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熱切的大步向那人迎了過去,眼中皆是溼溼熱熱的淚,然而,待她走近那女子的一瞬,卻忽然怔住了,隨即所有的熱切頃刻冷卻了下來。
只見那個女子約有四十多歲的年紀,一張蠟黃的圓臉,一雙淡淡的眉毛,手中拿着幾塊糕點,正慌張的望着傾城。顯然,這女子並不是安姑姑,而只是一個與安姑姑年紀身形相仿的中年宮女。
發現對方原來並不是安姑姑,傾城頓感悵然若失,然而對方已經看見了她,倒也不好立時便匆匆走開,否則反而令人生疑。因此,傾城只好垂下頭,失望的站在那中年女子面前。
倒是那女子先開了口,她打量了一下傾城,見是一個眉目雖清秀,卻是滿臉雀斑的年輕宮女,便笑了笑道,“想必你也認識安姐姐吧?”
傾城方纔已經叫出了口,此時自然不好再改口,又見這中年女子似乎並無敵意,便點了點頭道,“是的。”
那中年宮女點了點頭,笑道,“噢,看你年紀不大,似乎入宮不久吧?你是在哪裡認識安姐姐的呢?”
傾城想了想,掩飾的道,“啊,奴婢是在初入宮的時候認識了安姑姑。”
那中年宮女聞言似乎有些驚訝,放下手中的糕點,擡起頭又仔細的打量了一下傾城。無奈月色昏暗,除了方纔看到的之外,倒也再看不出別的了。她詫異的向傾城道,“那是許久之前的事了吧?看你年歲不大,又眼生得很,以爲你是新入宮的宮女,不過既然你入宮時便已識得安姐姐,那看來你入宮的時間倒是也不短了,你是哪裡的宮女呢?”
傾城從這女子的話中隱隱聽出了什麼不對,而對她的這些問題又不可能細緻的回答,她快速的想了想,順着那中年女子的話,含糊的回道,“要說奴婢入宮的時日,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了。初入宮那陣子對宮中的規矩全然不懂,也不會服侍,沒少挨主子的打罵,若不是有安姑姑時常幫襯教導着,奴婢只怕也活不到今日了。”
那中年女子聽了,嘆息了一聲,點了點頭,道,“是啊,安姐姐是個好人,而如今這樣的好人,在宮裡是越來越少了!”
這女子說着,又從身邊的一個布手帕包中拿出了一塊糕點,擺在面前的一個小小的土堆前。傾城觀望着,忽然心中一凜,隨即轉眼仔細向那個土堆看去。
這個土堆就在落英閣的門前,就在原來的那片虞美人花園中,這個土堆傾城再熟悉不過了,這不就是她曾爲虞美人立的那個絹冢嗎!
這個陌生的中年女子竟然是在拜祭虞美人!這究竟又是怎麼回事呢?
傾城行至那女子身旁,也在虞美人的絹冢前跪了下來,轉頭向那女子客氣的道,“啊,這位姑姑,奴婢還沒請教您怎麼稱呼?”
那女子淡淡笑了笑,道,“我姓岳,你就叫我嶽姑姑吧。”
傾城向着嶽姑姑俯了俯身,叫了一聲,“啊,嶽姑姑!”
隨即又看了看面前的絹冢,故作不知的道,“嶽姑姑,今日是上元節,姑姑爲何不去觀燈賞月,卻來到這冷宮之中呢?方纔看姑姑似乎是在拜祭,不知姑姑在拜祭何人啊?”
見傾城也與安姑姑交好,嶽姑姑便放鬆了戒心,搖了搖頭嘆了一聲,幽幽的道,“不瞞姑娘說,其實我也不知我拜祭的是何人。我只是按照安姐姐的囑託,每逢年節便來落英閣前的這個小墳冢祭拜一下,也不管拜祭的是何人,既然是安姐姐的心願,我就幫她完成便是。”
傾城的心頭忽然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悲愴感,那種慌張不安,那種忐忑難言,令傾城的聲音都微微發顫了,她似乎有些膽怯的問道,“既然是安姑姑的心願,那她爲何不親自來拜祭呢?”
嶽姑姑聞言無比驚奇的盯着傾城,似乎發現了什麼人間少見的奇景一般,張口結舌的道,“姑娘,難道你不知道嗎?安姐姐在兩年之前,就已經亡故了!”
傾城聞言,心頭立時一陣沉悶的劇痛!像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的撞了一下!盯着嶽姑姑難以置信的道,“什麼?安姑姑她……她竟然已經亡故了?”
傾城此次回宮之後,還曾多次暗中留心尋找安姑姑,本想着在她大勢初定之後,就去明察暗訪找回安姑姑。可萬沒想到,安姑姑,那個曾經宮中唯一真心關愛她的人,那個曾與她同甘共苦的姑姑,卻早在兩年前就已經亡故了!
興許是見到傾城面色極其難看,嶽姑姑上前扶住傾城的胳膊,連聲問道,“姑娘,你怎麼了?看你像是與安姐姐十分交好的樣子,卻如何連她患病而亡都不知道呢?況且,這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啊!”
哀痛之下,傾城的腦子似已轉不動了,她勉強編造着原因,沉聲道,“奴婢認識安姑姑不久,就因貌醜而被主子嫌棄,後來被打發到繁謝宮後面去掃街,從此便再也沒有見過安姑姑。因奴婢貌醜,總是被人瞧不起,也無人願意與奴婢說話,因此宮中之事也一概不知。”
嶽姑姑聽了,嘆了口氣,道,“這也難怪你不知道了!其實我也奇怪,我和安姐姐是一同入宮的,一起在宮中服侍了三十多年,安姐姐原本是在湯沐池的,專門服侍新入宮的嬪妃沐浴,那地方雖然沒什麼出頭之日,但倒也自在輕鬆。可後來不知爲何,安姐姐忽然離開了湯沐池,然後就一連近兩年也不見她了。”
傾城隨着嶽姑姑的話回想着,她第一次見到安姑姑便是在湯沐池,安姑姑對她溫言撫慰。而後來,安姑姑忽然離開了湯沐池,自是因爲她隨着自己私藏進了繁謝宮的緣故。
嶽姑姑繼續道,“後來,大皇子降生之後,我才又忽然見到了安姐姐,她不知何時竟成了當時的榮貴妃宮裡的人。再後來,好像是……”
嶽姑姑頓了頓,蹙眉垂首回憶着,語氣哀傷的道,“好像是那個皇子的乳母去伏國和親之後,安姐姐就從毓慶宮被打發到苦刑司後的偏館裡了。現在想來,安姐姐似乎早已知道她患了急病,因此便事先囑託我以後每逢年節來這裡祭拜。她說她也不知這被祭拜的亡靈是誰,她只知那是她曾經的一個主子的心願。她說她今後怕是來不了了,便讓我替她和她原來的主子完成這個心願,她說這是她唯一能爲她主子做的事了。果不其然,那之後沒多久,安姐姐就病亡,死在偏館裡了。”
傾城的心痛楚難當,彷彿又經歷了一次喪母的哀痛!
安姑姑,她哪裡是得了什麼急病,她分明就是因爲知道得太多而被滅了口!皇子生母的秘密,太后和石蓉繡怎會允許半點泄露的可能?而安姑姑是詳知內情的人,又怎能容她留着活口?
可安姑姑知道自己命不久長之時,卻沒有半點抱怨和懊惱,反而還記掛着莫雲嫣那時每逢年節祭拜虞美人的事,特意囑託了信任之人在她死後代爲繼續。
傾城咬碎銀牙,心中泣血,暗歎,“安姑姑,你終究還是被我連累了!你如此對我,這份情意讓我如何報答纔是呢!”
傾城忍着眼中的淚,低聲道,“安姑姑,枉她關照了我一場,我卻連她亡故的消息都不知道,連送一送她都不成!”
像是安慰傾城一般,嶽姑姑一邊又在絹冢前擺了些果子,一邊道,“在宮中私自拜祭是違反宮規的,何況又是上元佳節,因此只能擺些點心果子,卻不能用香火,也不能焚化紙錢冥餉,怕火光會引來人的注意,其實這事兒是很冒險的,但不知爲什麼,我竟答應了安姐姐的這個囑託,可能是因爲安姐姐確實是個好人,也可能是因爲安姐姐曾說過,她的那位主子讓她聞到了宮裡少有的人味兒,她希望這宮中能再多一點兒人味兒。姑娘,我看得出你對安姐姐是情真意切的,你也算是個有人味兒的,想安姐姐地下有知,會欣慰的,不會怪你的!”
嶽姑姑說着又搖頭嘆息了一聲,嘖嘖的道,“那時安姐姐只交代我來這裡拜祭,其餘的一概不說,否則我真要問一問她,她曾服侍的是哪位主子?能夠跟着那樣的主子,當真是有福了!”
傾城幾乎要狂笑起來!心中暗罵自己,跟着她這樣的主子哪裡有什麼福氣,反被她連累得連命都沒有了。反倒是她,能夠遇見安姑姑,纔是她在皇宮中感受到的唯一一點兒人味兒,那纔是她的福氣!
說話間,嶽姑姑已經收了拜祭用的點心果子等供品,依舊用手絹包了,向傾城道,“姑娘,你今晚怎麼到這裡來了?”
傾城回了回神,勉力平復着語氣道,“奴婢原本在外面掃街的,忽然聽到這裡好像有笛聲,便好奇想進來瞧一瞧是誰在這裡吹笛,不想卻找錯了路,誤闖到這裡來了。”
嶽姑姑聞言低聲向傾城道,“姑娘,看在你也與安姐姐交好的份兒上,我勸你一句,今後無論聽到什麼也不要進入這繁謝宮裡來!這裡是冷宮,有冤魂的,若是撞克着了,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再有,那夜裡吹笛之人就更是不見爲好,免得招來災禍!”
嶽姑姑說着,拎着她的布絹包站起身來,道,“姑娘,快走吧,今後再也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