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世家門閥最被人忌憚的倒不是妙筆生花和權勢滔天,真正讓那些寒門弟子感覺自己身單力薄的是世家門閥能浮沉百年不倒的雄厚底蘊,看見淨塵紅瓦一角檐就能讓大多數衣食不保的寒門子弟望而興嘆,更別提見到那些中原世家公子哥的儀姿作態後有多相形見絀了。
西涼地貧天寒,比起富庶無比的江南自然不值一提。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自打孃胎出來就在這片土地生活的地道西涼人表面粗獷,性情更是暴躁,諸多原因導致中原百姓看待西涼人時總是帶着不屑和嘲笑,連有望出人頭地的西涼士子東出函谷關後也總得被中原士子譏笑一句‘沐猴而冠’。
骨子裡都是倔強的西涼人向來都是從哪跌倒就從哪爬起的性子,再加上身逢盛世,這百年來西涼七郡的墨香味倒是濃厚了不少。
更讓西涼人覺得痛快的的是那些眼高於頂的中原士子這些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認,西涼也有可與中原豪門閥闕相提並論的世家。
武威金家,天水雲家。
而此時駐馬在小叢峰大當家魏老頭兒面前的紈絝子弟正是金家嫡門的三公子金文衍。
西涼七郡誰人不知金家權勢滔天?比起一門心思鑽研學問的雲家,金家可謂是無不爲其所用,無不登其巔峰。越規的幾千府兵不說,就連大漢視爲禁臠的礦山都敢染指,連大漢總共纔有九名的封疆大吏刺史都得以禮相待。
在涼州境內,金家就是天高地遠的土皇帝。
雖說武威被叛軍攻陷,金家世代居住的府邸成了叛軍幾個首領的棲身之所,連金家幾代先祖的墳冢都被叛軍掘開,將棺材立在武威郡府城門外彰顯,可謂辱人至極,如今的金家家主是清流賢士,聽聞歷代父輩被暴屍荒野後大哭幾日,最後竟是哭出了血淚,天下士子無不嘆其忠孝雙全,罵那叛軍喪盡天良。
說來奇怪,按理說已經家道中落的金家應該日漸西山,可這涼州地界似乎連風水都與中原不同,金家不但沒說就此衰微,反而日漸龐大,舉族百人遷移到天水後受到了與其齊名的雲家家主出城十里相迎,被傳頌爲鳳羽龍鱗入天水,本應是喪家之犬惶惶而逃,卻成了一樁美談。
如今再見這金家三公子還有閒情雅緻跑到百里之外的隴西郡內指點江山,似乎想要借這羣虎山鋒利的獠牙巧取一份軍功,魏老頭身旁的年輕書生更看不懂這些談不上有沾染的世家了。
當然、他也不想懂。
金文衍耀武揚威的檢閱了一番,連瞧都不瞧這個挺出衆的年輕書生,徑直走到魏老頭身旁,附耳交代了幾句。魏老頭神情如常,只有對他習性透徹的年輕書生微微睜開眼,看到魏老頭的兩手攥的很緊,緊到指甲在佈滿老繭的手心上劃出了幾道血痕。
金文衍拍了拍魏老頭的肩膀,帶着幾個佩帶着官制漢劍的侍從下了山峰,年輕書生看着還站在原地沒回過神的大當家有些無奈,揮了揮手,在三伏天下穿着甲冑的五百陌刀手早就揮汗如雨,看到書生揮手後有條不紊的從校武場撤了下去。
“魏老哥,這金家三公子爲人陰險狡詐,更兼狼子野心。連從小一起玩到大的親哥哥都能借刀殺掉,我自認見慣了世態炎涼,可如此薄戾的人倒是頭次見到。”
魏老頭一言不發,只是衝着年輕書生搖了搖頭,似乎有難言之隱。
年輕書生繼續勸道:“這種豪門世家裡的腌臢爭鬥連白身百姓都司空見慣,可此人已經除去了他二哥,卻仍舊使人在外敗壞他二嫂名聲,逼其自盡,如此行事手段實在令人透骨寒徹!”
魏老頭聽後既沒有出言附和,也沒有訓斥,而是輕聲道:“可知剛纔他對我說了什麼?”
“想來是讓魏老哥難做的事情。” 魏老頭自嘲一笑:“旁人眼中小叢峰幾千號弟兄唯尊我命,忠心耿耿。料得我手段非同,我亦自認心狠手辣遠勝常人。可比起金家這後生城府,差距何止是千里之遙!他短短几句話毀去我多年積攢下的聲望名聲不談,更讓我小叢峰千號人與他金家綁在一起,至死才能脫縛,可他這凌厲手段,到了迫在眉睫的時候還不把我們當成棄子?”
年輕書生臉色發白,眉宇間化不開的愁怵,咬着牙道:“此舉何意?”
魏老頭摸着腰間挎着的四棱長劍,正是金文衍二哥的遺物,淡淡道:“爲他日後平步青雲墊上一塊牢實的臺階。”
年輕書生憤然道:“魏老哥你就答應他了?”
“不然呢?孟起、你如此聰明難到還會猜不到小叢峰裡多少人暗地裡早就被他收買了?”
書生駭然,本就是一羣山賊,又怎麼不是唯利是圖之人。
羣虎山怯高峰。
三當家的趙儼山不知從哪搞來了幾壇涼州境內有名的寒潭香,將侯霖一夥人裡,幾個他勢在必得要培養成心腹的人,請到他那算不上寬敞卻足夠容下幾十號人的屋宅中。
比起官宴上游刃有餘的推杯換盞,這些莽漢倒是直白的很,沒有那麼些繁文縟節和花花腸子,只要有人敬酒就會一口乾盡,還咂吧咂吧嘴,回味無窮。
趙儼山兩指夾着白瓷小盞,滿臉笑意。幾個漢子朝他敬酒他皆來者不拒,申屠子義猶豫片刻,也舉起酒杯衝着趙儼山致禮,後者笑容更甚。
酒過三巡,還略有拘束的衆人喝開了也就沒那麼多顧忌,連趙儼山都面頰微紅,興起時道:“我趙儼山雖說是這怯高峰的三當家,卻是實打實的白手掌櫃,說的話還不如一個小頭目管用。承蒙各位擡舉,日後我怯高峰百尺欄杆更進一步時必然忘不了各位。”
“三當家豪爽!再來一杯!”
不勝酒量的人已經倒在地上和桌上酣睡過去,除了侯霖申屠子義和李冶三人,其餘漢子都已是醉醺醺,紛紛舉起酒碗遙敬趙儼山。
一直沉默寡言,舉杯不到三次的侯霖擔憂,趙儼山乘機收買人心無妨,只怕隔牆有耳,傳出去終不是什麼好事。
微醉的趙儼山斜眼看向侯霖,放下酒杯從身後匣櫃中取出一副油墨尚溼的地圖道:“侯霖小兄弟,你也是咱怯高峰上爲數不多的讀書人,來瞧瞧本當家耗時半年繪製的這羣虎山地勢圖!”
趙儼山推開桌上酒罈杯碗,藉着酒勁甩開將近有四尺長的牛皮紙張,油墨潑灑處盡顯羣虎山全貌,連看慣了軍伍中精準詳細地圖的申屠子義都眯着眼睛認真端詳。
“趙某人平生最得意的就是這筆墨丹青,要不是幾年前遭一貴家公子妒恨,否則休說這涼州七郡,怕是整個大漢都得聽說我朔雲趙儼山的名聲!”
侯霖露出凝重神情,沒有像往常一般傻笑或附和,他手指輕輕劃過地圖,落指輕敲之處盡是羣虎山險峻地方。
觀察到侯霖這個細微動作的趙儼山瞳孔猛然一縮,酒意瞬間退散。
這趙儼山確實有兩把刷子,精心繪製的地勢圖山山川河流一覽無遺,之前申屠子義給侯霖所說的怯高峰後山長溪,讓趙儼山兩筆勾勒就傳神至極,一眼便能辨認出來。
不知是被侯霖所驚,還是看着這副嘔心之作一時心境難平,趙儼山揮袖,整隻手掌摁在怯高峰上道:“山本無憂,因雪白頭。”
侯霖兩指順着長溪滑落,輕沾墨痕:“水本無愁,因風起皺。”
趙儼山第一次正視面前這個一直都未放在心上的年輕人:“倒是小瞧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