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穆太后病重,趙死去,淺夕就重修宮殿,將太子挪回了東宮。裡外一應人手也都是精挑細選,忠心不二、身手不凡之人,以保慕容儉無虞。
穆太后自是很放心的,趙憐兒則在太子宮外比鄰而居,便於照顧。反是淺夕,很少親自過來。
門口的小太監高聲通傳:「鬱妃娘娘到」
彼時,慕容儉正如困獸一般在庭院裡瘋轉,一腔愁緒激盪狂躁無處安放。聽說淺夕忽然前來,他剛愣了一下,便被撞了個正着,臉上千變萬化的情緒都還沒來得及收起。
「太子也很擔心外頭的情勢,對麼?」
被淺夕一眼看穿,雖然慕容儉不願意,還是默然點了頭。
「想不想跟本宮出去看看…」充滿蠱惑的意味,卻被淺夕說的風輕雲淡。
慕容儉抿脣掙扎。
「太子害怕麼?」淺夕微微側頭。
「我怕什麼嗎!」到底還是少年,被人一激就血氣翻涌,慕容儉冠玉般的臉漲紅,急聲道:「我只是想知道鬱妃你要帶我去何處…」
「那便隨本宮來。」淺夕翩然轉身。
「不可啊,娘娘,聽聞外頭處處血光,殿下萬金之軀,恐見之不吉…」聞訊而來的趙憐兒,跪下哀求。
淺夕清眸一閃,目光落在趙憐兒身上已是冰雪寒霜:「趙貴人若是也想去,就一起來吧。」
一行人浩浩蕩蕩,乘了鸞車直到宣華門,又登上高高的城樓,一路朝南城門徒步潛行。
斂聲屏氣,慕容儉腳都走得痠痛,才聽到了廝殺聲。
是的,不是屠殺,而是廝殺!
慕容儉伏在垛口上,南城外從前的青蔥綠樹、芳草萋萋,現在已經化作焦土荒冢。
百姓們砍倒樹幹,用枯藤捆成合抱的木樁,扛着漫無目的地四處撞擊城門。南城牆已經有好幾處損壞,守城的將領在城樓上氣急敗壞,暴跳如雷。但是,一旦哪個城門裡衝出兵士,想要驅散毀壞城門的百姓,百姓就會像蜂擁的潮水一般,涌過來,將他們堵回去。
不怕刀槍劍戟戳穿了心膛,不懼頭上箭如雨下,百姓們只是着了魔一樣的嘶喊着前進,不知退卻。
大地都在低吟顫抖,再堅固的城牆也擋不住不要命的瘋狂。
掩飾不住緊張,慕容儉修剪的圓潤的指甲在垛口的青石上,掐出白痕。就算他再年弱無知,也看得出來,百姓根本不是在跟東都的守軍「打仗」,他們只有一個念頭,要衝進來衝進來拿取他們一切想要的東西…
「他們是餓瘋了麼?」想起了百姓們撕碎羽林衛屍體生嚼的傳言,慕容儉蒼白了臉,微微顫抖。
董閣老給他講過,百姓所求,無外乎溫飽而已…這是百姓們的底限,也是最最卑微的訴求!但是一口吃食會演變成這樣聲勢浩大的民變,慕容儉做夢都不曾想過。
「民心可畏亦可貴!」一隻柔若無骨的手帶着溫暖,牽住了他。
慕容儉愕然回頭,淺夕立在風中,白羽斗篷翻飛鼓盪,素錦的鳳裙翩然如仙。
「安撫、疏導,讓他們休養生息,他們便能生出萬般智慧,滋養我大燕河山,繁榮百世,國祚綿延!但是,將他們逼到絕路,他們便會化爲洪水猛獸,引發滄桑鉅變,朝代更迭…你父皇耽於享樂,暴虐施政,以萬物爲芻狗,當天下是慕容氏一家之天下,強取豪奪,纔會有今日之浩劫…」
簡直就是大逆不道之言!雖然類似的話,董閣老也用婉轉的方式向他表達過,但是,都不及此刻看着眼前觸目驚心的景象,聽着犀利的評判,更教人振聾發聵!
下意識環視周圍,宮人連同趙憐兒都在數十步之外跪候。
看似極溫柔的人,卻有着比男子還要強大的膽色和意志。
慕容儉不知道爲什麼忽然想到母后死去那日時的情形,心中微怯,手剛抽回半分,又被淺夕緊緊握回。
風華絕色的人微微向自己傾身,眼中誠摯,誨語諄諄:「太子仁心純厚,不僅是大燕的儲君,更是百姓的希望。來日君臨天下,定能替天牧民,教他們安居樂業,是也不是?」
鼓勵中帶着幾分哄慰,慕容儉垂眉點頭,目光卻落在淺夕腰間寬鬆的衣裙的上。
蔥白般的玉指正捏了祥雲衣袖,虛虛籠在小腹上,那裡有她自己的孩子。也許等這個孩子降生,她會比今日待他更溫言教誨,盈盈冀盼吧。
慕容儉飛快擡一下眼,又重新低下頭去,歸於黯然。
淺夕根本不知少年心思,只當他從未見過這等慘狀,到底受了驚嚇。
伸手在他發頂上輕撫,依舊牽着他的手返回宮中,淺夕一路安撫,慕容儉只開口問了一句:現在百姓圍城,接下來該怎麼辦。
淺夕淡然一笑:「有太子在,大燕氣數未盡,小小危機不日就會煙消雲散了。」
慕容儉知道她不肯告訴自己實話,便低頭無語,再也不問。
送回慕容儉,鸞車離開太子宮,淺夕睏倦難當,索性倚躺在車中歇息。
忽然車駕一震,停在路中,就聽外頭宮人齊齊山呼:「奴才、奴婢,見過皇上。」
淺夕被攪了睏意,一臉不悅,正要起身,車門已被人推開:「鬱妃不必多禮,朕上來與你同乘。」
心中煩悶,淺夕蹙了眉尖,又復朝裡躺下,只留一個背影給惠帝。
「愛妃可是身子沉重疲累?」
惠帝問罷,淺夕「嗯」了一聲,便呼吸勻淨,昏昏欲睡。
車中陷入寂靜,惠帝知道她素來喜怒無常、毫無矯飾,也不覺得有什麼好生氣。其實,就這樣與她靜靜呆坐在狹小的鸞車裡,倒有一種說不出的放心安寧。
外頭,百姓們正在發瘋一樣撞城門;朝上的羣臣只知道慷慨陳詞,逼迫於他…彷彿這錯都是他一人鑄成,最好他也被百姓們撕了,那樣他們就可以擁立熙王,照樣高官厚祿。
槽牙咬得咯咯作響,惠帝蹬着鷹眼盯住鏤花車門,滿臉猙獰他們倒想得美,真有那一日,他會烈火焚城,讓整個東都都爲他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