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置氣

47、置氣

47、置氣

遊湖的重頭戲,其實是在夜裡。

太陽落山後,另一艘畫舫上就傳出了簫管絲竹之聲,還有稚嫩的音色依依呀呀地吊着嗓子。隔着水,越發清澈透亮。

大太太就含笑對許夫人介紹,“說到京戲,自然好的班子都在京裡,在蘇州也只好聽聽南戲了。”

許夫人笑着說,“現在京城好的昆班,出一次外差,賞錢都是幾百兩的給,就這樣,吉慶班一天也難得休息幾天。”

到蘇州來,自然是聽崑曲。

就有打扮得清清爽爽的中年班主來請大太太點戲。

幾個孩子們圍着圓桌團團坐好,侍女們捧上了太湖三白、樑溪脆膳……都是現撈現殺、口味清淡的船菜。

在座的只有許家母子一向生活在北方,沒有多少機會品味南方的美食。

許夫人就稱讚大太太,“在家的時候,一向養尊處優,沒想到出嫁了居然這樣精幹,色色都安排得妥當。”

大太太就笑着和許夫人說起了未出閣時的往事。

隔着水傳來了悠揚清婉的歌聲。

孩子們一向是很難體會戲曲的美好。

五娘子與六娘子吃了幾筷子,就放下碗告退,到後甲板上玩耍。

九哥看了看十二郎,兩人會心一笑,大口大口地扒完了碗裡的飯,也牽着手出了艙門。

七娘子才從淨房出來,桌上就只剩下十一郎和許鳳佳了。

她不禁嘆了口氣,又吃了幾口飯,也告退出去。

後甲板很大,五娘子六娘子倚在欄杆邊上,指點着天上的繁星。

九哥與十二郎卻到底是釣起魚來,兩人稚氣的笑語聲,傳了老遠。

九哥平時一向很少有同齡玩伴。

年紀最近的自己,卻也是少年老成。

他和十二郎的笑聲讓七娘子心都軟了。

她就靠在艙門邊,聽着嘩嘩的槳聲,望着水中變幻莫測的燈影,品味着略帶寒意的秋風。

前生舊事,一下就又回到了眼前。

七娘子氤氳了雙眼。

不論在什麼地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屬於過去的宣言。

不管到了哪裡,我都能好好活下去。

過往的生活成了畫卷,一點點地在心底重新鋪開。

一時就沉浸進了自己的世界裡。烽-火-中-文-網

絲竹聲遙遙地在水面那頭傳了過來。

九哥和十二郎的笑聲,五娘子與六娘子呢喃細語的聲音飄散在風中。

七娘子微笑起來。

下一刻,她忽然被人猛地從艙門邊扯了開去。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吃驚地甩了甩手,卻沒有甩開許鳳佳的掌握。

在楊家,除了許鳳佳,誰還會這麼粗魯。

“你怕不怕水?”許鳳佳興味盎然地問。

艙門邊沒有多遠就是欄杆。

七娘子這才意會到她身處船邊,一下就出了一身冷汗。

這可不比在假山的時候。

大人們就在不遠處,只要一起身,就能看到她和許鳳佳在一塊。

後甲板上只是搖搖晃晃地掛了一個氣死風燈籠。昏黃的燈光,只能照映出人的影子。服侍的幾個丫鬟,也都分佈在九哥和五娘子身邊。

許鳳佳恐怕真的會把她推下水。

古代醫療條件不好,現在又是深秋了……一旦入水,很可能就得了風寒。風寒也有可能延綿成肺疾,落下病根子。

七娘子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

就好像在黑夜中面對一隻尚未成年的猛獸,一下就感覺到了兩個人力量的落差。

“表哥,我是會喊的。”她力持鎮定。

許鳳佳的臉隱在陰影中。

“你不會。”他肯定地回答。

七娘子沒話好說了。

她是真的不敢。以許鳳佳的身份,就算是把七娘子推下水,大太太又會把他怎麼樣呢?這可是未來的平國公……七娘子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庶女罷了。

嚷出來,反倒鬧得大家沒趣。

再說,以九哥的性子……許鳳佳恐怕也是吃透了裡頭的利害關係,才肆無忌憚地捉弄她吧。

七娘子只好放軟了語氣。

“……我知道怕了,請表哥別把我扔下水。”她楚楚可憐地說。

聲音多了些顫抖。

七娘子並不太擅長演戲。

她沒有太多演戲的機會,在人生的大部分時間裡,七娘子都一直在忍耐。

她也只能演到這一步而已。

許鳳佳卻似乎滿意了一些。

就偏過頭細細地審視着她的表情,手也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也會怕的不是?我許鳳佳一生還沒有辦不到的事。”

他聲音裡的自滿,一下就刺進了七娘子心底。

誰告訴你我怕了?我就是應酬應酬你!

她幾乎就想喊出來了。

像許鳳佳這樣的天之驕子,必定很是自負,覺得自己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對付這種人,就得順着他的毛捋……刺激起他的傲氣,可不是好玩的。

“我都怕了,表哥,你就放我下來吧。”她就放軟了語氣。

帶了些撒嬌地哀求着許鳳佳。

許鳳佳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不放。”他笑嘻嘻的,“求我我才放。”

七娘子咬住下脣,默不做聲地掙扎了起來。

到底人小力輕,沒有掙扎幾下,就只能乖乖就範,還好許鳳佳似乎也沒有打算太過分,這一回她的腳踏到了船板上。

“小小年紀,這麼倔的性子!”許鳳佳就數落七娘子,“服個軟有那麼難麼?對着別人,也沒見你這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以後要學着服軟!”

“是……是,以後一定服軟!”七娘子只好放軟了聲音,哄着這個小表哥。

許鳳佳卻似乎還是意猶未盡。

“你曉得不曉得,李十一郎對你有點意思?”他的聲音裡藏了低低的笑,反而談興大發。“他倒有意思,現放着你們家的六娘子,年紀相當,又生得美貌無雙的,反而看上了你!你倒說說看,你有什麼好的?”

七娘子恨不得把許鳳佳推到湖水裡面去!

從來沒見過這樣得理不饒人的討厭鬼,都服軟了,還想怎麼樣?

她就又掙扎起來。“你胡說八道!放開我!”

話裡已經帶了氣急敗壞的意思。

許鳳佳反倒滿意了,鬆開手就要放開七娘子。

一個浪來,七娘子腳下一滑,卻是從欄杆的縫隙裡滑出了半邊身子去。

“啊!”她駭然輕呼,腳下亂蹬,一時卻是找不到立足點。

許鳳佳也嚇白了臉,一把攬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也只好抱住了許鳳佳的脖子。

“別動!”許鳳佳一把抓住了欄杆,低聲呵斥。“別抱得那樣緊!”

七娘子抱得太緊,他反而不好用力。

一邊說,許鳳佳一邊藉着船身的顛簸,把七娘子摟回了甲板上。

趕忙扯着七娘子連退了幾大步,遠遠地離了船邊。

七娘子驚魂未定,喘了幾口大氣,不禁又惱又恨。

“你以爲我真的怕了?唬你的!”她也來不及多想,就把腦海裡的話噼裡啪啦嚷了出來。“小公爺在哪家的庶女那裡碰了釘子受了氣,就找哪家去,犯不着和我鬥個沒完的,有什麼意思!”

“你!”許鳳佳氣得就要抓她,“你別跑!死丫頭,你——”

他要追也來不及了。

七娘子已經跑到了五娘子身邊,仔細地拍打着衣服上的皺褶。

畫舫裡換唱了《雙疊翠》,嫋嫋娜娜的南音,隔着水面更覺透亮。

“行也難禁,坐也難禁,越說不想越在心……”

第二天,船行到靈山,衆人又下船參拜靈山大佛。

第三日早上,船回了光福鎮。

許夫人戀戀不捨。

“想多拜幾日銅觀音。”她和大太太商議。“你事多就先家去,我在這住着,也是一樣的。”

大太太只好笑,“讓弟妹來陪三姐吧,二娘子要出門,我們家事的確多。”

許夫人哪裡還不懂婚事的煩瑣?“你只管先回去。”

又吩咐許鳳佳,“回了餘容苑,要聽四姨的話,別太調皮了,閒了無事,就和表弟玩笑,不要隨意出門。”

許鳳佳斂容應是。

乘衆人都沒有注意,他轉頭瞥了七娘子一眼,輕輕地衝她哼了一聲。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緊。

少了許夫人約束,恐怕許鳳佳更是無法無天了。

想要避開麻煩,化解麻煩,到了最後還是沒有忍住,沒能解決麻煩。

五娘子就向許夫人撒嬌,“我會想三姨的!”

許夫人笑着點了點她的鼻子,“真是個傻丫頭。”

說着,兩姨甥就笑成了一團。

大太太眼神一閃,卻沒有多說什麼。

大老爺前天晚上就回了蘇州,不用陪着女眷們,他單槍匹馬走得快。

秋後正是織造局最忙的時候,大老爺能抽出幾天的空,已算是很有誠意。

李太太特地上門來接兒子,又對大太太道謝,“犬子給您添麻煩了。”

“哪裡。”大太太很客氣,笑着誇獎,“十二郎天真無邪,十一郎穩重大方,都是好孩子。”

李太太就笑着看了看十一郎和十二郎,衝十一郎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十一郎抿了抿脣,沒有搭理李太太。

李太太又讓幾個楊家姑娘得閒了到李家找李家女兒玩耍。

“十三娘惦記着你們呢!”

五娘子笑盈盈地代表六娘子和七娘子謝過了李太太的邀請。

李太太和許夫人就聯袂把衆人送出了山門。

大太太親自帶了許鳳佳一轎。

五娘子帶了九哥一車,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車,多了兩駕小清油車留在光福,預備着給許夫人的隨身下人使用。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和七娘子議論着太湖的景色。

“雖然年年都要來光福,但每年都是進了臘月纔來,這幾年更是稍微住半個月就要回去過年。”她很興奮,“難得上船到湖裡玩。”

要不要對六娘子挑明李家的心思,七娘子還沒想好。

按理說,未嫁女兒,是不應該聽到自己的親事的。

六娘子對自己的親事也的確沒有決定權。

她知不知道,對事情的發展都不會有任何影響。

不過,即使如此……六娘子想必也很想知道自己未來的相公是誰吧。

等李太太再度上門,再看看吧。

就算李太太有這心思,大太太也未必會答應。

再說,二娘子的婚禮就在眼前了,恐怕大太太也沒有心思去想別的事。

七娘子猜得不錯。

回到家沒有多久,孫家的人就來送信了。

未來的二姑爺孫立泉已經過了南京,只怕沒幾天就要到蘇州了。

婚期定在臘月,婚禮當然是在京城舉行,如果是小門小戶家的姑娘,也許就到京城楊二老爺家裡出嫁了,不過,以楊家、孫家的身份,親迎禮是要孫立泉親自到蘇州來把二娘子迎出家門的。

孫立泉十月中旬就到蘇州,可見孫家對這門親事的重視。

大太太很滿意。

“親迎禮還是定在十一月初一。”她和孫家派來的管事婆子商議,“足足一個月,怎麼走都夠了。不過,嫁妝要早些過去,我看十月下旬,就發船吧。”

親迎的船上,當然只會有花轎、新娘子和幾個侍候的人。船輕,走得就快,一個月很容易就能走到京城。

裝滿了嫁妝的船隻,在冬天走得本來就慢,如果還要跟在喜船後頭,可能會趕不上吉日。

新娘子出嫁的時候沒有十里紅妝,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

孫家的管事婆子就笑眯了眼,連連地應承。

大太太嘆了口氣,又遞過了一張紅單子。

“這是我們家的嫁妝單子。”她悠悠地說,“親家夫人不在,只好請姑爺過目了。”

管事婆子連忙客氣,“哪裡哪裡,楊太太是長輩,對我們家少爺無須如此客氣。”

說着就瞥了一眼手中的單子。

她也是經過富貴的人,一眼,就覺得手裡的單子重得有點拿不住了。

楊家居然如此豪奢!

田土衣飾不說,歷來不上單子的壓箱銀不說,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居然全陪給了未來的少夫人!

她雖然掩飾了又掩飾,卻還是面露異色。

大太太脣邊就掛上了絲絲笑意。

女兒到了婆家,能不能站得住腳,一看孃家的身份,二看自己的陪嫁。

以二娘子的陪嫁,孫家排行稍次的幾個少爺,就算說了出身更高貴的媳婦,恐怕也很難撼動二娘子的地位了。

丈夫的寵愛在深宅內苑,只能起到次要的作用。

要有陪嫁,有孃家撐腰,媳婦的頭才能擡得起來。

管事婆子就收斂了傲氣,規規矩矩地給大太太磕了頭,拿了紅貼回去。

等她出了正院的門,大太太才斂去了脣邊的笑意。

王媽媽就小心翼翼地說,“老爺又在溪客坊過夜了。”

自從知道大太太真的把纖秀坊陪給了二娘子,大老爺就和大太太置起了氣。

雖然說這是大太太的陪嫁,大太太愛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但一般有了親生兒子的婦人,也都會把自己的陪嫁留一份給兒子。

九哥雖然不是大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但一出生就被抱到正院,連親孃的面都沒有見過幾次……

大太太的做法,的確也有些不地道。

大太太嘆了口氣。

“把九哥養在正院,不是爲了楊家,只是爲了小二與小五。”她目光悠遠。“只有養在正院,他才懂得親近姐姐……否則,我爲什麼要給楊家操這份心。”

王媽媽噤若寒蟬,不敢多說一句話。

內宅的爭鬥往往就是這樣。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都有錯,也都有苦衷。

大太太卻也忌諱着四姨娘。

低頭沉思了一會,還是淡淡地問,“小七人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