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啓元年冬。
建陽縣位於閩國北部的建州西北百里。雖說閩國沿海靠南,但此時正值隆冬,北風瑟瑟,好不寒冷。
夜幕將至,在通往建陽縣的官道上,應道蹣跚前行的同時嘴裡碎碎念着:“奶奶的,等我到了桃源洞習得道法,再回來收拾你們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官道有官道的好處,亂世之中,流寇四起,走在官道上就不用擔心被搶,雖然渾身上下也沒有什麼可搶的了,但謀財不成就要害命了。獨自一人走在官道的壞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官道上疾馳而過的大爺們發起怒來可比流寇兇狠的多。
應道剛纔的破口大罵是等到大爺們走的遠了纔敢小聲說給自己聽的。在閩地浪跡三年,早就習慣了人前唯唯諾諾,人後降龍伏虎。用聽書先生說的就是識時務者爲俊傑,應道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鴻鵠一飛沖天之時,也是燕雀失勢倒黴之時。
“但願今晚能在建陽縣內留宿,不然這天寒地凍的,還沒等小爺走到桃源洞就伸腿了。”應道看了看天色,加緊了步伐。但他飢寒交迫,速度並未快多少。
緊趕慢趕,哆哆嗦嗦的,應道終於在掌燈時分挪到了城門下。
“國師到訪,閒雜人等迴避。”城門處的官兵攔住了應道。
“官爺,行行好,讓我在城牆內蹲着也行。”應道作揖哀求。
“滾開,別髒了大爺的眼。”官兵舉槍欲刺。
應道嚇的本能的後退,腳下踉蹌,一屁股坐在地上,引的幾個官兵哈哈大笑。
“奶奶的,又是狗仗人勢的奴才。”應道連滾帶爬地起來後腹議道。
應道一路從長樂府走到此處,途中艱辛自不必說,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長途跋涉使得腳下的鞋子早已破舊的不堪穿了,十隻腳趾漏了八隻在外,手腳滿是凍瘡。應道苦笑着打量自己,也不怪人家嫌棄,自己現在完全一副乞丐模樣。
眼見進不得城內,應道略顯失望,雖然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但他已經連續幾天沒有進食了,餓的前胸貼後背,無法再繞道前行了,只好雙臂抱着雙膝蹲在離城門不遠的城牆腳下,試圖捱過一晚。
“官爺,我不進城,便讓我在此處窩一宿吧。”應道獻媚道。
當下亂世,餓殍遍野,當兵的已經見慣了,只當應道是個普通的乞丐,由着他凍死餓死,只要別妨礙到自己就行。
見當兵的不再驅趕,應道眼神裡閃過一絲堅毅,他盡力將頭埋低,讓整個身體緊緊地蜷縮在一起,這樣能稍微暖和一些,只要凍不死,等明天天亮了再想法果腹,這麼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這次也一定能捱過去,到了桃源洞就好了,到了桃源洞就苦盡甘來了,應道默默地念着。
常年露宿的應道知道不想被凍死就得保持清醒,夜間溫度持續降低,一旦睡着,必然看不到日出。應道不斷地提醒自己,必須活着,只有活着纔有希望,不辭辛苦地從長樂府走到建陽,爲得就是到桃源洞當道士,武夷山桃源洞近在咫尺,再堅持一下就好了。這幾年受人欺凌的情形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之所以當道士,就是不想再受欺負,更可以在學會道法後將欺負他的人懲治一番。實在不行,當和尚也成,和尚也會技法,也有特權。
城門關閉之前,又有急促地馬蹄聲靠近,應道努力擡頭望去。只見一大一小兩人快馬加鞭地往城門處奔來,觀其其中一人身形,應和自己年紀相仿,應道不由地投去渴望的眼神,但身體卻不敢挪動半分。
應道死死的眼神成功的吸引了那年少之人的注意,來人在城門前勒住繮繩,翻身下馬,走到了他的身旁,掏出隨身的乾糧遞給他。
“我不是乞丐。”應道雖然沒有伸手,但眼睛卻一直盯着少年遞過來的大餅。
“我借給你一張餅,來日是要還的。”少年聞言自他身旁蹲了下來,他仔細看了看這個飢寒交迫卻不失骨氣的人。
“我定要還你。”應道說完才接過大餅三口並作兩口吃了起來。
“你怎麼穿的這麼單薄?爲什麼不進城呢?”少年既同情又好奇。
“守城門的說什麼國師在城中查訪,怕我驚着國師。把我當乞丐一樣驅趕,可我不是乞丐。”應道再三強調自己不是乞丐,很認真。
“我叫郭榮,你叫什麼名字?”郭榮伸出右手。
“我沒有名字,他們都叫我應道。”應道並沒有伸手。
“應道,我帶你進城吧。”郭榮拉住應道的手往城門走,應道的手異常冰冷,凍瘡浮腫的很嚴重。
“你爲什麼對我好?我們並不認識。”應道抽出被拉住的手背在身後,警覺的看着郭榮,並沒有跟郭榮前行。
“這位是大叔頡跌氏,我和大叔是南下經商的茶商。我叔侄二人初來乍到,我們年紀相仿,可以結伴而行,這樣相互好有照應。”郭榮又去拉應道的手。
應道依然掙脫了,但往郭榮身旁挪了一步,“真的?”
“是的,時辰不早了,我們進城吧。”一路都有頡跌氏在,郭榮哪裡需要旁人照應,這樣說只是爲了讓應道安心。
兩人的對話,旁邊的大漢頡跌氏聽的分明。塞給守城的官兵幾粒碎銀,打聽了茶商聚集的地點後,三人便一同進城了,應道始終不與二人並行,只是默默的跟在身後。
剛纔頡跌氏與官兵的對話,應道聽見了,知道接下來要去往哪裡。爲了保證來年茶葉的產量和質量,冬季的時候必須給茶樹修剪整齊,還要開溝施肥,防治害蟲。所以大部分外地的茶商都聚集在靠近武夷山腳的茶商客棧裡,這樣能更快更及時的得到茶農的資訊。
茶商客棧,武夷山腳,因來往茶商衆多,常年生意紅火。一樓大廳裡此時坐了二十多人在吃酒交談。樓上四層客房亦是燈火通明。店小二按照頡跌氏的要求在二樓找了一間客房,給三人送來了吃食酒菜,還爲應道找來木桶熱水和乾淨衣服,又去給馬匹喂上了精料。頡跌氏交代了郭榮幾句就下到客棧大廳打探武夷巖茶的消息去了。
在郭榮的再三催促下,應道才泡在木桶裡。由於渾身凍瘡已久,泡在熱水裡的應道神情有些滑稽。但他也知道能有這等享受來之不易,便強忍着刺痛。
“要多泡幾次熱水澡,再擦些治療凍瘡的藥膏就會好了。”郭榮出言提醒道。
“謝謝,我應道日後定會百倍償還於你。”應道知道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理。
“那我可等着喲。”多了一個朋友,郭榮笑的很開心。“他們爲什麼叫你應道?”
應道見郭榮笑的真誠,警惕之心漸漸放下,“我本是光州人,從記事起就沒有名字。三年前,光州有貨商南下長樂經商。聽聞閩地相對安寧,腹地雖小,但居民富庶。我便請求他們帶我同行,到長樂謀生存。因爲沒有名字,他們喊我就應一聲,給予幫助我就道謝一聲。時間久了,就被叫成應道了。”應道回憶着,“後來在長樂,有一羣道士搶了貨商的貨物和錢財,還殺了幾個人,我便和剩下的兩人跑散了。”應道說話的時候已經穿好了衣服。
“那你怎麼出現在建陽城外的?”郭榮不禁同情應道的遭遇。梳洗乾淨的應道看上去還算眉目清秀。
“做道士可以免除苛捐雜稅,也不用服徭役,還有高深的道法。武夷山上的桃源洞道觀正在廣收門人。”應道沒有隱瞞自己的意圖。
“你想學長樂府的道士?有了武功和身份就持強凌弱?”郭榮擔心應道心術不正。不過轉念一想,通過應道拒接食物的舉動和知恩圖報的心理,此人應該沒有歪門心思。所以郭榮只是皺着眉問話。
“道士應該濟世救人,豈會搶人錢財,還殺人行兇。”應道氣憤的說,“我若得桃源洞道觀收錄,習得武功道法,自當打抱不平,濟世救人。”
“長樂府距此頗遠,爲何捨近求遠呢?”倒不是郭榮要刨根問底,少年心性,好奇不已。
“長樂府的道士都是假的,閩國的國師陳守元就是最大的假道士,我纔不會助紂爲虐呢。”應道雙手互揉着凍瘡。
“僧人也有特權,佛法神通亦能濟世救人。”郭榮說道。
“嘿嘿,能當道士還是別當和尚吧。”應道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哈哈哈,有肉吃你還挑肥揀瘦呀。”郭榮轉瞬一想,便明白了應道爲何不好意思了。
“你是什麼人呀?”應道轉移了話題。
“家父在潞州爲官,我本在南平江陵府賣茶,這次南下便是要尋得武夷山的茶路。”郭榮三言兩語帶過。
“吹吧,你爹當官,你賣茶。”隨着話題增多,應道便不再拘謹,說話語氣也輕佻了些。
“連年打仗,國府空虛,你以爲當官就一定是中飽私囊,唯利是圖嗎?”郭榮嘆氣道。
“我反正不信。”應道撇嘴,開始進食桌上的酒菜。
“不說這個了,你我有緣初識,以茶代酒,喝一個。”郭榮很是豪爽。
“喝酒。”應道倒滿兩杯酒,遞給郭榮一杯。
“你手腳有凍瘡,不宜喝酒。”郭榮勸道。
突然,客棧外,一陣凌亂的馬蹄聲劃破了夜晚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