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乜了百里聿一眼,石青妍忽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百里聿?如果我沒記錯,你就是你們北周皇后唯一親生的兒子吧?”
對於這一點,百里聿自是不會否認,只是沒什麼來由的,聽着石青妍以譏嘲的口吻似笑非笑的說出這話時,百里聿的心中竟像是打破了調味瓶一般,百般滋味盡上心頭。忍住心中的那絲抑鬱與不快,他微微頷首,表示石青妍說的沒錯,面上終不由的現出一絲陰翳之色來。
格格一笑,石青妍一手支頤,歪頭去看百里聿,神色間既有酒醉之後的慵懶卻又略帶她獨有的嬌俏,猛一眼看去,直令人移不開眼去:“百里聿,你敢不敢跟我說一句真話?”
她問,語氣似帶笑意,仿若玩笑,卻又給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見她神情若此,百里聿卻是不由自主的一陣緊張,一時竟沒敢立時應下此事來。
對他的遲疑完全視而不見,石青妍大笑的徑自問了下去:“百里聿,你想不想做皇帝?”
這話一出,卻真真驚得百里聿半日無語。
你想不想做皇帝?
這個問題,他所有的兄弟,包括他自己,自然都是想過的。然而百里聿很清楚,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包括百里肇在內,都絕不會回答類此這樣的問題,更不敢給出肯定的回答。
即使他們對那個位置勢在必得也是一樣!你想不想做皇帝,這樣的一個問題。無論是在大周,還是南越,對於任何一個可能靠近那個位置的人來說。無疑都是諱莫如深的。
然而今日,他卻在一個酒樓的包間裡頭,聽到自己對面的那個人毫不避諱的一口將之道破,臉上的神色竟還絲毫不動。非止如此,說出這麼一句話後,石青妍面上原先猶存的幾分酒意竟在一瞬之間化爲烏有,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灼灼然的明眸。裡面甚至寫滿了認真之色。
自打問出那麼一句話後,石青妍的雙眸便沒一刻離開過百里聿的。待見他陡然身體僵硬,神色凝滯。她卻又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卻笑的前仰後合、東倒西歪,眼中更有淚水隱隱。看那意思,竟是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被她這麼一笑。百里聿面上不覺現出了幾分尷尬之色。語聲亦爲之一沉,帶了怒意:“本王倒想問上一句,明瑜公主在郢都時,是不是也常會問你那些兄弟這個問題?”
無所謂的聳一聳肩,石青妍譏嘲的一勾脣角,毫不客氣的道:“他們?我根本不用問他們!只要一看到他們那個模樣,我就知dào ,他們想!而且是想的要死!只是可惜。就憑他們的那點手腕,莫說是翻天換日。便是一場大的風暴都掀不起,只能是老老實實的吃口安生飯!”
說這話的時候,石青妍秀眉高挑,鳳眸斜乜,神色之間,更寫滿了冷嘲與不屑。
在百里聿想來,石青妍先前所以問出那麼一句來,無非是想爲難一下自己,卻不料她竟會這般毫不客氣的點評她的那些兄弟,這個意wài ,倒讓百里聿怔愣了好半晌。
眼見百里聿愣在那裡,雙眸更是近乎呆滯的看着自己,石青妍不覺又撇了撇嘴,對百里聿的觀感頓然又差了幾分。但她也不是全不知分寸之人,心中雖自不屑,到底也沒說出來。
怔愣半日,百里聿終於回過神來。默不作聲的舉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百里聿一仰頭,將之喝了個乾乾淨淨:“不錯!你說的不錯!”他忽的揚聲道:“不止他們,我也想!”
這幾句話,他說的很快,卻又幹脆利落,全不拖泥帶水,一張俊臉更因此而漲的通紅。
沒有錯,他也是想做皇帝的。出身於皇室這等氛圍之中,生母又是皇后,加之幾年前百里肇因故雙腿殘疾,若說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日會坐上那個位置,無疑是自欺欺人。
只是想也只是想罷了,他從不覺得,自己能爭得過百里肇。西山虎嘯一事後,他甚至因此夙夜難眠,心中更是空落落的,彷彿被人挖空了一塊一般。
見他這般模樣,石青妍反哈哈大笑起來,拎起手邊另一壺美酒,欠身過去,給百里聿斟得滿了:“好!敢說這樣話的,也值浮一大白!”反手爲自己也倒上一杯後,卻已舉起杯來,稍稍示意。纔剛那一杯酒,雖是不多,但因喝得急的緣故,百里聿也覺有些昏昏沉沉的。這會兒見石青妍舉杯敬酒,他也不言語,執杯與石青妍重重一碰,一仰頭,又是一飲而盡。
石青妍更好,喝得倒比百里聿還更快些。飲盡之後,便復又提壺斟酒。二人就這麼你一杯我一杯,不多一刻工夫,一壺酒又已喝得罄盡。
蕭後對百里聿一貫管的極嚴,平日裡,酒也不許多喝一杯。雖則成年之後,百里聿也會與朋友小飲幾杯,但也慣於剋制,因此酒量實在不算出色,這會兒又是空腹,故而三五杯酒下肚,卻已頭暈目眩,虧得是坐在椅子上,否則怕早雙腿發軟,站不住腳了。
他那裡昏昏欲醉,石青妍也並不比他好多少。她身爲南越公主,又是自幼在宮中長大,便有些酒量,也是有限,況她纔剛已喝了足足一壺下去,第二壺眼看着一半落肚,醉的倒比百里聿更厲害些。纔剛犯酒勁時,她還多少有些清醒,說話也還算有些條理,所問所說的,也是她想問想說的,縱是犯些忌諱,倒也還罷了。
這會子這半壺酒再一下去,她可真是醉得迷糊了,覺壺中無酒之後,她這心裡,便自火燒火燎一般,一股怒氣陡然襲上心頭,竟讓她忍不住的擡起手來。狠狠的將手中的那隻空壺重重的擲於地上。只聽得“砰”的一聲脆響,那支青花纏枝蓮紋壺瞬間碎成片片。
百里聿雖已喝得頭暈腦脹,卻也當不住這一聲脆響。手上一抖,險些沒將仍捏在手中的酒杯給拋了出去。愕然擡頭去看石青妍,百里聿纔要說話時,卻見那邊石青妍突如其來的“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百里聿喝的原沒有石青妍多,所以神智模糊,倒有一多半是空腹飲酒的緣故,被石青妍這麼一哭。一驚之下,已出了一身汗,酒意頓時也醒了幾分。
然而他雖是酒醒了。但石青妍大哭的模樣,卻令他更加的手足無措,與之相比起來,他倒寧可石青妍仍是剛纔那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他僵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那邊石青妍卻是不管不顧的愈哭愈是大聲,眼淚如不要錢般嘩嘩的往下流,眼眶通紅,哭的好不狼狽。
下意識的在自己身上掏摸了幾把,這才從腰間尋到一條汗巾子,尷尷尬尬的將之遞了過去,好半日,百里聿才勉強的擠出來一句:“你……別哭了……”
活了十八九年。看女人哭,百里聿自不是第一次。但在他面前哭的女子。無一不是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似石青妍這般,哭得眼淚鼻涕一齊下,全無形象的,還真是從未有過。
“不哭?”用力的一抹早已哭得眼紅、鼻子紅的臉頰,石青妍陡然大笑起來,笑的眼淚滾滾:“我恨死你們這些想做皇帝的王八蛋了!!你們知不知dào ?我恨死你們了!!!”
這時候的石青妍,早已不是狼狽二字所能形容,姣美的臉蛋上,原本水光盈盈的雙眸之中全是血絲,眼眶也是通紅,挺直微翹的鼻尖更是紅彤彤的一片,然而這樣狼狽的石青妍,卻無由的並不會讓人覺得可憐,反而透出一種攝人的兇悍。
這份兇悍,竟讓百里聿心中不由的只覺發慌,他有心想要挪開視線,然而沒什麼理由的,他的雙眼竟就這麼直愣愣的看着石青妍,挪也挪不開去。
這會兒石青妍早醉得很了,吼出這麼一句話後,她便踉蹌的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百里聿的前襟,惡狠狠的吼道:“你聽到沒,我恨死你們了!恨死你們了!”話還不曾說完,早又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早前百里聿遞給她的那塊汗巾子,纔剛被她抹了一把後,已隨手丟在了一邊。許是平日習慣成自然的緣故,她雖哭得狼狽不堪,又醉得迷迷糊糊,仍是不肯用自己的衣袖來拭淚,而是湊了過來,毫不客氣的貼在百里聿的前襟上,蹭了一蹭。
百里聿本就驚呆了,這會兒見她忽然湊上來,不覺更是呆若木雞。迷迷糊糊的中,只覺石青妍螓首貼在自己身前,發上清香幽幽,雖則染了些許酒氣,卻仍讓他心跳不覺加速,便也因此忘記了阻止對方拿自己當汗巾子的舉動。
三下兩下的抹去臉上淚痕鼻涕,石青妍一擡手,便要將百里聿推到一邊去。只是她喝也喝了,哭也哭了,喊也喊了,早折騰得渾身無力,這一推之下,非但沒能推動百里聿,自己反順勢的摔在了百里聿身上,再要掙扎起身時,身子纔剛撐起些許,終因無力而重又摔倒。
感覺到石青妍的身子稍稍往下滑了些許,百里聿忙下意識的一把,雙臂也隨之抱住了石青妍。軟玉溫香雖則是抱了滿懷,卻將百里聿弄得呼吸都有些不順了。
呆了半日,感覺到懷中嬌軀愈來愈重,卻始終沒有任何掙扎的舉動,他終覺不安,輕輕在石青妍肩上推了一把,張口叫道:“石……石……”他正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時,卻覺石青妍身子一滑,眼看着便要摔倒在地。百里聿一驚,忙自上前一把將她抱住,再低頭看時,卻見石青妍雙眸緊閉,櫻脣微啓,竟已沉沉睡去了。
…… ……
回疏影山莊用過午飯後,遠黛照常小憩了片刻。再睜開眼時,這才驚覺,日頭竟已偏西。稍稍挪動一下四肢,遠黛自然的掃了一眼屋內。目光到處,第一眼便見百里肇正坐於牀榻對面的桌旁,不急不緩的翻看着什麼。似是聽到了什麼動靜,他便也移眸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之下,二人心中都覺暖暖洋洋的。
擁被坐起,朝他莞爾一笑,遠黛自然而然的問道:“來了多久了?”
她如今住的地方名叫“吟月軒”。這吟月軒並非疏影山莊正屋,百里肇所以選了這裡作爲遠黛的居處,原因倒也甚是簡單,只因這吟月軒周旁,種了好些楓、桂,又有一片翠竹。疏影山莊雖大,若論賞秋之處,卻以吟月軒爲最,因此百里肇才選了這裡,作爲遠黛的居處。
回以一笑,百里肇道:“纔來不久!”一面說着,他卻不由微微遲疑了片刻,欲言又止。
他的這番神情,自然逃不過遠黛的雙眼,微覺不解的一揚眉,遠黛道:“出什麼事兒了?”
聽她問起,百里肇仍是不免輕咳了一聲,而後才苦笑道:“石青妍走了!”
雖然不悅於石青妍有心算計自己的舉動,也早料到自己這一去,石青妍在睿親王府必定待不下去,然而聽說石青妍走了,遠黛心中仍覺不大好受,當下抿了脣,沒有言語。
百里肇那邊則是微微苦笑。一個石青妍,自然不在他的眼中,然而石青妍出門之時偏偏遇上了百里聿,又是同百里聿一起走的,這卻實在令他心下暗自擔憂。
“她……出門的時候,剛好撞見老七……”頓了一頓後,百里肇才自坦然言道。
心下無由的一驚,遠黛詫然擡眼,失聲道:“然後呢?”對石青妍,她雖多有不滿,但平心而論,她也實在並不希望石青妍出什麼事情,因此一聽百里肇這話,心中也有些放不下。
又自輕咳一聲,百里肇這才苦笑道:“他們二人,一道去五味齋用了午飯!大約一個時辰後,老七先出來了,身上頗有些狼狽,叫人往安親王府備了轎子,擡了石青妍下樓。據說是醉的不省人事。府里人沒敢上前,只回府同文屏說了。文屏不放心,便叫人趕過來報信!”
面上神色一時變幻難定,好半日,遠黛才淡淡道:“這樣……也好……”
百里肇聽得眉心微蹙,有心說些什麼,然思忖之後,卻終究將那話嚥了下去,好半日,居然也就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