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自己院子裡的下人,畢竟初來乍到,頭一次使喚人,給幾個錢自然會好看些,可是……阿離看着玉鳳爲難的樣子,嘆了口氣,微笑道:“有錢給當然最好,沒有也只能算了,難道還能因爲手裡沒錢就不跟人打交道了不成?”
她指了指那一大碗原封未動的紅燜羊肉,不急不徐地說:“把這碗肉讓那兩個粗使的媽媽留下吃了吧,不必交回大廚房了。就說我胃口弱,吃這些油膩的東西不好消化。”
“你順便問問她們,府裡的月錢一般是什麼日子發”,阿離淡定地對玉鳳說,“記得把話問得委婉些。”
玉鳳應了一聲,剛要往外走,阿離忽又叫住她,想了一想又笑道:“算了,我看還是讓金環去問吧,她比你會說話些。”
金環答應着,拎着食盒走了出去,卻是過了好半天才返了回來。
“姑娘,原來月錢今兒就已經放過了!那兩個媽媽說,她們下半天就已經得了錢了,還是三姨奶奶屋裡的翠葉親自給她們發的呢”,金環的聲音有些狐疑和驚慌:“我們是才進府的下人,沒有錢拿是自然的,可姑娘您那一份怎麼也沒見着呢?”
在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阿離輕輕地“哦”了一聲,沒再言語,臉上神情卻變得嚴肅了許多。
論理,府裡的少爺小姐們衣食住行皆有定例,各項都從公中出銀子,可總還會有些私下裡需要額外花費的地方,就比如給下人的打賞啊,讓廚房做個宵夜啊,兄弟姐妹間互相請個客啊之類的,這月錢就是爲了這些不時之需所設的,所以即使一個院子裡還有姨娘同住,這個錢也是發到姑娘們手上自己掌管着。
可這三姨娘卻連“月錢已經發下來了”這樣的話都不肯說,分明是打算把這幾兩銀子據爲已有了;若有人問起,她只需說一句“六姑娘年紀還太小,我不過替她保管一下,姑娘有需要的時候只管向我要錢就是了”,想來這樣冠冕堂皇的話,誰聽了都會不以爲意。
而阿離被她卡住了錢,以後只怕會處處受她掣肘,在這府裡更加舉步維艱了……
當初在鄉下時,四姨娘就跟她說過,三姨娘刻薄厲害,她將來回了府,對三姨娘一定要加倍小心……阿離出神地想着。事實上,在她的記憶裡,四姨娘很少提到曾家,後來也是病得實在厲害了,估計拖不過去了的時候,才勉強跟她提了一提。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那封信……
“姑娘要不要去問問三姨娘呢?”金環小心翼翼地問了一聲,把阿離從片刻的愣怔里拉了回來。
“她要給,不問也會給;不想給,問了也白問,還不如想想別的法子”,阿離輕呼了口氣,淡淡道:“今天累了,早些睡了吧,明天還要早起去給太太請安。”
躺在牀上,阿離睡得並不安穩。從出生就沒離開過那個禁錮着孃親和自己的莊子,此時忽然睡在這陌生的牀上,阿離才知道自己原來也有擇席的毛病。
也許,並不是因爲擇席……
三姨娘的那些話重新一句一句蹦着跳着涌上心頭,阿離在黑暗中不由自主攥緊了拳頭,指甲將掌心掐得一陣刺痛,巴掌大的小臉上神情異常冷峻。
母女兩個相依爲命了這麼些年,她毫不懷疑孃親的爲人,可是聽見別人這樣肆無忌憚地把髒水潑到孃親的頭上,她再怒也只能先忍耐着。忍字頭上一把刀!
她再次從貼身衣服裡摸出母親寫給父親的那封信,在黑暗中反覆摩挲着封口,此時此刻,她衝動地想撕開信皮,倒要瞧一瞧母親究竟寫了些什麼。可一想到四姨娘臨終前那哀傷痛楚的目光,她的手又慢慢縮了回去。
既是一定要寫信,必有不願讓自己知道的隱秘,逝者的心意不能違,何況這逝者還是自己唯一親近的人……阿離咬着脣將信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回了貼在胸前的衣袋裡。
冬日夜長,卯正時分阿離就醒了,看看窗外還是漆黑一片,耳內卻聽得東廂房那邊已隱隱有了動靜。急速而輕微的腳步聲,小丫頭的咳嗽聲,開門關門聲。
桌上一燈如豆,阿離側耳聽着那邊的響動,睜着眼睛在昏濛濛的牀上又躺了一盞茶的工夫,終於聽見金環在牀帳外面有些焦急地低低喚道:“姑娘,該起牀了,再晚怕誤了給太太請安的時辰……”
阿離這纔不緊不慢地坐了起來,一邊披衣下地,一邊笑道:“你真個倒早,是不是半宿沒睡?”
金環雙眼微紅,止不住以手掩口打了個哈欠,抿脣一笑道:“今天是姑娘正式進府第一天,要是誤了請安的時辰,豈不是更讓人拿了錯處去了?我就是拼了一夜不睡也得守着,不能讓姑娘丟了臉面!”
阿離微喟一聲,含笑道:“以後不用這樣,咱們屋裡人少,要是天天這樣坐更,豈不是要把身體都熬壞了?你放心,我向來卯正不到準時醒,誤不了的。真要立規矩的話,等以後有了替換的人手再說吧。”擡眼向屋裡一打量,又問:“玉鳳呢?”
“她到大竈上給姑娘拎洗臉水去了……去了這麼久怎麼還不回來?這丫頭就是玩心重!”金環皺了眉嘟噥了一句,麻利地拿起小牙梳,走到靜娘身後:“不等她了,我先給姑娘把頭梳上。”
阿離側耳聽了聽東廂房的動靜,便指了指臉盆架子——那裡有昨晚提前打好的冷水:“就用冷水洗兩把好了。一大早起來,大廚房裡肯定忙亂,這熱水只怕是等不來。”
纔剛梳洗停當,便聽一串腳步聲由東廂房那邊一路走了過來,緊接着便是一個少女在門外清脆地笑道:“六妹妹收拾好了沒有?咱們該往母親那裡去了。”
門簾一挑,四小姐清娘滿面帶笑地走了進來。一進屋立刻就往阿離身上一掃,隨即半笑半嗔道:“哎喲,怎麼妹妹這時候纔起來?可是不早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