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妧覺得今天做錯事了。
她就不該去問霍寧香那些往事。
雖然她想要知道平寧公主的故事, 可是她更不想在霍寧香的傷口上撒鹽。
因爲雖然霍寧香笑容端麗,可是阿妧卻覺得此刻他的心裡一定還在滴血。
因知道霍寧香的舊事, 阿妧怎麼可能還跟他說宮中的那點兒糟心事兒呢?倒是霍寧香雖然嘴上謙虛, 可是卻十分聰明,一下子就看出小東西是在宮裡遇見什麼爲難的事。
他不動聲色地和阿妧用了飯, 將依依不捨的小姑娘親自送回寧國公府去, 獲得了一隻討好地圍着自己轉圈兒的寧國公的熱情歡迎之後, 第二天就往宮中去了。他一路就到了御書房, 就見皇帝蔫搭搭地坐在龍椅上, 手裡捏着一本摺子。
摺子還拿反了。
“陛下。”他雍容上前, 對皇帝微微施禮。
“阿香啊。”皇帝急忙將手中的摺子給放在案上, 叫霍寧香上前坐在自己的身邊嘆氣道, “你來得正好兒,朕覺得心裡不舒坦。快來陪朕說說話兒。”
本想技巧地引導皇帝訴說心裡話兒的謙侯臉上笑容不變,就覺得皇帝這款對自己太沒有挑戰力了。
“怎麼了?”他溫聲問道, “多日不見陛下, 陛下憔悴了許多。雖然我這身上不好,不能爲陛下分擔朝政,可是爲陛下排解一些憂思卻還能用得上。”
他對皇帝笑了笑, 見一旁的內監送上了香茶之後都退了出去, 就知道這皇帝煩惱的事兒只怕是不小,將茶盞放在手中暖着手心兒露出一個傾聽的表情。他又安靜又溫柔,皇帝一番心思如今都憋在心裡頭,此刻就忍不住了, 垂頭說道,“朕覺得皇后對朕……”
霍寧香慢慢地握緊了茶盞。
“皇后娘娘,臣並未多瞭解過,只是都說有母儀天下之風。當年陛下南征,太子監國,可是那時太子年紀尚且年幼,說起來爲陛下穩定朝中,令陛下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在軍前領軍的,應該就是這位皇后娘娘。”
霍寧香就對皇帝溫聲說道,“古往今來,並不是只有上陣立功的女子才叫巾幗英雄。皇后娘娘爲陛下穩固後方,難道不也該稱一句巾幗英雄麼?”他先吹了一波皇后,這纔好奇地問道,“陛下覺得皇后怎麼了?”
莫非覺得皇后有野心了?
謙侯開始措辭。
“皇后彷彿不喜歡朕。”皇帝就很失落地說道。
謙侯大人默默地將假大空的虛話給吞進肚子裡,轉頭預備充當愛情顧問。
他心裡卻慢慢地警醒了幾分。
雖然感情問題比朝政野心也小得多,可是叫霍寧香說實話,感情問題也是要命的。
若皇帝當真覺得皇后對自己沒有真心,那就糟糕了啊。
“臣可不知道,一個女子會爲了一個不喜歡的男子,就拼盡一切來爲他的理想做事。”霍寧香就斟酌地說道,“陛下也請想一想,當年陛下南征,難道不是皇后鼎力輔佐陛下?若不是心裡有陛下,願意爲陛下付出一切,她怎麼會那樣辛苦?”他說得十分深情,皇帝聽得連連點頭,之後就帶着幾分得意地說道,“那你不知道。朕南征的時候,皇后最喜歡朕了。”
“那……”
“可是南征回來之後,她或許就不喜歡朕了。”
“爲什麼?”
“朕帶回來那麼多的女子,只怕傷了皇后的心。”
霍寧香嘴角抽搐了一下。
“那是陛下做錯了。”見皇帝垂頭喪氣,謙侯大人就眯了眯眼睛,和聲說道,“陛下,感情這種東西,最講究的就是公平。”
屁個公平,謙侯大人一點兒都不相信愛情平等,只是見皇帝期待地看着自己,他就溫聲說道,“若皇后當真曾經爲了陛下傷心繼而不想再理會陛下,那證明皇后對陛下的心意,自然都是真的。”見皇帝一下子就振作了起來,彷彿被自己治癒了,謙侯大人就感慨了一下這年頭兒俸祿可真不好混。
還得充當皇帝陛下的心理醫生啊。
“可是陛下是怎麼做的呢?傷害皇后娘娘的心,總是令娘娘失望,就算愛還在,可是卻也不敢再愛,唯恐被傷害了。”美男子就溫聲說道。
他輕嘆了一聲。
這一聲柔和的嘆息,卻叫皇帝整個人都活過來了。
是了,想當初阿妧說起被傷了心,也說過傷着傷着就習慣了,也沒說傷着傷着就不愛了。
“這兒說,皇后心裡是有朕的?”
“自然是。”霍寧香斬釘截鐵地說道。
“可是皇后……”
“陛下傷了皇后多少年,就用真心再去將皇后給愛惜回來吧。”見皇帝露出幾分若有所思的表情,霍寧香就柔聲將修長的手壓在皇帝的手臂上一瞬笑着說道,“陛下只拿真心換真心。只是皇后娘娘被陛下傷得深,只怕一時不敢相信陛下,或是唯恐陛下不過是一時興起,之後就又故態復萌。因此這愛惜與珍重,需要持之以恆,只要有恆心,才能叫娘娘重新將心門打開,叫她能夠直面自己依舊對陛下有感情的那顆心。”
當然,得花多少時間就不是謙侯大人說了算了。
起碼得個十年八年,熬到陛下駕崩也看不到那一天也說不定啊。
謙侯大人今日依舊在嘴上甜蜜其實壓根兒都不走心。
不過這一席話,卻彷彿將皇帝給解救了。
“不過陛下若等不及娘娘回心轉意,再去寵愛別人,只怕就要前功盡棄,會令皇后的心門更加緊閉,只怕如今的舉案齊眉都要失去也說不定。”
霍寧香見皇帝呆呆地看着自己,就和聲說道,“若是陛下覺得自己並不能做到一心一意,就將今日的糾結全都忘記,依舊三宮六院,與皇后娘娘相敬如賓,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頓了頓,就帶着幾分不在意地問道,“是誰說娘娘心裡沒有陛下的?”
“趙妃說的。”皇帝就直爽地出賣了趙妃娘娘。
霍寧香就笑了。
他的眼底有淡淡的流光閃過。
“原來是趙妃娘娘。”
“阿香覺得怎麼了?”見他彷彿對趙妃不以爲然,皇帝就急忙問道。
“外臣怎能隨意評說後宮妃嬪?方纔臣指摘皇后,已經是逾矩,更不要提趙妃娘娘。只是趙妃娘娘的心胸一向寬闊,甚至爲了陛下,願意將自己的侄女兒趙美人給舉薦給皇帝,溫柔順從從不嫉妒爭鋒,在這後宮之中安分守己,將同樣得到陛下寵愛的嬪妃們當做親姐妹。這樣高雅,如此疏闊的心胸,臣怎麼可能對娘娘不敬。”
作爲南朝舊臣,謙侯大人一向刷地是維護前朝皇族的忠誠路線,此刻還幫趙妃給吹了一波。
只是皇帝卻覺得心裡有些不自在。
是了,趙妃口口聲聲皇后對皇帝的嬪妃不在意,是心裡沒有自己。
可是她怎麼還把自己的侄女兒領到宮裡來,時常叫他寵愛,從不嫉妒?
還溫柔順從?
這可跟皇帝之前看見的那張扭曲憤恨的臉完全不一樣兒呀。
只怕他愛妃心裡,皇帝陛下的存在也是有限。
“難道陛下是在懷疑趙妃娘娘對陛下的忠誠之心?陛下,”霍寧香就輕嘆了一聲,見皇帝默默地看着自己,和聲笑道,“陛下當年親手將娘娘從落魄的階下囚之中救起,難道娘娘會不知感恩?只怕無論陛下對她做些什麼,哪怕是傷了娘娘的心,可是若是臣,哪怕是爲了當年陛下對自己的維護,也絕不敢怨恨陛下的。”
他溫煦如春水一般的眼中瀲灩生輝,一片的光彩浮動。
皇帝卻覺得更糟心了啊。
趙妃那明晃晃是在怨恨他,他又不瞎。
原來趙妃還不知感恩。
皇帝突然就覺得自己搞不懂女人了。
“朕這麼多年,難道對她還不好?”雖然是不願對霍寧香說這些叫自己鬱悶的事兒,可是皇帝還是忍不住了,就反手握着霍寧香微冷的指尖兒嘆氣說道,“這世間有幾個如阿香一樣只知道感恩的心呢?當年朕救了她,封她做貴妃,甚至與她有了七皇子,只要她願意紮根北朝,日後做個富貴悠閒的王太妃,這多好?更何況朕跟阿香你說句心裡話兒,朕當初又沒有騙她委身與朕。”
男歡女愛,你情我願,怎麼趙妃眼裡他成了負心漢?
“朕也沒說要立七皇子做太子,可你不知道,打從封了太子,她就瘋了!”
“果然如此,那真是令臣意外。”霍寧香就不預備給趙妃再說好話兒了。
好話兒說得多了,叫皇帝以爲自己跟趙妃捆在一條船上,滅了自己可怎麼整?
他還得看着阿蘿和阿妧成親生子呢。
“所以這女人吶,算了,趙妃的心,朕也是明白了。雖然沒有想到,可是阿香朕跟你講,明明朕當年很喜歡她,如今她突然變了嘴臉叫朕心裡很不痛快,可是這件事兒,朕之前最難受的竟然不是爲了她,而是因皇后對朕的心。”
皇帝面對換了一個人似的趙妃,半點兒都沒有“你竟然欺騙朕感情!不是人!兩面派!”這樣的憤怒和心都被撕裂了啥的感情,只有一點點的難堪與不悅。
叫他更難受的是以爲皇后不再喜歡他了。
霍寧香就微笑聆聽,並不說話。
皇帝這純屬活該。
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最後什麼下場都活該。
他的這份安靜傾聽,叫皇帝覺得心裡很舒坦。
皇帝也是人,也不能總把心事給憋着不是?
“朕覺得阿香你說得對,皇后的心……朕要用真心來感化她!”皇帝鄭重而堅決地說道。
皇后娘娘就遭了罪了。
“也不知是怎麼了。”這一天寧國公夫人來宮裡給皇后請安,順便帶着一隻最近蔫搭搭沒精神,顯然是叫霍寧香和平寧公主給虐完了的十姑娘。
皇后也顧不得在阿妧的面前了,就握着妹妹的手皺眉說道,“天天在我的面前晃,獻殷勤,晚上來了我這宮裡,我說叫他去別的宮中去睡,他就寧可睡在我宮裡頭的偏殿去,還……”皇帝陛下也不知跟誰學的眼淚汪汪甩尾巴,可憐巴巴地問,“皇后想要趕朕走麼?”
皇后要瘋。
這要是叫皇后知道是誰在背後進了讒言,非弄死這奸臣不可!
“難道叫陛下去寵愛別的嬪妃?如今趙妃失寵,陛下若寵愛別人,叫我說,還不如住在姐姐的宮裡。”
“你該明白,如今我對陛下已經……”皇后在就對皇帝沒啥感情了,這年頭兒可不是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什麼的,叫皇后說,破鏡重圓,這簡直就是笑話。
誰家的破鏡子再合在一塊兒,那也得有大大的裂縫兒是不是?而且只怕下一回碎得還快。既然皇帝早年那麼寵愛過南朝公主,早就忘記自己苦等他多年的艱難,那皇后如今也懶得再回頭去迎接皇帝的這份重新燃燒的狗屁真愛了。
她就笑了笑。
寧國公夫人見她對皇帝是真沒感情了,就給出了個主意。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個想法跟姐姐參詳,只是還得姐姐與太子妃定奪。”見皇后看過來,寧國公夫人就溫聲說道,“如今太子已經封了,可是往後那麼多年的時光,誰又能保證自己永遠不變呢?”
見皇后一愣,她就和聲說道,“太子妃與太子並肩一路走過來的,吃過的苦也不少。”古往今來,變心的男人少了不成?寧國公夫人不是去懷疑太子的忠貞,可是也得想想往後是不是?
“太子妃正有孕,照顧幾位皇孫也很辛苦,不過這做孃的,孩兒在自己眼前心裡也穩當,不如將大皇孫給送到宮中來,叫兩個小的承歡太子妃的膝下,至於大皇孫……”
大皇孫是太子嫡長子,說起來,只要長大了不出差錯兒,就是未來的儲君。“一則大皇孫養在宮中皇后的膝下,越發名正言順,地位不可撼動,也是給太子妃與唐國公府吃一顆定心丸。”唐國公府正準備聯姻林家三房,因此寧國公夫人就越發對太子妃用心了。
哪怕是爲了林家,她也要確保太子妃與大皇孫的地位獨一無二。
這隻怕也是唐國公那老頭兒爲什麼願意叫女兒聯姻林家的緣故。
不然當真以爲是跟林四公子一見鍾情啊?
“你說得很有道理。”皇后對太子妃一向疼愛,就微微頷首。
太子的確對太子妃不會動搖,可萬一着了誰的道兒,或是往後有個萬一呢?
“另一則,娘娘照顧皇孫,陛下難道還能跟娘娘睡一塊兒?”
“叫他一個人睡?”
“叫陛下和大皇孫睡,祖孫同樂,陛下對大皇孫的感情也會不同。”
且大皇孫得皇帝的照顧,那往後誰敢動他?
皇后就覺得妹妹當真聰明得很。
“到底是你,不然誰會有這樣的主意。”她感慨地對妹妹笑着說道,“當真是除了我心中的一塊心病。”
抖着耳朵默默偷聽的十姑娘沒良心地給皇帝陛下那本就不大光明的前途重重地畫了一個大叉叉。
完了。
都成了心病了。
看來這皇帝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