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簾從裡面被一把撩開,一個女子從裡面探出頭來,激動得大叫了一聲:“六姐
!”聲音便哽咽起來。
那女子面如滿月,眼若水杏,雖已分別了好幾年,面上輪廓卻並未改變多少,只是眉目間多了幾分沉穩篤定而已。
不是嫺娘卻又是誰!
阿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喃喃自語道:“我的天,你這是從哪裡突然蹦出來的?我真是……真是……咦?你這裝扮怎麼……”
她突然住了口,狐疑地打量着嫺娘,見她帽插雉翎,烏油油的頭髮結成髮辮披垂在肩上,發上飾着綠松石,紅瑪瑙等各類寶石;頸上圍着名貴貂尾,身穿斜襟窄袖胡服,那裝束服飾怎麼看都透着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此時車上兩名侍女已扶着嫺娘款款地下了車,阿離見那兩名侍女身形高大,體格健碩,與江南女子迥然不同,身上的衣飾也作同樣的胡服打扮,腰間還懸着彎刀,越發驚異得說不出話來。
嫺娘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強笑道:“嚇着姐姐了吧?妹妹如今已嫁給了赤夷國吐薰王爲右夫人,這——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兩月前從使臣那裡驚聞家鄉遭了大災,妹妹心如油煎,不知家中是否平安,因此百般懇求了大王,允我回故國省親。所幸吐薰王性情寬柔,早年又曾在我國京都習學多年,深受我漢家儒學薰陶,心存孝悌之心,憐我遠離故國,思念親人。特上書我朝天子,許我歸國。聖上恩准了,我這才千里迢迢趕了回來。”
阿離聽了她的話,驚得目瞪口呆,由不得抓住嫺孃的手。磕磕巴巴道:“你……你已經嫁人了?!嫁……嫁給什麼王……?!”
嫺娘先沉下臉來向那兩個佩刀侍女說了兩句聽不懂的番話,那兩名侍女便恭敬地退到了一旁,嫺娘這才苦澀一笑。 道:“就是和親罷了。”
“和……親!”
阿離望着嫺娘那張被北地烈日和朔風侵蝕得略顯粗糙的面龐,嘴脣無言地微微翕動了一下。
赤夷國盤距於大陳國之北,北起漠北。南到烏拉山。東至遼東,西至天山,民風彪悍,精於騎射,向來爲大陳國心腹大患。
但大陳國建國不過二十年,根基尚淺,國力不豐,邊境上雖屢屢受赤夷騎兵騷擾
。卻不敢輕易對其用兵。從先帝高祖皇帝始,便常以皇室宗族貴女下嫁赤夷大王,用和親政策換取暫時的安寧。
阿離怎麼也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和親的命運竟然會落到了嫺娘頭上。
遠離故土。孤苦伶仃,語言不通,風俗迥異,加之赤夷國荒蠻不化,那些養尊處優只知琴棋書畫的大陳皇室貴千里遠嫁過去之後,就象培育在暖房裡花朵突然被狂風摧殘,多數都會悒鬱而終……
原以爲嫺娘被趙王妃認作義女後,會前程似錦,沒想到竟會這樣……
嫺娘彷彿看穿了阿離的心思,自嘲地淡淡一笑道:“我這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麼?當年我一心想着飛上枝頭,心中邪魔橫生,突然起了惡念,不要臉地搶去了姐姐的功勞。那幾年居住在趙王府中,越是吃香喝辣呼奴使婢,我心中就越覺得對姐姐愧疚。終於……我得到的我應該得到的……”
阿離看着她臉上的悽然之色,心中漸漸有些明白了。
其實當年她也曾模模糊糊地有些納悶,就算嫺娘“勇救”世子陳暉有功,尊貴而精明的趙王妃大可給嫺娘一筆豐厚的賞賜即可,何須大費周章地認她作義女呢?要知道,要以義女的身份向朝廷討到一個郡主的封號,甚至是記入皇室宗牒,這都是極爲困難的一件事。
精明的趙王妃如此“知恩圖報”,原來也是另有圖謀的……
不管是前朝,還是本朝,派往赤夷國和親的公主,極少是真正的“公主”,多是皇室宗親家中的郡主,縣主,由皇帝晉封一個“公主”稱號,便送了出去。
一如漢代送往匈奴的細君公主和解憂公主。
而有權勢的皇室宗親,又有幾個願意把親生女兒送往那蠻荒之地受苦的呢?因此一時間皇室宗親收義女成風,一但和親的“重任”落到了自己家中,便由義女頂替自己的親女代嫁赤夷。
但從貧苦人家買來的丫頭一個是言行舉止上不得檯盤,調教起來費心費力;況且這樣的女孩子收作義女也難有合適的理由。
前朝曾有過婢女冒充公主代嫁,後被認出來後當場誅殺的先例。
而封疆大吏的女兒,形容舉止上便無懈可擊了;恰好又有這樣一個救了世子的契機,將嫺娘認作義女便是如此的水到渠成
。
阿離這才忽然想起,彷彿聽葛氏說過,趙王妃有兩個親生女兒,正和嫺娘年紀相仿。
“這……事情怎麼成了這樣……真是想不到……”阿離喃喃說道。
“是啊,所以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冥冥中一切皆有天定,怨不得別人。”嫺娘淡淡笑道。
阿離一時無語,過了好半天方勉強笑道:“不過妹妹剛纔說那位……吐薰王性情寬柔,又愛慕我漢家文化,還能體諒妹妹思念故國之心,准許妹妹歸國省親,這位大王聽起來應該是個很好的人,而且還很寵愛妹妹。事情總算不是太壞……”
嫺娘聞言,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兩下,復又低了頭,牙齒在嘴脣上咬出一排細小的牙印,頓了頓,方喃喃地輕聲道:
“是啊,大王人很好,好得甚至有些軟弱了……而且,他已經五十八歲了,最小的兒子都比我還年長六歲。姐姐說,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還是萬幸中的不幸呢?”
“這……”阿離睜大了眼睛,一時間越發說不出話來了。
嫺娘卻又故作灑脫地一甩頭,道:“不提這些了,姐姐快帶我進去給父親請安吧,我剛剛聽老莊頭說,父親在大災裡受了重傷,已經不能……”
她話到這裡,聲音裡已經帶出了哭腔,說不下去了。擡頭打量了一下簡陋的籬笆院裡幾座陰暗寒酸的土坯房,眼淚越發止不住地成串滾落了下來。
阿離拍了拍她的肩,含糊說道:“其實,也沒那麼嚴重……妹妹不要傷心……”
爲了緩解悲傷的氣氛,阿離故意岔開話題,向四下裡看了看,道:“咦?你千里迢迢地回家來,就只帶了兩個侍女麼?怎麼連隨從和親兵還沒有?對了,你這趟回來省親,理應先進京朝見過聖上,才能南下吧?在京裡可見過大哥沒有?”
嫺娘這才抹了抹淚,低聲道:“帶了侍衛和隨從的,我把他們都留在館驛裡了,這樣咱們父女姐妹纔好隨意說話……是的,我們先去的京中,見過大哥啦!沒想到大哥竟這般出息了,聽說童生試裡竟然考了頭名案首?真是沒想到,我簡直太高興了
!”
提到品南,嫺娘這才又破涕爲笑,眉飛色舞道:“如今大哥在京中給太子作伴讀呢,定是前程似錦,我們曾家復興有望了!”
阿離卻沒有笑,只是急急地盯着問:“依你看,大哥現在境況如何?他跟你說過什麼了沒有?”
“境況?”嫺娘怔了怔:“很好啊,我看大哥出入太子府邸也是前呼後擁,排場得很呢。就只是他似乎很忙,我因記掛着家裡,也沒在京裡多作停留,我們兄妹二人只在茶樓裡吃了一次茶,旁邊伺候的人又多,倒沒有盡情地說話……”
嫺娘說到這裡,也覺出阿離神色有異,忙道:“怎麼,有何不妥麼?”
阿離低頭尋思了片刻,搖了搖頭,道:“暫時還不知道……”繼而又展顏笑道:“咱們別站在這兒說了,走走,快跟我去見父親,他老人家見了你,一定樂死了!”
當下便攜了嫺孃的手,姐妹兩個興沖沖大步走進了院子。
雅娘等人早驚動了起來,跑過來圍住嫺娘又是哭又是笑;一時聽說嫺娘如今的身份竟已是赤夷國王妃,更是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嫺娘笑着摸了摸雅孃的頭髮,聲音微哽,道:“我離開江寧往京城去的時候,九妹還這麼一丁點高呢,這幾年不見,也出落得如花似玉了……五姨娘還好吧?”
“好,好着呢”,雅孃親呢地摟着嫺孃的胳膊,笑道:“八姐先去給父親請安,隨後我就帶姐姐去看五姨娘。”
一時父女相見,自是又一番抱頭痛哭。過了好半天,曾雪槐的情緒才稍稍穩定下來,命人給嫺娘搬椅子,再敘離別之情。
嫺娘在牀邊坐了,一邊拭淚,一邊命侍女從隨身帶來的錦袱中摸出一沓銀票,雙手交給阿離,哽咽道:“如今家裡都是六姐在撐着,實在是難爲姐姐了……這些銀兩姐姐拿着,還是回城裡置一處宅院,父親和姐姐姨娘們也好處得舒服些。這樣的地方,如何住得……”
話音才落,忽見庸兒一頭撞了進來,玉鳳也滿面惶急地緊跟在後頭追了進來,手裡着拎着一本溼淋淋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