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黛靜靜斜倚在車壁上,身側,是文屏、惠兒以及趙夫人身邊的白露。一行人已別過了蕭呈嫺兄妹,正自徐徐趕回凌府。而自打上了馬車後,遠黛便一直在沉吟。
她如今心中想的,自然正是十八年前發生在凌府荷花池畔之事。
沅真的辦事能力,自是毋庸置疑的。遠黛更不以爲,這樣的一番言辭,竟會是玉簪捏造出來的。那麼,這件事情便該是千真萬確的了。這般一想,遠黛卻不由輕輕嘆息了一聲。
據玉簪所言,見鞝哥兒落水之後,陸夫人並未立刻趕去救起二人,而是第一時間離開了荷花池。而很快的,便來了數名家丁,周姨娘與鞝哥兒也因此被救。
二人裡頭,周姨娘因落水而動了胎氣,並於當夜產下一個尚不足月的女嬰。鞝哥兒卻出人意外的溺斃於荷花池中。因着鞝哥兒的夭折,陸夫人大病一場,險險喪命。
而之所以說鞝哥兒之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是因鞝哥兒本是會水的。六歲大的孩子,水性雖說不上精通,但在荷花池中打幾個撲騰,游上數丈遠,卻還是綽綽有餘的。玉簪甚至很肯定的說,鞝哥兒是極喜水的,從前甚至不止一次的偷偷下荷池攀折荷花,採摘池中菱角。
所以直到如今,玉簪想起鞝哥兒之死時,也仍是不能理解。
如此一想,事情其實已很是明白。鞝哥兒會水,陸夫人顯然是知道的。也正因此,陸夫人壓根兒就沒想到鞝哥兒竟會溺斃於湖中。她想要的,是其時懷有身孕的周姨娘的命。
二人落水,一個是懷有身孕、身體笨重的女子;另一個則是健康活潑,時常下水玩耍的孩子,使人猜測誰會溺斃於水中。只怕所有人都會選擇前者,然後最終的答案,卻是後者。
至於鞝哥兒溺斃的原因,其實也有很多可能。所謂善戰者死於兵,善遊者溺於水說的可不就是如此了。而況鞝哥兒畢竟才只六歲,下水時又極是慌亂,在這種情況下,一心救人的他,出任何的差錯,都不會讓遠黛感到詫異。只是想到這位素未謀面的四哥乃是爲了救她們母女而落到幼年夭折的境地。到底讓遠黛心中生出幾分微微喟嘆之情。
她這裡正自靜靜出神,那邊文屏卻已伸手輕輕推了一推她,且叫了一聲:“小姐!”
遠黛一驚。這纔回過神來,下一刻,卻覺馬車似乎已停住了。定一定神後,遠黛問道:“我們已到家了嗎?”在她想來,彷彿只是片刻工夫。
文屏目露詫色的看向遠黛。而後點頭應道:“是!?”見遠黛示意可以下車之後,她忙開了車門,自己先自下了車,這才從車內將戴好帷帽的遠黛扶了下車。
夏日裡頭,白日甚長,這會兒雖已將近酉時末。天色卻還是亮的。一行人一路徑往內院,行至垂花門前時候,白露方不無猶豫的看向遠黛道:“九小姐……”
從她一開口。遠黛便知她的意思,當下淡淡道:“我也正要過去老太太處,你便與我同去吧!”既在凌府,對於凌府的規矩,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遠黛也是願意遵守的。雖說她如今實在心事重重,但也還是決定去見一見蕭老太君。說一說觀音山之事。
白露見遠黛願意與她同行,卻不由大喜過望。若能選擇,她自然是不願意單獨回來,向蕭老太君稟告趙夫人不願回府之事,只是她身爲趙夫人的丫鬟,卻只能遵從趙夫人之命。
遠黛也並不迴環翠閣,吩咐惠兒先自回去後,便帶了文屏與白露兩個往春暉園去。三人到延暉齋時,蕭老太君早用過了晚飯,見她過來,卻不免責怪道:“怎麼直到這會兒纔回來?”說過這話後,老太君才忽然發現,趙夫人竟沒有與遠黛同來,神色不覺微微一冷。
遠黛抿嘴一笑,卻道:“不知老太太可還記得我初回凌府時,身邊帶着的那個丫鬟?”
聽了遠黛這一句後,蕭老太君想了一想後,才笑道:“這人老了,記性便也大不如從前了,只隱約記得那個丫鬟甚是出衆,其他的,倒真是想不起來了!”
遠黛自不會以爲蕭老太君會將沅真記在心上,聽得這話,倒也並不意外,只笑道:“老太太能記得她,已是她的榮幸,若真將她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只怕她生受不得呢!”
蕭老太君聽得呵呵而笑,擡手一點遠黛的額頭道:“你這丫頭,如今倒是愈發會說話了!”
抿嘴一笑之後,遠黛終是迴歸正題道:“不瞞老太太,今兒我從觀音山下山,一時想起她來,忍不住便過去她那裡略坐了一刻,因此耽誤了行程,這才晚歸!”
蕭老太君聽得這話,卻不由想了一想道:“這事說來倒是我的疏忽了!想你與那丫頭自幼一道長大,情誼與旁人自是不同。這樣吧,日後你若得閒,可使人喚她進府與你小聚一番!”
遠黛所以忽然對蕭老太君提起此事,存的正是這個心思,這會兒如願以償,忙自展顏笑道:“謝老太太體恤!”倒也並不說什麼謙詞。
蕭老太君笑着一擺手道:“你這丫頭,在我這裡,一向最是生分。往後這些事兒,只吩咐內院管事一聲便是了,她們自然不敢不從的!”她說着,卻又想起一事來,因笑道:“說起謝來,倒還是我這身老骨頭要好好謝你。若非你那枇杷露,我這會兒怕還咳嗽不止呢!”
遠黛聞聲,面上非但不喜,卻反露出幾分慚愧之色來:“老太太不說這話則罷了,一說這話,倒讓我心中慚愧呢!我若早知老太太有這痰疾,其實早該使人送了枇杷露來纔是的!”
這一番話卻聽得蕭老太君心中好一陣熨帖,笑容便也愈發慈和了幾分,憐惜的拍一拍遠黛玉手,蕭老太君柔聲道:“你這會兒回來,還不曾用晚飯吧?”
遠黛忙應道:“老太太不必爲我操心,先前我來時,已令惠兒先回環翠閣準備去了。”
聽得這話,蕭老太君便也棄了留遠黛用飯的意思,點頭道:“既如此,你且回去用了晚飯吧,莫要餓着了!”言語之中,更滿是關切之意。
答應一聲之後,遠黛卻自移眸看了一眼白露,而後遲疑道:“謝老太太關心,只是孫女還有一事,須得稟明老太太!”
見她如此神色,蕭老太君哪還不明白,冷淡瞥一眼白露:“可是你二嬸又打算在觀音山多留幾日了?”聽這口氣,彷彿早在見着白露時候,便已揣度到了這一點。
見她如此,遠黛倒不免詫異起來:“老太太怎會知道的?”
蕭老太君淡淡道:“這事在你二嬸,本也不是第一回了,又有什麼難猜的!”遠黛聽得“呵”了一聲,心中卻不免好笑起來。纔要再說什麼的時候,那邊老太君已自擺手道:“九丫頭,你且回去,早些用了飯歇下才是正理!”
既知這事於趙夫人已非一次兩次,遠黛便也無意多留,笑了一笑後,起身辭了老太君,帶了文屏離了延暉齋。及至出了春暉園,遠黛卻忽而在園子門口停住了腳步,朝着西院的方向微微發怔起來。文屏見她停步,便忙跟着止步,卻站在遠黛身後九九不語。
好在遠黛並未出神太久,略怔了片刻後,便重又舉步,往環翠閣行去。
環翠閣裡頭,早一步回來的惠兒早備好了晚飯。她在遠黛身邊數年,早摸清了遠黛的飲食習慣,知她每每外出之後,總愛用些清淡飲食,因此備的,只是一盅碧粳米粥與幾碟小菜。
與沅真一番長談之後的遠黛這一刻,實在無甚食慾,勉強用了些後,便擱了箸。惠兒等人忙過來收了粥菜,杜若則捧了茶水來,伏侍遠黛漱口。
漱過口後,遠黛卻忽然朝杜若道:“杜若,你來,我有幾句話要問問你?”
她身邊這幾個丫鬟裡頭,要說誰對凌府最是熟悉,那自是非杜若莫屬。而玉簪這個名字,也正是她從杜若口中打聽而出,如今她心中的幾個疑惑,少不得仍得着落在杜若身上。
聽得這話,杜若顯然怔了一下,旋即放下手中物事,默默跟在遠黛身後,進了內室。遠黛既點名了要問杜若話,文屏幾個自不會跟了進去,只識趣的留在外屋。
在內屋炕上坐下,遠黛神色古怪的看向杜若,下一刻,已自開口問道:“對於玉簪,杜若,你知道多少?”
忽然聽得玉簪二字,杜若卻不由驚了一下。玉簪已離開凌府四年有餘,而她離開時候,遠黛甚至還不曾回來,甚至可以說,若非是她,遠黛本是不該知道玉簪這個名字的。
“當年的事兒,小姐已有了頭緒了嗎?”遲疑一刻,杜若方小心翼翼的問道。
微微頷首,遠黛平靜道:“不錯,當年之事,我如今已略略有了些頭緒。這事說來,還多虧了你。你放心,只這一件功勞,我日後便絕不會虧待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