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脆生生的聲音,當着鋪子裡主顧夥計的面說出要銀子的話來。王大倌哪裡會把一個小孩子的話放在心上,他呵呵笑着,臉上的肥肉隨着抖動,笑得極是親切:“小孩子胡說八道,舅舅如今還欠你們家的錢不成?看看你這官家小姐,敗落下來這就當街會胡扯,到街上來玩是不是?到舅舅家裡來坐坐無妨,亂說就不行。”
一席話把澄心的話反駁得乾乾淨淨,還要說澄心胡說胡扯和亂說。澄心小臉兒漲得通紅,這就口不擇言教訓王大倌道:“舅舅你這鋪子裡纔是胡說。”退後一步出去看兩邊門檻,澄心念出來左邊四個字:“斤兩無欺,”再念右邊的四個字:“童叟誠信。”
大聲把這兩句話念出來,澄心眼眸裡射出憤怒來,直視王大倌道:“舅舅你敢當着衆人自己念上一遍,併發誓你童叟誠信!”眼前就這個孩子在,一個奶媽是個女人。王大倌高可壓外甥女兒一大頭,胖可比外甥女兒三、四個人,是個大人都會有輕視的心,不把她放在眼裡。
聽到澄心當衆指責自己,王大倌吹鬍子瞪眼睛,人走過來幾步怒道:“快回家去!再來搗亂我就……”
鄭剛家的以爲王大倌要來抓人要是動粗,慌忙一聲:“姑娘快走。”她護在澄心身後,往地上一坐,當街就開始大喊起來:“街坊鄰居都來看看,這王大倌不認親戚還要打小孩子。喪了天良昧了良心,昧我主母的錢,姑娘上門他一個大老人還敢動粗。過路的神佛你們都看看,日頭光照進這樣人嗓子眼裡,讓他生個大瘡,那膿破了,讓他從頭流到腳……”
女人尖尖嗓子傳出去老遠,王大倌這纔是大怒了,自己大步來攆,再喊命夥計們:“把這潑婦攆走,不要耽擱生意。”鄭剛家的以前是鄉下人,是鄭夫人生澄心的時候選奶媽進的府,多少年不使鄉下罵街手段,今天重溫舊夢,用的毫沒有不自如。
她是就勢盤膝坐下,看到王大倌奔出來,身子索利地就站起來。眼睛瞟到澄心跑到人堆裡去,放心地把王大倌往一旁引,在隔壁出來看熱鬧的人身後一轉又回來,站在王大倌鋪子前面跳着腳撒潑:“當初我們家裡求銀子,一千兩銀子拿出來,如今你昧下來不肯給,讓你家倒竈讓你家生蛆,”再對着四周看熱鬧的人求救:“是真是假,這鋪子裡現在夥計是中人,大家都是熱心人,幫個忙吧,有話不怕說,不讓我說就是沒理,大家不能看着他打我一個女人!”
夥計們聽說,都是心中明白,都不肯出力地來攆她,鄭剛家的在街上飛跑着喊一個遍,王大倌胖人動幾步就氣喘,一個人追得大汗淋漓,氣得臉都白了。
前面追着鄭剛家的,後面聽到澄心扯着聲音長長地道:“童叟誠信?就是對小孩子也不能欺騙,舅舅,你來看看這字,寫錯了沒有!”王大倌回身再追澄心,澄心人小跑得更快,身後鄭剛家的又停住罵起來,口口聲聲不離欠銀子,再說夥計們有中人,請一個出來就知道了。
王大倌氣得心跳加快面色醬紫,停下來汗珠子“噼裡啪啦”往下掉,再大罵夥計們:“都不想領錢了!快去抓住他們!”澄心在人堆後面露出頭來大怒:“舅舅你不仁不義,等我告訴父親!”
“你父親,哼哼……”王大倌冷笑幾聲正在說話,人堆後面擠出一個人,粗着嗓子喊:“各位讓讓,請讓讓我們進去。”鄭成分開衆人,鄭夫人袖子裡緊握雙拳走來,強自壓抑自己惱怒,走到王大倌身前幾步站住,一雙眸子冷若冰霜,直直逼視到王大倌臉上去。
追人一身大汗的王大倌,在這眼光下也打一個寒噤,勉強笑一聲道:“哈哈,妹子,你來了。”說過一個激靈明白過來,面上現出怒容,指責鄭夫人道:“你來得正好!管管你的女兒,讓她不要親戚門上鬧事!”
“親戚?”鄭夫人從昭獄裡出來已經想好跟兄長拼了,再看到他當街喝命夥計追攆,又對着自己丈夫要語出侮辱,鄭夫人冷笑反問:“兄不以我爲妹,我也無兄!兄妹情義今日斷絕,當日我的銀子今天拿來!”
眼前這是事主,王大倌不能象對澄心一樣,他精明的心裡立即轉過,再打個哈哈道:“有嗎?你拿憑據來!”鄭夫人聽他還有抵賴的心,惱怒得眼睛瞪圓了,一字一句大聲道:“當初有人,你先請出來,你鋪子裡陳管事的,劉管事的,這是兩位中人!”
退後一步,再對着街上衆人看看,對擦汗欲反駁的王大倌道:“今天你還銀子便罷,不還銀子你我去見官!你也知道我家現今罪官家眷,不怕多吃官司!敢問你這王掌櫃的,吞沒罪官家產是何罪名?”鄭夫人連連冷笑,走上一步對王大倌威脅道:“我家的家產悉數是要入公的,你這裡有我多少家產,我得好好算算,如實交上去才行!”
王大倌大驚倒退一步,無力地道:“妹,妹子,你可不能亂說話呀。”沒經過抄家,總看過抄家聽過抄家,京裡開鋪子這麼多年,王大倌總聽過至少兩、三家抄家的。除了祖宗祠堂,別的都要入公,但有隱瞞知情不報的,也有加罪的說法。
身後夥計們見不是事兒,上來一個老成些的對着鄭夫人行個禮:“姑奶奶,您裡面請,這外面熱,讓街坊看笑話咱都不好不是。請裡面坐着慢慢說話不遲,有什麼總能弄得清楚。”鄭夫人面色蒼白,兩隻在獄裡又哭過的紅腫眼眸映着雪白麪容,神色淡漠地一揚頭斷然道:“當街你還要打人!我不進去,這裡等着你們算了來,你們算不清楚,我心裡一本兒清帳,我自己投公堂自首陳述!”
夥計再來央求王大倌:“掌櫃的您看,姑奶奶看着是沒活路走的人。橫的還怕拼命的,您今天出些銀子吧,兄妹一場,也有個情義不是。”王大倌面色陰晴不定,看着鄭夫人對自己恨之入骨的眼光,看着走到母親身邊的澄心,更是恨不能吃了自己;鄭剛家的還是撒潑嘴臉,鄭成手執馬鞭怒目而視。這主僕幾個人,沒有一個看着是好惹的。
他正遲疑不決,夥計再低聲道:“咱這鋪子開起來,這熱鬧門面,還有左鄰右舍,都知道是求過鄭大人,”當初把鄭大人擡出來說,爲求生意外面也隱隱要暗示別人,這鋪子是鄭大人的。現在後悔也來不及,鄭夫人真去上繳家產,這鋪子就搖搖欲墜。王大倌恨恨看過主僕四人,大聲道:“好,我是哥哥,不能看着你這樣街上丟人。你拿出憑據再請來中人,我就全數兒給你。如今你沒有憑據,中人也不在,我看着兄妹情份上,給你五十兩銀子,找個鄉下地方母女縫補度日,將來外甥女兒出嫁,我再出一件嫁妝。”
說到澄心出嫁,王大倌心裡格登一聲,妹夫抄了家,澄心這門親事還有沒有?要是有,這個……
一直緊盯着他的鄭夫人不無冷笑,把女兒護在手臂下面,對王大倌淡淡道:“王掌櫃的你放心,石家的人先送的有信在此,他們家的人明天就到,我女兒的事情,用不着你上心。”王大倌立馬又哈哈了,沒有弄明白這事是真是假,他還是不肯大出血,笑哈哈讓人取錢取紙筆來:“取一百兩銀子來,給姑奶奶帶去,妹妹呀,你也知道哥哥是小本生意,沒吃的你就說,你來鬧多不好。”
轉眼銀子取出,王大倌一手遞銀子,一手遞紙筆:“這裡畫一筆,銀錢過手,口說無憑。”鄭成怒氣衝衝一把奪過銀子,接過紙筆看看,在那上面畫幾筆。空着王大倌的手不給,往地上一扔,護在轉身而去的鄭夫人身後離去。
“哎,哎,你看你這事兒,”王大倌不無尷尬,對着周圍看熱鬧的人瞄過,再對着鄭夫人背影補上一嗓子:“妹子,家裡坐會兒去,總是兄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