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高照,方景城在一個秋日裡,搬師回朝。
京中的人隱約知道,城王爺造反了,而且還知道,城王爺這個反還造成功了,那座富麗堂皇的皇宮裡坐着的皇帝已經只是一個廢人,他沒有了權勢,朝中官員寧可聽胡膏的號令,也不再接受皇令,這些天以來,京中大小的事不再過問方伯言,而是直接請示胡膏,他每天坐在龍椅上,一日蒼老過一日,消瘦過一日,卻無人理會,就連照料他的小太監也敢給冷眼,日子過得比之後宮裡的廢妃也不如。
這一天方景城回朝之時,胡膏率文武百官在城門處迎接,將真正的皇帝方伯言拋諸腦後,胡膏的胸腔處升起豪邁之感,當年他決意跟着城王爺,赴湯蹈火,無所畏懼,是一件多麼明智的事情,不是因爲今日榮華富貴唾手可得,而是因爲,只有城王爺,才擔得起他胡家的一片忠心,擔得起這天下重任。
胡膏站在百官之首,卻悄然退了一步,隱隱與他的父親胡萊並立,他很清楚,他能有今日,是他的父親一路點拔提醒,那位已年至花甲,鬍子斑白的老人,有着豐國最不屈的傲骨,最堅貞的忠心,他忠於天下百姓,只是不忠於朝庭而已。
他偏安一隅韜光養晦多年,渾濁的眼睛裡卻寫滿了智慧,這位充滿了儒生氣的胡老大人,他有着最長遠的目光,最識人的眼神,他敢爲了城王爺攔聖旨,敢爲了天下背叛朝庭,敢爲天下先,認下的那位少卿小將,是天底下最傳奇的女子,可以書寫一筆紅顏戰書,不輸男兒半分。
人羣中還有一個許久不見的故人,一生都未能踏進京中半步的顏顯貞也在,胡膏早些日子將他接了來,這位大功臣,在這樣的時刻不該缺席,商洛是他一點點拿下來的,沒有他,方景城不能在舊祈縱橫開闔,勇往直前,沒有他,也拿不下豐國半壁江山而不起狼煙,他可以爲了這天下捨棄上自己的女婿,可以分裂豐國,可以鞠躬盡瘁,只圖豐國百姓無恙。
這位老大人與胡萊站在一處,他理應受到這樣崇高的待遇。
站在胡萊老大人另一側的人,是來自很遠很遠地方的另一位老友,他叫欒二千,今日他換上了豐國的朝服,衣服很合身,他咂巴着嘴,偶爾睨一眼旁邊這個比他更無恥滑頭的胡老大人,也會望着在萬丈金光中慢慢走來的少將軍,或許現在不該再叫他少將軍,應該叫一聲城王爺,他想着啊,這城王爺當真厲害,不僅對舊祈下得去狠手,對自己豐國也絲毫不手軟,說反就反,說幹就幹。
而他作爲舊祈的賣國叛臣,背了不少的罵名,不過他也懶得在意,夏夜的肚子大了起來,欒二千覺得,自己的娃喜歡自己就成,管他人做甚?
那位姑奶奶不就是這樣一個人,任由天下罵加身,她從不擡眉看,說她是禍水紅顏也好,白髮妖后也罷,她救過舊祈萬萬人,這是史官都
不能草率一筆帶過的鐵血事實,世間再無哪個女子有她那等豪氣,敢偷來整個祈國,欒二千輸在她手裡,輸是心服口服,半點多話也無。
這四位風姿各異的大人站在一處時,是一道極妙的風景,或許都長得不是潘安之貌,也不是真正的大好人,甚至有這樣或那樣的毛病,比如欒二千愛美人又怕死還愛哭,見人就跪着抱大腿這毛病,怎麼也上不得檯面,但他們都是真正的好臣子,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便是:天下爲先。
所謂忠臣與奸臣,哪裡有一把標準的尺子擺在那裡供人衡量?
不在泥濘裡染得一身污,怎麼把清白留給後人,留給世人?
至於史書言官所記,用欒二千的一句話來形容便是:誰他媽在乎?
這四位風格各異但心志一樣的大人之後,再纔是豐國的其他官員,他們便是低眉順眼,恭敬有加,誰也不敢對這四位蓋世功臣的地位有所指點,也不敢擡頭看看那位造了反歸來的王爺是何等榮光,他們是最懂爲官之道人的,順勢而爲,因利趨之,纔是他們的作風。
方景城走到城門前,胡膏領人下跪:“恭迎王爺回朝。”
“免禮。”方景城面上無甚表情,只是望向那四位臣子時,眼中稍有些暖色。
“轎輦已備下,請王爺上轎。”胡膏側身稍讓,身後一駕龍輦。
方景城眉眼一擡,跳下馬來,走到後面,將傅問漁從轎子裡抱過來,一起坐入龍輦中。
人們便眼見着,一位王爺,他坐進了皇帝纔有資格坐的龍輦裡,那龍輦上的金龍不假,打着的幡上畫着的龍圖騰也不假,他不加任何思索,沒有半分猶豫,自然而然地坐下,好像,這早就是他的了一般。
龍輦一路擡進宮,跟在四大臣身後的百官冷汗涔涔,他們都是聰明人,知道今日這陣仗,怕是要豐國易主了,親身經歷此事,總是覺得膽戰心驚,誰也不知後面還會發生什麼。
沿路的百姓跪在地上,一時不知該如何山呼,是喊城王爺好,還是喊皇帝陛下好?也會覺得奇怪,城王爺如果要篡位登基,爲何又要抱着一個女子一同坐上龍輦?他們便只能沉默,互相對望不敢言語,怕是說錯一句話,甚至呼吸錯一點空氣,今日便是殺頭之罪,畢竟當年京中惡鬼的可怕之處,他們依然歷歷在目。於是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了沉默而恐慌的陰影中,顯得死寂。
只有一個沒什麼人察覺的角落裡,嫵娘與夏夜站在一起,看着乘輦而過的少主,彼此對視而笑,嫵娘懷中的胡瑙發出咿呀的笑聲,夏夜便道:“等到這些孩子們長大,他們父輩的故事,夠聽一輩子了。”
“是啊,夠聽一輩子了。”嫵娘輕聲嘆息,只是在想,傅小姐啊傅小姐,你答應過少主會嫁給她,現如今的你,算不算不守承諾呢?
龍輦入了宮門,一路行到金殿之前的陛階前,幡龍柱入天,小兔子率一衆小太監在此等候,等龍輦落定,小兔子眉目低斂揭開簾子,一隻腳先邁出來,鞋子上繡有金龍圖,小兔子強壓眼中喜意,讓自己努力鎮定,一個身子探出來,他一身禇色龍袍,五爪金龍似要騰飛,二十四明玉帶纏在腰間,帝王玉冠束髮,眉目間,帝王之色凜然!
他懷中還抱有一個昏迷的女子,女子沉睡得眉眼安然,淺淺的呼吸均勻,一身鳳袍寬大,長長的裙襬都及垂落在地上,但依然不影響這身鳳袍在她身上是如此的適合,天底下除了她,再無人有資格穿上這身衣服。
胡膏猛然間想起,他的父親有一回喝了酒,他說:你不覺得少卿小將才是真正可以母儀天下的人嗎?
是的,天下間,唯她可以母儀天下,只因世間女子中,唯有她不惜一切,救過這天下。
方景城抱着她一步一步走上陛階,小兔子機靈地將地上的鳳袍托起,彎腰弓身在後面,或許,這將是他要侍候的第四位皇后,而他堅信,這位皇后娘娘,絕不會像前面三位一般,她將是豐國永遠的皇后,少主永遠的夫人。
踏上九十九陛階,方景城轉身回看,陛階下跪着文武朝臣近百人,他鳳目一掃,凜冽而威嚴的眼神令人不寒而粟,膽子小的人,已有些發抖。
胡膏擡首,繼而再拜:“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衆人山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山呼聲,直貫九宵,穿雲裂日!
一起叩拜的人除了這些臣子與太監,還有幾個最特別的人,那是杜畏與花璇,流七月與畢苟,天佑他們,未曾在這一場場的波折失去對方,他們陪着少主走了那麼長的路,從少將軍到京中惡鬼,從京中惡鬼到豐國質子,又從豐國質子到魔君,最後從魔君走到今日的皇帝陛下,這一路來的艱辛不易,他們是最懂之人,這一跪,這一聲山呼,是所有這一切的終結。
所有的顛沛流離,在這裡有了結尾。
這是豐國史上最古怪的一次登基儀式,在方景城身後的金殿裡還坐着一位未退位的皇帝,皇后是被他抱在懷中接受跪拜的,他登基時不是一個人,而是帶着這昏迷的皇后一起,這一筆記在史書上,說不清是笑談,還是悲事。
但不管如何記這一筆,魔君方景城於今日登基之事,都是金勾銀劃的字,刻進歷史長卷中,關於他的是非曲折,後人要如何評說,是後人的事,而那位傳奇皇后的故事,也不是普通人能窺見一二。
只是那日,方景城在接受衆人跪拜時,低頭看着傅問漁:“這天下,我是因爲你才奪的,既然如今真的要拿在手裡,你也當與我一起享天下朝拜,受萬民敬仰,問漁,你什麼時候醒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