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肇搖頭苦笑:“老七與她似乎還真有些緣分!這事你就莫要管了,來日我自有分寸!”說到這裡,他卻又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遠黛:“你對石青妍,倒很是上心?”
聽明白他的意思的遠黛微微搖了搖頭,道:“青妍有心算計於我,確是讓我心中極不痛快!但不看僧面看佛面,爲了賢妃娘娘,我也不能看着她出事!”
百里肇點頭,他本非多事之人,倒也並不多加追問,只道:“這幾日莊子後頭的桂花開的極好,纔剛我已命人將飯擺在後頭的木樨亭內了,你看如何?”
聽說桂花開的正好,遠黛卻不由的來了興致,因笑道:“好!回頭喚幾個丫鬟,陪我一道去採些鮮桂花來,等我親自做幾樣點心給你嚐嚐!”口中說着,她卻又忽然沉吟起來,而後笑道:“依我說,這桂花不賞也還罷了!”不待百里肇開口,她已揚聲喚道:“惠兒!”
惠兒聽得她叫,忙快步的走了進來。見她過來,遠黛便含笑的吩咐道:“惠兒,你去廚下看看,看可有什麼合宜的物事,若有,便都搬去照水湖邊上,今兒我們在照水湖起炊!”
惠兒聞聲,頓然喜上眉梢,趕忙的答應一聲,轉身急急的去了。
對遠黛的話,百里肇雖不甚瞭然,但“起炊”二字,他卻是懂的。失笑的搖一搖頭,他道:“我不過是說了句桂花開的極好,怎麼你就一門心思的只想着吃了!”
偏頭朝他一笑。遠黛道:“我原就是俗人一個,你自識人不清,可怨不得我!”
眼見百里肇詫然失笑。她便又笑着補了一句:“須知開門七件大事,乃柴米油鹽醬醋茶,可並不是琴棋書畫風月花!”眉目婉轉之間,卻自俏皮靈巧,別有一番風味。
失笑的點一點頭,百里肇便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朝她伸出手去。道:“走吧!”將手遞了給他,遠黛含笑起身,與他並肩。一路往屋外行去。
二人攜手而行,足下是曲折蜿蜒的白石小徑,身側是扶疏的花影,頭頂金陽暖暖高照。山風徐徐拂面而來。略帶三分寒意,卻與秋陽的暖意恰恰相抵,令人通體舒暢。
混雜着金桂甜香與秋菊清幽的空氣被吸入肺中,更有一種無由的迷醉之感。
不由的仰頭看了一眼高掛中天的秋陽,遠黛忽然道:“平京其實也是個不錯的地方!”
微笑看她一眼,百里肇竟反問了一句:“比郢都又如何?”
“郢都……”略頓了一頓後,遠黛道:“郢都是個好地方,只是四季長青。終年花開不敗。待得久了,有時甚至覺得渾渾噩噩的。彷彿只眨了一眨眼,春天就又來了。”
失笑搖頭,百里肇道:“怎麼我聽你這麼一說,卻反而心生嚮往了呢?”
遠黛聞聲,也不免笑了出來:“我在郢都待了十幾年,只遇到過一場雪!那場雪完了,草尖上便蒙了淺淺的一層白,隔日太陽出來,不過一兩個時辰,也便見不到了!不過卻讓我們興奮了許久,不止是我們,便是郢都的百姓,見了下雪,也都稀罕得緊!”
她的這一番言辭,說的甚爲平淡,提到自己時,也不過以“興奮”二字概之,然而聽在百里肇耳中,腦海之中,卻莫名的便浮現出一個梳丫髻、穿紅衣的小小少女的形象來。她在積了薄薄一層輕雪的街道之上快樂奔走,身後,還跟了兩個比她大了不少的少年。
心中無由的一痛,百里肇道:“我記得你初回平京那年的冬天,似乎特別的冷!”那是他雙腿殘疾後的第二年,也是讓他記憶極爲深刻的一年。雙腿不能動彈的第一年冬天,他的心中猶有希冀,希冀着能夠覓得名醫,醫好雙腿。然而轉瞬年許,該延請的名醫,都已延請過,一應可能生效的法子,也都嘗試過了,他的雙腿卻始終都是那樣,不好也不壞的。
那一年的冬天,幾乎可稱得是他人生最爲黑暗的一年。董後過世的那一年,他雖也悲痛,但畢竟年紀還小,雖有喪母之痛,卻仍帶懵懂之心。其後的十餘年,宮中的風刀霜劍雖也令他倍感疲憊,但身邊總還有董後留給他的初雨等人陪着。
初雨的故去,讓他心痛,他曾發誓,定要找出幕後主使之人,將之千刀萬剮,以慰初雨的在天之靈。然而即使以他在大周的根深蒂固的勢力,他也花了太久的時間,纔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得出了事情的真相——他敬愛的父皇以及養他多年的蕭後。
那一年是他徹底心灰的一年,彷彿爲了順應他的心緒,那一年的天氣也是格外的寒冷。府中的金桂剛剛溢開幽香,便被一場狂暴的秋雨擊垮。隨之而來的,便是連場大雪。
彷彿只在一夜之間,冬天便急匆匆的來了。頃刻之間,大雪便壓覆了整個的天地。那一年的冬日,即使屋內常常燃着七八個火盆,他似乎都無法感受到一絲的暖意。
那種徹骨的冷寒,直到今日,也依然讓他刻骨銘心。
因沉湎於自己的往事之中,遠黛倒是不曾發覺百里肇的失態,久久沉吟之後,她才淡淡的嘆了口氣:“那一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呵!那雪,厚厚實實的,走出屋子,滿眼都是一片片的白。我那時甚至覺得,我會不會熬不過這個冬天。這麼一想之後,我又會覺得可笑,我算是個什麼東西,怎值得天地都爲我戴孝。然後我就知道,我一定會活下去的!”
說着這話的時候,她面上的神色卻是一逕的安然,甚至有種莫名的輕鬆。
握着她柔軟小手的手掌不覺握得更緊,百里肇忽而微微笑道:“其實我們真是很有緣!”
“噗哧”一笑,遠黛偏頭斜乜向百里肇:“我倒是覺得,你如今說話是愈加的動聽了!”
她本不是那種愛沉湎往日苦痛的人,更不愛做那種爲賦新詞強說愁的事兒,百里肇問起,她便說了,但也只是說說而已,過去的事情,於她而言,終歸是已過去了。對從前,她從不諱言,也許仍有些許的懷念,但卻知道,那些遠遠不足以讓她放棄如今的生活。
笑着與她對視一眼,百里肇忽而擡手一指前方:“照水林到了!”
照水湖畔,湖水是一如既往的清幽,山風拂過,漣漪陣陣,幾片落葉被風捲落,打着旋兒的落在湖心,而後隨水漂流而去。雖已暮秋,湖畔,零星的幾點雛菊開的正豔。
行到湖邊,在一如既往橫臥在湖邊的那一塊平坦白石上坐下,遠黛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倒映在湖面的照水梅樹上:“父王的別院裡頭,也有一片照水梅林。雖說人人都覺梅花該是一種孤傲的花,我卻總覺得,照水梅其實是極嫵媚柔婉的!”
詫異的轉頭看她,百里肇笑道:“這又如何解釋?”
揀起身邊石上的一片小小落葉,遠黛隨手將之拋入湖中,而後方笑着解釋道:“因其花開向下,故名照水!你仔細想想,這花,可不正像一位對鏡梳妝、顧影自憐的美人嗎?”
注目看向那一池深泓的湖,百里肇也不免點頭贊同道:“確是有理!”
聽他贊同自己的言論,遠黛便也開心的笑起來,陽光下,她的笑容在這一刻,竟是純真如稚子:“我一直以爲,一個顧影自憐的人,即使看去孤傲世無匹,心中也一定是柔軟的!”
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百里肇忽然問道:“那你呢?你會顧影自憐嗎?”
微微探頭出去,低頭在平滑如鏡的湖水之中照了一照後,遠黛卻忽然的嘆了口氣:“我幼時,幾乎就沒有過任何機會可以去做那些顧影自憐的事!”
郢都時候的她,是廣逸王的掌上明珠,是南越最爲尊貴的宗室女。她的身份,甚至比大多數的公主都更要高貴。幾乎所有的人,見着她時,都不吝於誇讚。她也一直以爲,自己是舉世無雙的,即使後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並非廣逸王親生也是一樣。
回平京後,凌府衆人視她如草芥,若說她完全不介意,倒也未必,只是很快的,她便已平靜下來。事實上,凌府之人,若真將她看得如珠如寶一般,也許她反更接受不能。
在她心中,真正的家人,已被她永遠的埋藏在了心中。既然她從不以爲凌府之人是她的家人,自然更不會去與他們計較什麼。既是陌路,便不值在意。
含笑的將另一隻手緩緩覆於那雙交握的掌上,百里肇徐徐卻又堅定的道:“我永遠不會給你顧影自憐的機會!”這一句話,他說的極低,低的彷彿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一般。這一句話,他又說的極堅定,堅定的彷彿一個亙古不變的誓言。
偏頭看他,良久,遠黛才一笑,擡起左手,輕輕覆在了那三隻手掌上,仿若承諾。
身後,有窸窣的腳步聲響起,間中更傳來惠兒的聲音:“你們都小心些!將這些東西仔細的放好!別弄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