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天不絕大燕麼!秦鴻謙直直盯着宋鈞那張年輕而生氣勃勃的臉,久久沒有找他想要的答案。
「相爺若是沒有旁的吩咐,微臣就告退了。」一拱手,宋鈞步履穩健,轉身去尋杜汝一。
他並不打算將鬱妃的託付告知任何人,昨夜他剛回到家,就看見妻子盧氏捧着一隻錦囊在燈下等他,可見他所有行蹤皆在鬱妃掌控之內。
但是宋鈞並不覺得這有什麼難以忍受,相反此刻他沒有任何顧慮與擔心,鬱妃的安排從來周詳嚴密,皇上和丞相之間,獨他兩頭落好。更要緊,鬱妃讓他做的事,都是上不愧天地、下不負百姓的義舉!宋鈞第一次隱約覺得,除了仕途權勢,還有一種更激盪人心的使命感,讓他着迷,教他義無反顧…
看着宋鈞挺拔矯健的背影,站在長階上的秦鴻謙脣角忽然泛起一個苦澀的笑意。他到底是在擔心什麼?他已經老了,老得幾乎失去了奮力一爭的鋒銳,現在能有年輕人肯憂國爲民,不管他是誰的人、目的幾何,都是件好事,不是麼?
「丞相大人」一個細而微啞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大長秋尹榮正帶着不溫不火的微笑,躬身向他行禮。
「尹大人?」秦鴻謙詫異轉身,臉上遲疑。
「怡嬪娘娘聞聽丞相大人連日操勞,身體欠安,十分擔憂,是以去求了皇后娘娘恩典,特來請丞相移步配殿,問候一聲。」尹榮表明來意,神色從容。
怡嬪?那不是瀾丫頭麼…秦鴻謙腦中翻江倒海,眼底閃過警覺。
「勞煩尹大人帶路。」既然是大長秋親自來請,必然不是私見,瀾丫頭在家時話雖不多,也是極穩妥的孩子,大約真的是惦念親人吧。秦鴻謙驚異不定,又找不到其他可疑之處。
「丞相大人請隨我來。」
淡然地走在前頭,尹榮臉上看不出一絲端倪,實則,連他也都在雲山霧罩之中,根本不知道皇后、怡嬪…這都是唱得哪一齣!橫豎只是隔了簾子給丞相大人問個安好罷了,旁人或許難有這等便宜,但是相府的面子還是要給的,與宮規也無甚大礙。
不過幾步路,就在配殿後的苑。
秦月瀾隔了屏風坐在一座聽風亭裡,衣飾簡樸,隱約還是從前秦二小姐的模樣。
秦鴻謙心中涌起一絲暖意,上前見禮。
見秦鴻謙官袍空蕩,彷彿又老瘦了許多,秦月瀾不禁哽咽道:「丞相何以辛勞至此,素日裡還須多多保養纔是…孫女不孝,不能服侍在側,但求爲丞相分憂!」
秦鴻謙聽她話中情真意切,也不計較她的「分憂」之說,只是溫言慈愛囑咐,教她好生侍奉太后,陪伴聖駕,云云。
秦月瀾一一都應了,又勸道:「從來憂思傷身,孫女方纔在此等候時,聽聞爲西南籌糧之事已然解決,丞相何故還愁眉不展?」
仿似不經意的一問,站在亭外的尹榮跟沒聽見一般。
秦鴻謙說不出哪裡古怪,便含糊道:「娘娘不懂這些事,不理便是。」
若有似無一笑,秦月瀾點頭:「我本是女流,看事也全憑心境。若不是之前聽說了裕王親自到各地官倉借糧安撫流民的義舉,方纔也不會留意此事。如今,宋大人艱辛籌來的雖是微賤的雜糧,但是孫女覺得裕王必定不會挑剔。」
雖然秦鴻謙不欲與孫女議及朝政,但是話說到這步,他仍是忍不住問道:「娘娘爲何會如此覺得?」
「因爲裕王高義啊!」秦月瀾聲音清越,朗朗輕笑:「您想啊,爲了流民百姓,裕王出征的軍糧變成了雜糧,若是百姓知道,一定會感激裕王、感激大燕的將士們,軍心不會因爲幾石雜糧就渙散,反而會更加氣勢如虹…」
一番小女孩般單純的冀望,連亭外站着的尹榮都忍不住勾了勾脣角。
秦鴻謙苦澀地微笑,慈愛地看着簾內的孫女,違心點頭道:「娘娘說的是,老臣心裡也寬慰了許多。」
秦月瀾起身福禮,又囑咐了幾句丞相務必愛惜身子云雲,才一步三回頭,由尹榮送回悅仙宮。
秦鴻謙搖着頭,踱步出宮。心裡一半是未散的憂慮,一半是見了乖孫女的心懷溫暖。
那些糧食,慕容琰真的會幹乾脆脆的收下麼,若是他因此而據不出徵怎麼辦?
想想慕容琰這些年所作所爲,秦鴻謙又覺得自家孫女說的不無道理。裕王畢竟還是極看重百姓的,這一點上,不知道比惠帝強了多少倍!起碼他不會如惠帝那般氣量狹小,恣意胡爲。
果真如此的話,百姓若是知道,真的會對慕容琰感激涕零…
等等,感激?民心!軍心!!
秦鴻謙猛地回頭,聽風亭裡已空空如也。但是秦月瀾走時,再三回頭,欲言又止地深深凝望,卻又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之前所有的憂慮忽然被一條線穿連起來,本來已如死棋一般的局面,一下子就霍然開朗!
秦鴻謙眼睛幾乎眯成一線,不早不晚,就恰在這個當口,入宮大半年未曾謀面的孫女,忽然求見於他這怎麼可能是巧合?怎麼可能僅僅只是請安問好!
這丫頭分明就是在給他遞話!
連日陰霾驟然散去,顧不得細思秦月瀾爲何會有此一舉,秦鴻謙疾步出宮而去。
時間緊迫,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安排!
…
那廂,秦月瀾已經回到悅仙宮。
現在她待着桐花殿的時間,還沒有呆在淺夕寢宮的時間多。因爲淺夕的妊娠反應已日漸明顯,卻仍然不眠不休,日日爲慕容琰出征之事殫精竭慮。
「好了,不許再看了。」按住桌案上的地圖錦帛,秦月瀾順手卷起掖在袖中。
「姐姐…」淺夕正思考到關竅處,被生生打斷,十分不悅。
秦月瀾卻不怕她,氣呼呼坐下道:「打仗是爺們兒的事,如今你糧也替他籌了,軍心、民心也一石二鳥都替他取了,還要做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