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事

庶女生存手冊 喪事 木魚哥

九姨娘的喪事辦得還算隆重。 ..。

生前雖然不得寵,但到底是九哥兒的生母,九哥兒過繼到大太太名下,她也沾光。她的喪事,花了三百兩銀子。

是前幾年去了的三姨娘的十倍不止。

三姨娘不過是草草買了一口棺材,沒讓她被草蓆裹着,也沒有進楊家的私墓,到亂葬崗上一埋了事。

九姨娘在楊家停了七天的靈,這才把靈柩運去寶雞,立夏不知道從哪裡打聽來消息,告訴七娘子,九姨娘的墳定了,就在楊家祠堂後頭老七房王姨娘旁邊的小角落裡,雖然偏,但是好歹也有座碑,上頭也有姓氏,將來九哥祭拜的時候,不至於找不到生母的墳。

大老爺還親自來給九姨娘上了柱香。

大老爺過來了,姨娘們,也就跟着出動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是一道過來的,兩個人都握着七娘子的手,說了些惋惜的話。

“九姨娘生得好看,所以就命薄。”大姨娘是睜着眼說瞎話,九姨娘的長相在楊府姨娘裡,不過中下。

七娘子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能爲楊家誕育兒女,是姨娘的福分。”她答得滴水不漏。

大姨娘看她的眼神有點驚訝,又有一絲欣賞。

五姨娘上過香,擦着眼睛,“沒想到九姨娘去得這麼早……唉,當年她進府繡花的時候,才止十八歲。”

九姨娘原是進府做繡孃的,早前也說過一門親,還沒過門夫婿就沒了,因此她進府繡了兩年花,才被大老爺拉上牀,生下了七娘子和九哥兒。

五姨娘這話要比大姨娘還陰險,大姨娘只不過想勾起七娘子對大太太的不滿,五姨娘這話,卻是隱隱指責大老爺不安份。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說幾句綿裡藏針的話出來。

她就想到九姨娘這時候,總會一把握住她的手。冰涼的手心連一絲絲溫度都沒有,無言地告誡着七娘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七娘子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大姨娘五姨娘齊齊一怔。

她們都是大太太的貼身侍女被擡了姨娘,現在也常到主屋走動,服侍大太太,與九哥兒相處的時間很多。對九哥很是熟悉,九哥兒前幾年還小,性子很驕縱,底下的人稍微做了什麼冒犯的事,一下就哭起來。

私底下,大姨娘和五姨娘常議論:到底是九姨娘的種,哭起來那滿面涕淚的下作樣,與九姨娘是如出一轍。

九姨娘被收房,是一路從家哭到下轎,從下轎哭進新房的。

哭得鼻涕眼淚沾得到處都是,大老爺嫌棄得當晚就睡在三姨娘屋裡,碰都沒碰九姨娘。

私底下,這個笑話傳了很多年。

七娘子哭起來卻不是這樣。

兩行眼淚靜靜地滑下臉頰,肩頭一抽一抽的,就好像被雨打着的迎春花,孱弱嬌嫩,又那樣精緻。

大姨娘就笑了,“好孩子,別哭了。仔細別哭腫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七娘子便掏出帕子,細細地抹去了臉上的淚水,白皙的小指頭屈在素帕邊緣,她的手仿若一朵纔開的白蘭花。

七娘子舉止優雅,不下二娘子。

大姨娘微微眯起眼,笑得更爲親切。

“九姨娘去得雖然早,但卻有你們這一雙兒女,”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好好長大,你姨娘在天之靈也能安心。”

大姨娘與五姨娘雖然有些臉面,但一直無兒無女,在後院裡就像是無根的浮萍,只能靠着大太太討生活。大姨娘這話有點自爆其短的意思,不過含得很深。

滿院子都說大姨娘其實是個善心人。

七娘子就覺得,原來要得到大姨娘的善心,也是有條件的。

“多謝大姨娘。”她細聲說,對兩位姨娘福了福身。兩位姨娘連忙避到一邊,不敢受她的禮。“將來到了主屋,還要請兩位姨娘多加關照。”

五姨娘看了大姨娘一眼,也擺出了和氣的笑。

“哪裡談得上關照不關照,七娘子有事,只管來問我們就是了。”

兩個姨娘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就離開了南偏院。

還在正月裡,南偏院雖然有了喪事,但也只敢把紅紅綠綠的吉祥物事摘一摘,七娘子身上穿的,還是薑黃色的襖子,只有鬢邊插了一朵白花。

樑媽媽進了院子,就看到七娘子站在檐下望着淅淅瀝瀝的冬雨發呆。

“七娘子。”她未語先笑,圓臉一團和氣。

七娘子連忙也露出一個笑。

“樑媽媽好。”

“七娘子好。”樑媽媽收了傘,先洗手到屋內牌位前上了一炷香,這纔出來拉住七娘子的手,“七娘子瘦了。”

“這幾天忙得厲害。”七娘子露出了一點疲憊。“晚上也睡得不好。”

樑媽媽眼中閃過了然。

七娘子還睡在南偏院,和靈堂就隔着一層簾子。纔剛七歲……睡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七娘子是在催問自己什麼時候能搬到主屋,小得很婉轉。

樑媽媽就笑了。“七娘子別是認牀吧,今晚到了主屋,要是還睡不好,那就麻煩了。”

“倒不認牀。”七娘子柔柔地說,她的聲音就像是江南岸邊的春風,不知不覺間,聽得人嘴角都要翹起來。“就是天氣寒暖不定,實在惱人。”

樑媽媽嘴角就不由得被這柔柔的聲音帶得上翹了。“噯,今年的春天是來得遲了些。”

她又問七娘子,“七娘子現下跟着哪兒吃飯?”

樑媽媽和王媽媽都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王媽媽專管賬上的事,樑媽媽管的就是人事任免。九姨娘去世後,七娘子一天三頓就換到了小香雪開,立夏每天跑小香雪給七娘子端菜,有時候到了南偏院,飯菜都涼透了。

還好有小風爐,可以熱一熱再吃,不至於落下胃病。

七娘子云淡風輕,“現下都到小香雪去吃。”一句訴苦的話都沒有說。

樑媽媽臉上的笑更盛了。

“……倒是個有些城府的。”她回到主屋,向大太太回報。“晾了這七天,吃了七天的冷飯,就好像日日都是大魚大肉似的,並沒有一句抱怨。”

大太太挑了挑眉,“哦,”怕的不是有城府,怕的是九姨娘帶出了個上不了檯盤的村小姐,又或者,把七娘子養得太嬌嫩了。那,大太太就爲難了。“四姨娘去了嗎?”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早就去了。”樑媽媽溫溫笑着,“七房、八房也有丫頭或媽媽去拜祭。倒是四房一直沒見着動靜。”樑媽媽手底下使出來的人遍佈楊家,論消息靈通,大太太也比不過她。

大太太沉思起來,四姨娘這是什麼意思?年前和九房走得熱火朝天的,九姨娘死了,卻不去打個呼哨。

放長線釣大魚,四姨娘或許是要有大動作了。

“太太,”樑媽媽又說,“老奴覺得……火候差不多了。”

七娘子已經守了九姨娘的頭七,看得出,這是個有城府,能沉得住氣,說話做事都比較得體的小姑娘。進主屋被大太太養,已經是夠格的了。守過頭七,再不接到主屋來,四姨娘就有話柄向大老爺告狀了。

大太太舒展開眉頭,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屋裡的丫鬟們。立春正和白露對坐在牀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勸九哥兒起牀。

九哥兒就是愛賴牀,睡個午覺,老睡到傍晚。

“白露,”她說。“你點幾個人,去把七娘子的箱籠搬到西邊偏院吧。”

白露就脆生生地應了一聲,站起身出了堂屋。她的背影嫋嫋娜娜,看得樑媽媽都有些迷了眼。

“小白露長大了。”她笑吟吟地說,“是個大姑娘啦。”

大太太失笑起來,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心疼她。”

樑媽媽只是陪笑。

大太太沉吟片刻,淡淡地說,“我看,就讓她去七娘子身邊服侍好了……還缺什麼人,你看着挑了。”

楊府女兒身邊都有兩個大丫鬟、四個小丫鬟與一個粗使婆子,一個管事媽媽。七娘子一直在九姨娘院子裡,身邊得用的人,怕是沒有多少。

七娘子被白露接到西偏院的時候,身邊只帶了立夏。

“九姨娘那邊到底還需要一個人照顧。”輕飄飄的一句話,秋楓便被留了下來。

白露對七娘子就格外多了幾分小心。

西偏院原本是初娘子的住處,初娘子十歲後自己有了院子,住到了百芳園去,便改做了大太太的衣帽間,大太太有好幾十箱衣服,堂屋哪裡放得下。

因爲大太太的話發得突然,七娘子的箱籠就只好先堆在門外,等裡頭的箱籠搬出來了,再挪進去。

四處褪漆的木箱子就顯眼地出現在了正院人的眼底下。

正院裡最沒油水的就數掃地的張婆子了,就連張婆子屋裡,都找不到這樣破爛的箱籠。

衆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裡就出現了幾分譏笑,幾分輕視。

七娘子仿若不覺,大大方方地走進堂屋給大太太請安。

九哥兒正和五娘子畫畫玩,二娘子找了本書在美人榻上靠着看,大太太笑着與樑媽媽嘮家常,天倫景象,溫馨不言而喻。

“給母親請安。”七娘子福身。

大太太望向她,看到鬢邊那朵白花,微微皺眉。“來了。”

“是。”七娘子擡手順了順瀏海,就把白花取了下來。“二姐好,五姐好。”

二娘子眼神膠在書上,擡也沒擡起來,五娘子哼了一聲。“九哥,你親姐姐來了。”

九哥擡起頭看了看七娘子,又低下頭對着二娘子畫的小人哈哈大笑。

到了臘月底,九姨娘病得不成了,九哥纔來看了她一次,也只是在門口遠遠看了一眼,扭頭就怕得哭起來,養娘趕忙抱着他一路哄回了正院……九姨娘連他的正臉都沒看清楚。

七娘子眼神微黯。

大太太先爲五娘子的話皺了皺眉,看九哥的冷淡,卻又開心起來,就從黑檀木架子上摘了對牌給樑媽媽。

“一會兒讓人給她量身做幾件新衣服。”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五姐穿小了的幾件,先改一改,讓她穿幾天等新衣服來了,再換。”

這話的意思,是嫌七娘子打扮得寒酸了,不像是正院裡養的姑娘。也是不想七娘子身上還有什麼九姨娘給的物事。

樑媽媽眼神飛快地掠過七娘子的耳朵脖子手腕,很快放下心來:九姨娘沒給七娘子留什麼名貴首飾。

旋即又覺得有點心酸。

三娘子和四娘子身上的首飾,都能換好幾百頃田地了,更不要講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是楊老爺的女兒,七娘子卻一點都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看她的打扮,倒像是個小丫鬟。

行事也像。哪家的小姐要向執事婆子媳婦行禮的?

她笑吟吟地走到七娘子身前,拉住她的手道,“有新衣服穿了,七娘子可開心?”

七娘子便露出一抹無邪的笑顏,柔柔地道,“自然是開心的。多謝母親,多謝樑媽媽。”

大太太不免一笑:這個七娘子倒是恭順。

這樣的人放到自己屋裡,雖然也是情非得已,但性子好,總比不好來得省心。若是如三娘子那樣,大太太倒寧可把她交給別人來養了。

“以後日日在一處,倒不必這麼客氣。”她說。

二娘子便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七娘子。

她眼中的輕蔑一閃而過。

五娘子卻沒有這樣的城府。

“娘!”她大聲的,中氣十足地喊着。“我的衣服纔不要給人!”

大太太皺起眉,掃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低頭望着腳尖,露出了些侷促,但脊背還是挺的很直。

七娘子是九姨娘一手帶大的,九姨娘纔出了月子,便帶着七娘子一道去了西北老家。

西北老家那裡民風淳樸,九姨娘每日裡見的都是鄉民。到了蘇州,又日日的在南偏院呆着,極少出門。七娘子生到現在,恐怕還沒出過幾次門。

五娘子呢?

她是太太親生親養的,才兩三歲就帶着出了門,去了太湖玩耍,每年冬天,還要在香雪海住一兩個月。更別說歷年來有什麼大戶人家的女眷上門,五娘子都要出面陪客。

按理,這兩個人比較起來,五娘子才應該是那個大度從容的,七娘子纔是那個小氣任性的。

可現在卻像是反了過來,七娘子從從容容,雖然有些尷尬,但卻不顯得過分靦腆。五娘子呢?任性跋扈……

大太太就嘆了一口氣。

“你的衣服都多得穿不完了,拿幾件給妹妹,又礙着你什麼了?”她的聲音軟軟的,但是裡頭的鋒芒,誰都聽出來了,連九哥都停下筆看了過來。“五娘子怎麼不學學你大姐姐?”

初娘子楊怡雖然是庶女,但纔出生就沒了娘,又是這些子女中排行最長的,自小就養在大太太膝下。從來行事都是大方得體,對姐妹們熱情有加。去年她出嫁,五娘子極是捨不得,哭溼了好幾條手帕。

提到初娘子,五娘子便不說話了,氣鼓鼓地坐了下來,別開頭不看大太太。

樑媽媽忙笑道,“七娘子,那頭的箱籠,怕是都搬得了。”

七娘子就對大太太福了福身,又與姐妹們點點頭,回身與樑媽媽一起出了正屋。

她連眼尾都沒有望過九哥兒。

九哥兒撇撇嘴,無趣起來,埋首又畫畫,畫了一個圈又一個圈。

“五姐,我畫一個九連環送你呀?”他問,清朗的聲音一下打破了屋內沉寂的氣氛。

五娘子擠出一個笑,看了看九哥兒的畫,摸摸他的頭,笑道,“好,小九真疼姐姐。”

大太太也笑了,立春就湊趣道,“九哥兒是個能疼人的。”

大太太眼底全是欣慰,望着這三個兒女,口中卻是淡淡的,“我們楊家的兒女,本當就是這樣和睦。”

二娘子垂頭喝茶,眼底的不屑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