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香把頭埋在張敞懷裡,慢慢地睡去。半夢半醒中,她好似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阿母會溫柔地抱着她哄着她,看她受傷會心疼,看她大笑會開心,會給她縫衣服做好吃的……所有女孩兒能得到的不能得到的,她都得到了。想着想着,近香就醒了過來,回想起夢裡的一切,她突然很愧疚:阿母疼了她十多年,她卻因爲阿母的一個錯誤而怨恨了她這麼多年,從來不曾試着去找她去關心她,她這個做女兒的,實在也沒有資格去埋怨。
早上起牀,張敞已經出門去了衙門。環兒守在門外,一聽到動靜就推門進來,走到牀前笑道:“夫人醒了?我扶你起來吧。”
近香擺擺手,“我自己能起來,你們不要把我當廢物一樣。”
環兒一邊往旁邊去拿近香今天要穿的衣服,一邊笑道:“你現在是兩個人了,不比從來,自然是要小心着點。今天沒有太陽,把這件水藍色的套在裡面吧?”
近香也知道輕重,於是聽了環兒的話多穿了一件。現在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最容易傷風受寒,她的身體皮實,卻也得顧着肚子裡的孩子。
近香剛坐到桌前準備吃飯,就看見水二嬸走了進來,於是趕忙起身,帶着乖巧的笑問道:“阿母起了,吃早飯了嗎?”
“已經吃過了,早上有人送到我那邊的。”水二嬸一邊說着,就在近香對面坐下,然後眼睛往桌上一掃,“你一個人吃得了這麼多嗎?”
環兒正好給近香送燕窩進來,聽了這話就笑道:“老夫人還不知道吧,夫人現在是一人吃兩人補,自然要注意着些。”說着把燕窩放在近香面前,拿調羹輕輕攪了幾下,道:“夫人趁熱吃了吧。”
近香正要去端那碗,突然想起坐在對面的水二嬸,忙把碗遞了過去,笑道:“阿母你嚐嚐,很好的。”
水二嬸擺擺手道:“我不要,你有身子呢,是要多補補。你這孩子,這麼大的喜事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近香才兩個多月的身孕,肚子還不顯,所以水二嬸一直沒看出來。
環兒見狀,忙道:“廚房裡還溫着一碗呢,我這就去給老夫人端來。早些時候不知道老夫人也在,老夫人千萬不要見怪。”說完也不等近香跟水二嬸說話,就下去了。
近香也道:“阿母先吃了這一碗,我吃了這些就大飽了,等會兒再吃正好。”剛纔聽水二嬸用責怪中透着寵溺的口氣跟她說‘你這孩子’,近香的心立刻就活了起來,感覺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她摔了碰了,阿母都會這樣說她。
水二嬸笑道:“還是你先吃吧,你現在可是兩個人,要懂得愛惜自己。”
母女兩個推來推去,最後還是近香吃了。這一碗燕窩,一口一口喂在嘴裡,近香吃得特別的香。而水二嬸含笑看着她,帶着濃濃的寵愛,一時間,好像一切都已經回來。
不多會兒,環兒就又端了碗燕窩進來,近香笑道:“阿母你快吃吃看。”於是在近香彎起的笑眼中,水二嬸吃下了她這一輩子的第一碗燕窩,吃完後放下碗笑道:“我看味道也沒什麼特別的,怎麼就說得那麼神呢”
近香笑着附和道:“我也覺得不怎麼好吃,可是他們非說對身體好。”說着站起身來,“我陪阿母去街上看看吧,有好些新鮮玩意兒呢”
水二嬸遲疑了一下,也笑道:“好。”
於是近香對環兒道:“你去隨梳伴鏡吧,不用守着我了,有我阿母在呢。”
打發了環兒,近香就帶着水二嬸上街去了。一路上,水二嬸對近香的肚子頗爲關心,問這問那的,比張敞還囉嗦。可是近香剛見到阿母,心裡高興,問什麼答什麼,一點沒有不耐煩。
“他對你好吧?”說着說着孩子,就扯到了張敞身上。
近香笑道:“挺好的。”
水二嬸看她滿臉的笑,知道她所言不假,又問道:“他做這麼大的官,府裡就你一個人?”
近香失笑道:“就我一個人。阿母,你就別操心了,我好着呢,他對我也好着呢。”
說話間就走到了一家賣布的店鋪前面,近香拉着水二嬸的胳膊道:“我們進去看看,你喜歡什麼樣的就買些,做兩身衣服。”
水二嬸忙拒絕道:“不用了,沒得浪費那個錢。”
近香使勁地拉着她往布店裡去,一邊道:“你女兒我現在能耐着呢,不差這點錢,走吧”
“真不用了。”水二嬸死活不肯挪步,近香一回頭,卻看到她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忙問道:“阿母你怎麼了?”
水二嬸拉着近香走了幾步,到了人少的地方纔停下來,道:“你要是真心疼阿母,就幫阿母一件事。阿母不求別的。”
近香笑道:“有什麼事阿母你就說啊,在我面前還這麼客氣,怎麼跟外人一樣了”
水二嬸頓了一頓,才道:“我想讓你跟姑爺說一聲,讓他把你哥哥救出來。”
近香一上午都沉寂在失而復得的喜悅中,剛纔還想着阿母怎麼這麼客氣了,聽了這話,立刻就沉默了。對這個傳說中的哥哥,她也不知道是什麼感情,大抵上是不喜歡的,誰讓他一出現就帶走了她的阿母呢。而且,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阿母來找她,不是想她了,而是爲了這個她從來沒見過的哥哥。可是想再多,她還是不能拒絕,遲疑着輕聲問道:“他……他怎麼了?”
水二嬸的話讓近香大吃一驚,她說:“他殺了人,被抓起來了,要被處斬了。”
在近香有限的認知裡,從來沒有過殺人犯,周圍的人頂多也就吵個嘴打個架,見血都是極少的,可是突然間,殺人這件事情就離自己這麼近了。她努力地不讓自己失態,然後開始細細詢問事情的經過。問了老半天,近香終於明白了整件事情,從水二嬸還不是水二嬸的時候開始。
那時候水二嬸餘朝雲還是南陽郡一戶伍姓人家的媳婦兒,婚後不久就生了個兒子,取名伍勇。伍勇從小就聰明,學什麼都快,而且小小年紀就知道動心眼。本來一家三口也算和樂,可是有一年南陽發大水,淹到了他們家,慌亂中他們四散逃命。等餘朝雲終於逃到安全的地方,卻發現丈夫跟兒子都不見了。她四下打聽,也沒有尋到他們的下落,家也被沖毀了,她只好沿途討飯,就這樣一路到了漢中。水二叔做木工回家的路上看到了她,餘朝雲長得很好,幾番流離更有一股我見猶憐的味道,於是水二叔就想了辦法把她娶進了門。後來,水二叔就發現這個媳婦兒不僅長得好,打理操持家務也是一把好手,又能說會道,跟鄰里關係也處得好,於是深感上天保佑,讓他走好運撿回了這麼個寶貝。當然這一節都是近香自己腦補的,但是跟事實也差不離了。
然後,就是近香十四歲那年,本來以爲已經被淹死的伍勇又找到了她,說是要娶妻成家了,哭着求她回去。水二嬸突然見到失散多年的兒子,又是激動又是愧疚,只覺得對不起他,於是就留下一行字隨他去了。到了那邊,伍勇果然娶了個漂亮又賢惠的媳婦兒,又生了一雙兒女。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伍勇在一個殺豬匠家裡吃酒的時候跟人起了爭執,吵着吵着就打起來了,後來不知怎麼地,伍勇一時錯手殺了那人。然後……然後就是現在了。
水二嬸說完,眼淚汪汪地看着近香,幾乎哭着求道:“近香,他好歹也是你哥哥,等我跟你阿爹去了,他就是這個世上你最親的人了,你就救救他,啊?他還有兩個孩子,現在整天哭着要找阿爹,特別可憐,我……我……我看着就心酸”
近香看她傷心不已的樣子,心裡難受。可是人命關天,這豈是她或者張敞做的了主的?再說殺人償命,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想了又想,近香還是不得不硬起心腸拒絕道:“阿母,這事我幫不上忙。”
水二嬸定定地看着近香,看着看着就哭了起來,“近香,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有什麼怨什麼恨都衝着我來,我都受着。可是那是你哥哥啊,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近香無奈道:“不是我不救他,他殺了人,要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要怎麼去救他呢?”
水二嬸忙道:“姑爺啊,姑爺不是大官嗎?他那樣疼你,就不能順手搭救他的大舅子嗎?”
近香有點惱了,“這是犯法的,要是追究起來,他也是要掉腦袋的更何況,他就算拼着掉了腦袋,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啊”
水二嬸哭道:“那難道要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去死嗎?近香,你從小就懂事,知道心疼人,這一次你就心疼心疼阿母吧,啊?他三歲就離了我,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這才過上了安穩的日子,總不能就這樣斷送了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