春二人中有任何一人正在此處,聽得鄧朝的話。必會驚詫莫名。只因這人所說的話語,實在太過翔實。從遠黛得知金後來訪後的一舉一動,乃至其後與金後的所有言語,甚至是遠黛早間與繪春的所有言語,他都一一平實道來,全無分毫錯漏之處。
書桌後頭那人便也靜靜聽着,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盞油燈雖然就擱在他面前不遠處,那燈光偏就沒有一縷落在他的面上,自也讓人無從覺察他的神色。而事實上,這間屋子裡,只有他與鄧朝二人,鄧朝又恪守規章,回話之時,至始至終都是低垂着頭的。
及至鄧朝說得完了,他才微微頷首,並不評說什麼,只問道:“斐親王府又如何?”
鄧朝應聲道:“屬下來時,斐親王已遣了四名侍衛過去!依屬下看來,這四名侍衛身手極爲不凡,竟不似是斐親王府之人!”他卻是個實誠人,雖有疑惑,卻也不肯臆測其他。
書桌後頭那人顯然早知他的性子,聞言倒也並不多問,只點了點頭,淡淡吩咐道:“命人盯好坤毓宮那頭!不許皇后再出宮一步!”這一句話,他卻是說的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鄧朝竟也並不奇怪,更不多說什麼,只躬身一禮道:“屬下遵命!”
“還有……不惜一切代價,護住廣逸王府……”書桌後頭那人頓了一頓後,卻又莫名的補充了一句:“莫要被她發現!”聽鄧朝又應了一個“是”字,他便揮了揮手:“你去吧!廣逸王府若再有什麼異動,你可直接來此稟報!”
…… ……
大周鳳儀宮,蕭後沉默不語的坐在寢殿內,打從心底深處涌上的疲憊與無力,在她絕麗的眉梢眼角劃上了觸目驚心的深淺痕跡,濃濃的妝容,也掩之不去。
若是遠黛此刻見了她,必會覺得詫異莫名,只是數日工夫而已,蕭後卻似已老了幾歲。
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蕭後也不睜眼,只慢慢的問道:“可找到他了沒有?”她的聲音微微嘶啞,沒有起伏,雖問了,卻沒有絲毫的急促,似乎表明,她根本沒指望能找到。
進來那人似乎遲疑了一刻,而後才輕聲稟道:“娘娘恕罪!”
這四個字才一入耳,蕭後便忍不住嗤笑出聲:“除了這四個字,你們還有其他的話沒有?”這話從她口中吐出,初時平平無奇,愈說到後頭,話尾卻是愈加上揚,及至說到“沒有”二字,卻已是聲色俱厲,伴隨着這一聲厲喝的,還有一聲脆響,卻是蕭後猛然擡手,生生將面上案上的一隻鬥彩團花馬蹄茶盞拂落在地。茶水立時飛濺開來,甚至濺在了回話宮人的臉上。
那宮人頓然一驚,下一刻,已“噗通”一聲雙膝跪地,連連叩首道:“奴婢死罪!娘娘饒命!”許是蕭後這幾日的陰晴不定,已給她造成了太大的壓力,她生生的跪在那裡,卻是磕頭如搗蒜,不片刻間,已自血流批面,令人不忍目睹。
她這樣的舉動只能讓蕭後愈加心情煩躁,冷睨一眼那宮人,她厲聲的道:“滾!滾下去!”
那宮人聞聲,當真是如奉綸音,滿口應着,跌跌撞撞的退了下去。
寢殿之內,蕭後面上,疲憊之色愈甚,她慢慢的、慢慢的靠在了身後的鳳座上,神色更逐漸的從疲憊而慢慢轉向麻木。良久良久,她才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忽而揚聲叫道:“來人!”
一名宮人畏首畏腳的從外頭走了進來,顫巍巍的朝她行禮:“娘娘,奴婢在!”
若在平日,蕭後若見了她這番模樣,怕不早就呵斥出聲,然而今日,她卻全沒有這等樣的心思,掃那宮人一眼,她淡漠吩咐道:“傳話出去,本宮要見睿親王!立刻!馬上!”
這話卻說的平淡如水,全無一絲的波動,彷彿已疲憊到全無氣力。
那宮人一聽這話,心中倒不由的鬆了口氣。如今這整個鳳儀宮中,最怕的便是皇后娘娘提到安親王三字,如今聽說是睿親王,怎由得人不如釋重負,自覺是近日以來,最好辦的一件事。近乎欣然的答應了一聲,那宮人舉步,幾乎是歡欣鼓舞的走了下去傳旨。
她那從心底鬆了一口氣的神態,自然逃不過蕭後的雙眼。然而此時,她卻全無計較之意。延德帝病重之事,已牽動了她太多的心神,偏偏此時,百里聿又不知去向,怎由得她不焦心。爲了愛子,她竭盡心力的謀劃了這許多年,卻不想,事到臨頭,卻出了這事。
百里肇……百里肇……她在心中默唸着這個名字,一時百感交集。
難道……這就是天命……她恍恍惚惚的想着,嘴角的笑意便也愈發的苦澀難言。她就這麼靜靜的坐在那裡,寢殿內,燒着地龍,還燃着火盆,然而這一刻的她,卻只覺得冷……
那是一種透骨的寒冷,不是由外侵襲而來,而是從心中往外發散。這一刻的她,彷彿成了一座巨大的冰窟,從她身上散發出的寒意,甚至浸得這座寢殿一片冰寒。
冷……好冷……
這份入骨的寒意,讓她再也忍受不住,猛然站起身來,大聲喝道:“來人!來人!”
邁步踏入鳳儀宮,才一入內,百里肇便不由的皺了眉。董後過世後,他便一直被託養於蕭後膝下,而不管是董後,還是蕭後,卻都是住在鳳儀宮的,因此他對這座宮殿可說極爲了解。但今日,他卻有種錯覺,覺得自己來錯了宮殿。
事實上,如今的鳳儀宮,委實是熱的出奇。百里肇目光微動之下,已看到至少二十隻火盆。雖說鳳儀宮殿內廣闊,但這麼多的火盆加上原就燒着的地龍,仍舊讓他深感詫異。
只因以遠黛的畏寒程度,也從來不曾在屋內點過這許多的火盆。念及遠黛,他不覺有片刻的失神:她如今在南越,理應不覺得冷吧。南越的氣候,其實也真是比較合適她呢!
窸窣的衣袂之聲漸行漸近,將他從思緒中驚醒。百里肇應聲看去,卻見蕭後正從後殿出來。只是一眼,百里肇便不由的一怔。蕭後養他多年,對於蕭後的起居習慣,他自是再清楚不過,然而此刻的蕭後,卻仍讓他吃驚不已。在這樣暖和到近乎熱浪襲人的殿內,蕭後卻穿着厚重的銀狐裘。他記得很清楚,這件狐裘,乃是當年北狄求和之時奉上的一件貢品,因其珍貴,故而理所當然的到了蕭後手中。然而蕭後卻幾乎沒有穿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