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2)

陳家洛道:“趙三哥,請你帶同心硯去見白振。你把皇帝給我的“來鳳’琴和四嫂盜來的玉瓶送了去,要白振轉呈,皇帝就知咱們來了。”趙半山與心硯遵囑而去,過了半日,回來覆命。

心硯道:“我和趙三爺……”趙半山笑道:“怎麼還是爺不爺的?”心硯道:“是了。我和趙三……趙三哥到白振家裡找他。今兒他沒當值,正在家裡,見了三哥的名帖,忙迎出來,拉着我們到前門外喝了好一陣子酒,才放我們回來,着實親熱。”陳家洛點點頭,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錢塘江邊救他一命,是以與前全然不同了。

次日一早,白振過來回拜,與趙半山寒暄了一陣,然後求見陳家洛,神態甚是恭謹,悄聲道:“皇上命我領陳公子進宮。”陳家洛進:“好,請白老前輩稍待片刻。”入內與陸菲青等商議。衆人都說該當嚴加戒備,以防不測。當下陸菲青、無塵、趙半山、常氏雙俠、衛春華等六人隨陳家洛進宮。文泰來率領餘人在宮外接應。

七人有白振在前導引,各處宮門的侍衛都恭謹行禮。各人見皇宮氣象宏偉,宮牆厚實,重重防衛,均感肅然。走了好一刻,兩名太監急行而來,向白振道:“白大人,皇上在寶月樓,命你帶陳公子朝見。”白振道:“是。”轉頭對陳家洛道:“此去已是禁宮,請公子命各位將兵刃留下。”衆人雖覺此事甚險,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劍,放在桌上。

白振帶領衆人穿殿過院,來到一座樓前。那樓畫樑雕棟,金碧輝煌,樓高五層,甚是精雅華美。兩名太監從樓上下來,叫道:“傳陳家洛。”陳家洛一整衣冠,跟着進樓,無塵等六人卻被阻在樓外。

陳家洛隨太監拾級而上,走到第五層,進入房去,只見乾隆笑吟吟的坐着。陳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禮,甚是恭敬。乾隆笑道:“你來啦,很好。坐吧。”一揮手,太監都走了出去。

陳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說話。”陳家洛才謝了坐下。

乾隆笑道:“你瞧我這層樓起得好不好?”陳家洛道:“若不是皇宮內院,別處哪有這般精緻的高樓華廈?”乾隆笑道:“我是叫他們趕工鳩造的,前後還不到兩個月呢。要是時候充裕,還可再造得考究些。不過就這樣,也將就可以了。”陳家洛應道:“是。”心想起這座寶月樓,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爲了趕造,只怕還殺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與監工呢。乾隆站起身來,道:“你剛去過回部,來瞧瞧,這像不像大漠風光。”陳家洛跟着他走到窗邊,向外望去,不覺吃了一驚。

這本是個萬紫千紅、迴廊曲折的御花園,先前從東面來時,只覺一片豪華景色,富貴氣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卻全然不同,裡許的地面上全鋪了黃沙,還有些小小沙丘,仔細看來,尚看得出拆去亭閣、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種種痕跡。

這當然沒有大漠上一望無際的雄偉氣勢,但具體而微,也有一點兒沙漠的模樣。

陳家洛道:“皇上喜歡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問:“怎樣?”陳家洛道:“那也是極盡人力的了。”只見黃沙之上,還搭了十幾座回人用的帳篷,帳篷邊繫着三頭駱駝,想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一陣心酸,再向前望,只見數百名工人還在拆屋,想是皇帝嫌這沙地不夠大,還要再加擴充。陳家洛心中奇怪:“這一片幹澄澄、黃巴巴的沙地有甚麼好看?

在繁花似錦的御花園中搭了回人帳篷,像甚麼樣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難以捉摸。”

乾隆從窗邊走回,向几上的“來鳳”古琴一指,道:“爲我再撫一曲如何?”陳家洛見他始終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說,於是端坐調絃,彈了一曲《朝天子》。乾隆聽得大悅。陳家洛彈奏之間,微一側頭,忽然見到一張几上放着那對回部送來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繪的香香公主似在對自己含睇淺笑,錚的一聲,琴絃登時斷了。

乾隆笑道:“怎麼?來到宮中,有些害怕麼?”陳家洛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說道:“天威在邇,微臣失儀。”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終於怕了我了。”陳家洛低下頭來,忽見乾隆左手裹着一塊白布,似乎手上受傷。乾隆臉上微紅,將手縮到背後,說道:“我要的東西,都拿來了麼?”

陳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着,就在樓下。”乾隆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雲板上輕敲兩下,一名小太監走了進來。乾隆道:“叫跟隨陳公子的人上來。”小太監答應了下樓。

陸菲青等在樓下等着,不知陳家洛和皇帝談得如何,過了一會,聽得樓頭隱隱傳下琴聲,稍覺放心。小太監下樓傳見,六人跟着他上樓。走到第二層樓梯,忽然身後腳步聲急,兩人快步走上樓來。無塵與衛春華走在最後,往兩旁一讓路,那兩人從中間搶上,見常氏雙俠並不讓路,低叱一聲:“讓開!”

各伸手臂,插向常氏雙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雙俠均想:“哪一個龜兒子如此無禮?”當下運勁反撞。那兩人一推,見常氏雙俠紋絲不動,卻有一股極大勁力反撞出來,都吃了一驚。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向兩旁側身,讓出路來,見這兩人太監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隻盒子,剛纔這一出手,顯然武功精湛。內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間,兩名太監已走到陸菲青與趙半山身後。

兩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陸趙兩人肩頭抓去,喝道:“讓開吧!”陸趙兩人忽覺有人來襲,陸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趙半山使了半招“單鞭”,當即把來勢化解。

兩名太監所抓不中,卻受到內勁反擊,當下搶上樓頭,回頭向陸趙二人怒目橫視。一人對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選侍衛麼?”白振笑道:“這幾位是武學高人,哪能像咱們這般俗氣。”兩名太監哼了一聲,上樓去了。

陸菲青等見這兩名太監身懷絕藝,卻是操此賤役,而對白振又是毫不客氣,都是心中懷疑,不知兩人是甚麼來頭。

轉眼間上了第五層樓。白振在簾外稟道:“陳公子的六名從人在這裡侍候。”一名小太監掀簾出來,道:“在這裡等一下。”過了一會,那兩名會武功的太監空着手出來,向六人打量了一會,下樓去了。那小太監道:“進去吧。”

六人隨着白振進去,見乾隆居中而坐,陳家洛坐在一旁。

陳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來。陸菲青等無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頭。無塵肚裡暗暗咒罵:“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嚇得你魂不附體,今日卻擺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着總舵主的面子,一劍在你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

陳家洛從趙半山手裡接過一個密封的小木箱來,放在桌上,說道:“都在這裡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後再來傳你。”陳家洛磕頭辭出。乾隆道:“這琴你拿回去。”

陳家洛應道:“是。”抱起了琴,交給衛春華,說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聖恩,下旨不要殺戮無辜。”乾隆不答,揮手命衆人走出。

陳家洛無奈,只得率衆隨白振出房。到了樓下,那兩名會武的太監迎了上來,叫道:“白老二,是甚麼好朋友呀?給咱哥倆引見引見。”

白振對這兩名太監似乎頗爲忌憚,對陳家洛等道:“我給各位引見兩位宮裡的高手。這位是遲玄遲公公,這位是武銘夫武公公。”陳家洛欲圖大事,對宮裡每個人都不願得罪,拱手微笑道:“幸會,幸會。”白振向遲武兩人道:“這位陳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時相遇的,皇上着實寵幸,這回特地召見,不久準要大用了。”遲玄笑道:“這般漂亮的後生哥兒,做大學士怕還早着點吧?”陳家洛聽他語氣輕薄,隱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視,就差“龜兒子”沒罵出口。白振又替陸菲青、無塵等逐一引見。

原來遲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兒子。雍正差遣姓遲姓武兩名血滴子暗殺了王公大臣後,怕泄露秘密,又將二人暗害,把他們兒子淨了身收爲太監。遲武兩人自幼進宮,得父親身前僚友指點,學了一身武藝,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卻全無所知,聽了無塵等響噹噹的名頭,毫不在意。

武銘夫笑道:“咱們親近親近。”兩人各自伸手,來握陸菲青與趙半山的手。他們上樓時抓陸趙二人肩頭不中,很不服氣,這時要再試一試。遲玄學的是六合拳,武銘夫專精通臂拳。兩人一握上手,使勁力捏,存心要陸趙叫痛。哪知遲玄用力一捏,趙半山手滑溜異常,就如一條魚那樣從掌中滑了出去。陸菲青綽號“綿裡針”,武功外柔內狠。武銘夫一使勁,登時如握到一團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總算撒手得早,未曾受傷,強笑道:“陸老兒好精的內功。”

遲玄向常氏兄弟道:“這兩位生有異相,武功必更驚人,咱親近親近。”

常氏兄弟讓遲武兩人握住了手,均想:“這兩個沒卵子的龜兒,手下倒還挺硬,給點顏色他們瞧瞧。”當下使出黑沙掌功夫,遲武二人臉上失色,額頭登時一粒粒黃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

遲武兩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着皇太后的寵幸,頗爲驕橫,平時和侍衛們頗有點面和心不和。這時白振見他們吃苦,故作不見,心中暗暗高興。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開了手。遲武二人痛徹心肺,低頭見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雙俠恨恨的瞪了一眼,轉頭就走。衛春華心想:“以張召重如此武功,當日在烏鞘嶺上被常五哥一握,尚且受創甚重,何況你這兩個傢伙?”

白振直送到宮門外。文泰來和楊成協、章進等人在外相迎。

乾隆等陳家洛走後,屏退太監,打開小木箱,見了雍正諭旨和生母親筆所寫的書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確有殷紅斑記,若非親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萬確,更無絲毫懷疑,追懷父母生養之恩,不禁嘆息良久,命小太監取進火盆,把信件證物一一投入火裡,眼見烈焰上騰,心下甚是輕鬆愉快,一轉念間,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燒得滿室生溫。

乾隆望着几上玉瓶出了一會神,對小太監道:“傳那人上來。”小太監下樓半晌,回上來跪稟:“奴才該死,娘娘不肯上來。”乾隆一笑,接着又微微嘆了口氣,向几上的玉瓶一指,起身下樓。兩名小太監抱了玉瓶跟來。

走到下面一層,站在門外的宮女挑起門簾,乾隆走進房去,滿樓全是鮮花,進了內室,兩名宮女從太監手裡接過玉瓶,輕輕放在桌上。

室內一名白衣少女本來向外而坐,聽得腳步聲,倏地轉身面壁。乾隆一揮手,衆宮女退了出去,正要開口說話,門簾掀開,遲玄與武銘夫兩名太監走了進來,垂手站在門邊。乾隆怒道:“你們來幹甚麼?快出去。”遲玄道:“奴才奉太后懿旨,保護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護甚麼?”遲玄道:“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剛強,怕再傷了皇上萬金之體。”乾隆望了望自己受傷的左手,喝道:“不用!快出去!”遲武二人只是磕頭,卻不退出。乾隆知道他們既奉太后之命,無論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會,轉頭對那白衣少女道:“你回過頭來,我有話說。”說的卻是回語。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緊緊握着一柄短劍的劍柄。乾隆嘆了口氣道:“你瞧桌上是甚麼。”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終究好奇,過了一會,側頭斜眼一望,見到了那對羊脂白玉瓶。她這一回頭,乾隆和遲武兩人只覺光豔耀目,原來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

木卓倫兵敗之後,香香公主爲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記得張召重的話,知道皇帝要這女子,於是特遣清兵,香車寶輿,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宮來。

當日乾隆見了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便即神魂顛倒。後來玉瓶爲駱冰所盜,乾隆大怒,殺了兩名看守玉瓶的侍衛,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熱切,於是派張召重去回部傳令,務必要將此美人送京。他一遣出張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來,言談不通,豈非減了情趣,虧他倒也一片誠心,竟傳了教師學起回語來。他人本聰明,學得又甚專心,數月間便已粗通,曾賦詩一首雲:“萬里馳來卓爾齊,恰逢嘉夜宴樓西。

面詢牧盛人安否,那更傳言借譯鞮。”在詩下自注道:“蒙古回語皆熟習,弗借通事譯語也。”於學會了說回語,頗爲沾沾自喜。

但香香公主一縷情絲,早已牢牢縛在陳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殺父大仇,怎肯相從?她幾次受逼不過,想圖自盡,但每次總想到陳家洛曾答允過,要帶她上長城城頭玩耍。她自與陳家洛相識,見他採雪蓮、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羣、赴敵營、進玉峰,在危難中幹過無數驚險之事,對他的說話已無絲毫懷疑,他既說過帶她到長城上去,定然會去,是以不論乾隆如何軟誘威逼,她始終充滿信心,堅定抗拒,心想:“我就像當時給狼羣困住一樣,這頭狼要吃我,但我那郎君總會來救我出去。”

乾隆眼見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鬱悶而死,倒也不敢過分逼迫,又招集京師巧匠,建造了這座寶月樓給她居住。樓宇落成後他大爲得意,自撰“寶月樓記”,寫道:“名之寶月者,抑亦有肖乎廣寒之庭也”,並有“葉嶼花臺雲錦錯,廣寒乍擬是瑤池”的“寶月樓詩”,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爲嫦娥,比之爲仙子。

但香香公主毫不理會,寶月樓中一切珍飾寶物,她視而不見,只是望着四壁郎世寧所繪的工筆回部風光,呆呆出神,追憶與陳家洛相聚那段時日中的醉心樂事。

乾隆有時偷偷在旁形相,見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不覺神爲之蕩,這天實在忍不住了,伸手過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閃,一劍直劍下來。總算香香公主不會武藝,而乾隆身手又頗敏捷,急躍避開,但左手已被短劍刺得鮮血淋漓。

他嚇得臉青脣白,全身冷汗,從此再也不敢對她有絲毫冒瀆。

這事給皇太后知道後,命太監去繳她短劍。香香公主拔劍當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殺。乾隆只得令衆人退開,不得干擾。

香香公主又怕他們在飲食中下藥迷醉,除了新鮮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飲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卻把自己衣衫用線縫了起來。她生有異徵,多日不沐,身上香氣卻愈加濃郁。一個本來不懂世事、天真爛漫的少女,只因身處憂患,獨抗宮中無數邪惡之人的煎迫,數十日之內,竟變得精明堅強,洞悉世人的奸險了。

她這時乍見玉瓶,心頭一震,怕乾隆又施詭計,回頭面壁,緊緊握住劍柄。乾隆嘆道:“我以前見了玉瓶上你的肖像,只道世上決無如此美人,不料見了真人,實是天下任何畫工所不能圖繪於萬一。”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煩惱,莫要悶出病來。你可想念家鄉嗎?到窗邊來瞧瞧。”吩咐太監,取鐵錘來起下釘住窗戶的釘子,打開了窗。原來乾隆怕她傷心憤慨,跳樓自盡,是以她所住的這一層的窗戶全部牢牢釘住。

香香公主見乾隆和兩名太監站在窗邊,哼了一聲,嘴脣扁了一扁。乾隆會意,站起來走到東首,又揮手命遲武兩人走開。香香公主見他們遠離窗邊,才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見一片平沙,搭了許多回人的帳幕,遠處是一座伊斯蘭教的禮拜堂,心裡一酸,兩顆淚珠從面頰上緩緩滾下,想起父親哥哥及無數族人都慘被乾隆派去的兵將害死,一股怨憤,從心底直衝上來,一回頭,抓起桌上一隻玉瓶,猛向乾隆頭上摔去。

武銘夫一個箭步搶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豈知玉瓶光滑異常,雖然接住了,還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剛碎,第二瓶跟着擲到,遲玄雙手合抱,玉瓶仍從他手底溜下,一聲清脆之聲過去,稀世之珍就此毀滅。

武銘夫怕她再出手傷害皇帝,縱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過短劍,指在自己咽喉,乾隆急叫:“住手!”武銘夫頓足縮手。香香公主急退數步,丁冬一聲,身上跌下一塊東西。

武銘夫怕是暗器之屬。忙俯身拾起,見是一塊佩玉,轉過身來交給皇帝。

乾隆一拿上手,不覺變色,只見正是自己在海寧海塘上送給陳家洛的那塊溫玉,上面用金絲嵌着“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四句銘文。他給陳家洛時曾說要他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爲定情之物,難道這兩人之間竟有情緣?忙問:“你識得他?”頓了一頓,又道:“這玉從哪裡來的?”

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還我。”乾隆妒意頓起,問道:“你說是誰給你的,我就還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給我的。”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問:“你嫁過人了?”

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雖然還沒嫁他,我的心早嫁給他了。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會將我救出去。你雖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

乾隆越聽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

他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只是個江湖匪幫的頭子,有甚麼稀奇了?”香香公主聽他提到陳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悅,登時容光煥發,道:“是麼?你也知道他。你還是放了我的好。”

乾隆一擡頭,猛見對面梳妝檯上大鏡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陳家洛丰神俊朗,文武全才,自己哪一點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恨,猛力一揮,溫玉擲出,將鏡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滿了一地。香香公主搶上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撫摸,甚是憐惜。乾隆更是惱怒,一頓足,下樓去了。

他回到平時讀書作詩的靜室,看到案頭一首做了一半的“寶月樓詩”,那兩句“樓名寶月有嫦娥,天子昔時夢見之”,平仄未葉,才調稍欠,本想慢慢推敲,倘若聖天子洪福齊天,百神呵護,忽然筆底下自行鑽出幾句妙句來,也未可知,但這時氣惱之下,隨手將詩箋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滿腔憤怒才慚慚平息,心想:“我貴爲天子,奄有四方,這個異族女子卻如此倔強,不肯順從,原來是這陳家洛在中間作怪……他勸我驅逐滿洲人出關,回覆漢家天下,本是美事,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別要大事不成,反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這件事這幾個月來反覆思量,難以決斷,到底如何是好?”

想到此事,心底一個已盤算了千百遍的念頭又冒將上來:“現今我要怎樣便怎樣,何等逍遙自在,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處處受此人挾制,自己豈非成了傀儡?又何必捨實利而圖虛名?”再想:“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好,咱們兩件事一併算帳。”當下心意已決,命太監召白振進來。

不一刻白振進來聽旨。乾隆道:“在寶月樓每層樓上各派四名一等侍衛,樓外再派二十名侍衛,不許露出半點痕跡。”

白振答應了。乾隆又道:“宣陳家洛來此,我有要緊說話,命他別帶從人。”白振接旨,先行分派侍衛,然後去召陳家洛。

陳家洛又聞宣召,入內與衆人商議。陸菲青、文泰來等都很擔憂,均說爲甚麼不許隨帶從人,只怕內有陰謀。陳家洛道:“從回部與少林寺拿來的證物,我都已呈給皇上。他剛見過我,立即又叫我去,定爲商議此事。這是我漢家山河興復大業,就是刀山油鍋,也要去走一遭。”對無塵道:“道長,要是我不能回來,紅花會就請道長統領,給兄弟報仇。”無塵慨然道:“總舵主放心。”陳家洛又道:“你們這次別去接應,他如存心害我,在宮外接應也來不及,反而多有損折。”羣雄見情勢如此,只得應了。

陳家洛與白振再進禁城,已是初更時分,兩名太監提了燈籠前導。只見月上樹梢,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陳家洛隨着太監又上寶月樓來,這次是到第四層,太監一通報,乾隆立命入內。那是樓側的一間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陳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語。

陳家洛見對面壁上掛着一幅仇十洲繪的漢宮春曉圖,工筆庭院,人物意態如生,旁邊是乾隆所寫的一副對聯:“企聖效王雖勵志,日孜月砭祇慚神”,隱然有自比漢皇之意。乾隆見他在看自己所寫的字,笑問:“怎樣?”陳家洛道:“皇上胸襟開闊,自是神武天子氣象。將來大業告成,則漢驅暴秦,明逐元虜,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萬代。”

乾隆聽他歌功頌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鬚微笑,陶醉了一陣,笑道:“你我分雖君臣,情爲兄弟,以後要你好好輔佐我纔是。”陳家洛聽了這話,知他看了各件證物與書信之後,已承認二人的兄弟關係,同時話中顯然並非背盟,正是要共圖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慮頓消,跪下磕頭道:“皇上英明聖斷,真是萬民之福。”

乾隆待他站起,嘆道:“我雖貴爲天子,卻不及你的福氣。”

陳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間,我在海寧塘邊曾給你一塊佩玉,這玉你可帶在身邊?”陳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轉送他人,臣已經轉贈了。”乾隆道:“你眼界極高,既然能當你之意,那必是絕代佳人了。”陳家洛眼眶一紅,道:“可惜她現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乾隆道:“這個姑娘是你十分心愛之人了?”陳家洛低聲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滿洲人,你是知道的?”陳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爲人也很賢德。要是我和你共圖大事,她必以死力爭,你想怎麼辦?”這句話陳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聖見,微臣愚魯,不敢妄測。”乾隆道:“家國不能兩全,日來叫我大費躊躇。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無人能替我分憂。”陳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萬死不辭。”乾隆嘆道:“本來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但這是命中註定的冤孽。唉,情之所鍾,奈何奈何?你到那邊去瞧瞧吧!”說着向西側室門一指,站起身來,上樓去了。

陳家洛聽了這番古里古怪的言語,大惑不解,定了定神,掀開厚厚的門帷,慢慢走了進去,見是一間華貴的臥室,室角紅燭融融,一個白衣少女正望着燭火出神。

他在深宮之中斗然見到香香公主,登時呆住,身子一晃,說不出話來。香香公主聽得腳步聲,先把手中的短劍緊緊一握,擡起頭來,只見對面站着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滿臉怒色立時變爲喜容,歡叫一聲,忽奔過去,投身入懷,喊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我耐心等着,你終於來了。”

陳家洛緊緊抱着她溫軟的身體,問道:“喀絲麗,咱們是在做夢麼?”香香公主仰臉搖了搖頭,兩滴珠淚流了下來。

陳家洛滿懷感激,心想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萬里迢迢的把她從回部接來,讓我和她在這裡相會,使我出其不意,驚喜交集。他攬着香香公主的腰,低下頭去,情不自禁的在她脣上親吻。兩人陶醉在這長吻的甜味之中,登時忘卻了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良久,陳家洛才慢慢放開了她,望着她暈紅的臉頰,忽見她身後一面破碎的鏡子,兩人互相摟抱着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來,幻作無數化身,低聲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個我,這一千個我總還是抱着你。”

香香公主斜視碎鏡,從袋裡摸出那塊佩玉,說道:“他把我這玉搶去打碎了的。幸好沒砸壞了玉。”陳家洛驚問道:“誰?”香香公主道:“那壞蛋皇帝。”陳家洛一驚更甚,忙問:“爲甚麼?”香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說我不怕,因爲你一定會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氣,想拉我,但我有這把劍。”

陳家洛腦中一陣暈眩,呆呆的重複了一句:“劍?”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們害死時,我在他身邊。他拿這柄劍給我,叫我被敵人侵犯時就舉劍自殺。只有爲了保護伊斯蘭教女子的貞潔而自殺,真主阿拉纔不會責罰,否則自殺之後,會墮入火窟。”

陳家洛低下頭來,見到她衣衫用線密密縫住,心想這個柔弱天真的女孩子爲了抵抗暴力,不知已有多少次臨到生死交界的關頭,心中又是愛憐,又是傷痛,把她攬在懷裡,過了半晌,寧定心神,細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絲麗接到宮來,原來是自己要她。

他在御花園中建造沙漠,搭回人篷帳,起回教禮拜堂,當然都是爲了討好她。可是喀絲麗誓死不從。他威逼誘騙,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結果始終無效。他剛纔嘆說不及我有福氣,就指這件事了。”抱着香香公主的身子,見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自是這些日子來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時乍見親人,放寬了心懷,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讓我見她,是甚麼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說欲圖大事只得不顧皇后,家國之間,必須有所取捨。是了,他的意思是……”想到這裡,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陣發顫。香香公主也微微動了一下,只聽她安心的嘆了口氣,臉露微笑,如花盛放。

“我該爲了喀絲麗而和皇帝決裂,還是爲了圖謀大事而勸她順從?”這念頭如閃電般在腦子裡晃了兩晃,這是個痛苦之極的決定,實在不願去想,可是終於不得不想:“她對我如此深情,拚死爲我保持清白之軀,深信我定能救她,難道我竟忍心離棄她、背叛她?但要是顧全了喀絲麗和我兩人,一定得和哥哥決裂。這百世難遇的復國良機就此放過,我二人豈非成了千古罪人?”腦中一片混亂,直不知如何是好。

香香公主忽然睜開眼來,說道:“咱們走吧,我怕再見那壞蛋皇帝。”陳家洛道:“好,咱們就走。”接過她手中短劍,牙齒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我們衝不出去,兩人就一齊死在這裡。要是僥倖衝出,我和她在深山裡隱居一世,也總比讓她受這傖夫欺辱的好。”走到窗邊,遊目四望,要察看有無侍衛太監阻擋,只見近處寂靜無聲,遠方卻是一片燈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燈火都是工匠所點,他們爲了要造一塊假沙漠,正在拆平許多民房,定是乾隆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萬的人正在連夜動工。

一見之下,怒火直冒上來,心道:“這一來,不知有多少百姓要無家可歸?”

隨即想到:“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爲胡虜之長,如此欺壓漢人,天下千千萬萬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要是上天當真註定非如此不可,這些苦楚就讓我和喀絲麗兩人來擔當吧。”

想到此處,真是腸斷百轉,心傷千回,定了定神,對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來。”香香公主點點頭,從他手裡接過短劍,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樓。

走到樓上,只見乾隆鐵青着臉坐在榻上,一動不動。陳家洛道:“國事爲重,私情爲輕,我可勸她從你。”乾隆大喜,跳下榻來,叫道:“當真?”陳家洛道:“嗯,不過你得立個誓。”

說話兩眼盯住了他。乾隆避開他眼光,問道:“立甚麼誓?”陳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誠心竭力把滿洲韃子趕出關外,那怎麼樣?”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這樣,就算我生前榮華無比,我死後陵墓給人發掘,屍骨爲後人碎裂。”帝皇圖的是萬世不拔之基,陵寢不保,自是極重的誓言了。

陳家洛道:“好,我就去勸她,不過我得和她出宮去。”乾隆一驚,道:“出宮?”陳家洛道:“正是,她現下恨你入骨,在宮裡她不能安心聽我說話,我要帶她到長城上去好好開導。”乾隆疑心大起,道:“幹麼走得這麼遠?”陳家洛道:“我曾答應帶她到長城城頭去玩耍,完了這心願之後,我以後永遠不再見她。”乾隆道:“你一定帶她回來?”陳家洛道:“我們在江湖上混的人,信義兩字看得比性命還重。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乾隆一時拿不定主意,心想他若是帶了這美人高飛遠走,卻去哪裡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設法開導,決無別法令她相從。他決心要圖大事,定不致爲一女子而負我。”於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們去吧!”等陳家洛辭別下樓,向着身後帷帳說道:“帶領四十名侍衛,一路跟着他,千萬別讓走了。”白振在帷帳裡面連聲答應。

陳家洛回到第四層樓,攜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們走吧。”香香公主大喜。兩人並肩下樓,一路出宮。宮中侍衛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攔。香香公主心中歡暢乏比,她素來深信情郎無所不能,見事情如此順利,輕輕易易的就出了宮門,卻也不以爲奇。

兩人出得宮來,天已微明。心硯牽了白馬,正在那裡探頭探腦的張望,一見陳家洛,疾忙奔來,見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驚喜。陳家洛接過馬繮,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來,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硯望着兩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後馬蹄聲疾,數十名侍衛縱馬追了下去,當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驚,忙奔回報信。

白馬出得城來,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陳家洛懷裡,但見路旁樹木晃眼即過,數月來的悲愁一時盡去。那馬腳力非凡,不到半天,已過清河、沙河、昌平等地,來到南口。

陳家洛道:“咱們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縱馬直向天壽山馳去。過了牌坊和玉石橋後,只見一座大碑,寫着“大明長陵神功聖德碑”九個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書的幾行題字:“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之荒唐,及天啓時閹宦之專橫,大臣志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復塞,魚爛不可復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懷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爲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

陳家洛瞧着這幾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爲盜。倒也不是沒有見識。”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甚麼啊?”陳家洛道:“那是皇帝寫的字。”香香公主恨道:“這人壞死啦,別瞧他。”拉着他手向內走去,只見兩旁排着獅、象、駱駝、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駱駝,想起家鄉,淚水涌到了眼裡。

陳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讓她歡喜纔是。過了今天,我兩人終生再沒快樂的日子了。”於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騎駱駝是不是?”將她抱起,輕輕一躍,兩人都騎上了駝背,口裡吆喝,催石駱駝前進。香香公主笑彎了腰,過了一會,嘆道:“要是這駱駝真能跑,把咱倆帶到天山腳下,可有多好。”陳家洛道:“那你要做甚麼?”香香公主眼望遠處,悠然神往,道:“那時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兒給你吃,要給羊兒剪毛,要給小鹿餵羊奶,要到爹爹、媽媽、哥哥的墳上去陪他們,要想法子找尋姊姊……”陳家洛心頭一震,忙問:“你姊妹怎麼了?”香香公主悽然道:“那天夜裡,清兵突然從四面八方殺到,姊姊正在生病。亂軍中都衝散了,後來我始終沒再聽到她的消息。”

陳家洛黯然半晌,兩人上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時到了居庸關,只見兩崖峻絕,層巒疊嶂,城牆綿亙無盡,如長蛇般蜿蜒於叢山之間。香香公主道:“花這許多功夫造這條大東西幹甚麼?”陳家洛道:“那是爲了防北邊的敵人打進來。在這長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擲了頭顱,流了鮮血。”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興興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甚麼好處。”陳家洛道:“要是皇帝聽你的話,你叫他別去打邊疆上那些可憐的人,好麼?”

香香公主見他說得鄭重,道:“我永遠不再見這壞皇帝。”

陳家洛道:“倘苦你能使他聽你的話,那麼你一定要勸他別做壞事,給百姓多做點好事。你答應我這句話。”香香公主笑道:“你說得真古怪。你要我做甚麼事,難道我有不肯聽的麼?”陳家洛道:“喀絲麗,多謝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

兩人攜手在長城外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陳家洛道:“甚麼?”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開心,是因爲這裡風景好麼?不是的。我知道是因爲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難看的地方,我也會喜歡的。”陳家洛越是見她歡愉,心裡越是難受,問道:“你有甚麼事想叫我做的麼?”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甚麼都給我做好了。我要的東西,我不必說,你就去給我拿了來。”說着從懷裡摸出那朵雪中蓮來,蓮花雖已枯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卻推說不會。”

陳家洛笑道:“我真的從來沒唱過歌。”香香公主假裝板起了臉,道:“好,以後我也不唱歌給你聽。”陳家洛心想:“我倆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個歌給她聽,讓她笑一下,也是好的。”說道:“小時候曾聽我媽媽的使女唱過幾首曲子,我還記得。我唱給你聽,你可不許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陳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細細的雨兒濛濛淞淞的下,悠悠的風兒陣陣的刮。樓兒下有個人兒說些風風流流的話,我只當是情人,不由得口兒裡低低聲聲的罵。細看他,卻原來不是標標致致的他,嚇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張張的怕。”

陳家洛唱畢,把曲中的意思用回語解釋了一遍,香香公主聽得直笑,說道:“原來這個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歡笑,忽見陳家洛眼眶紅了,兩行淚水從臉上流了下來,驚道:“幹麼你傷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媽媽,想起了從前唱這歌的人。咱們別唱了。”

兩人在長城內外看了一遍,見城牆外建難堞,內築石欄,中有甬道,每三十餘丈有一墩臺。陳家洛見了這放烽火的墩臺,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燒狼煙大破清兵,這時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雖然強顏歡笑,但總不免流露傷痛之色。

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甚麼?”陳家洛道:“是麼?”香香公主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陳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們三個人一起在那古城裡,雖然危險,可是我見你是多麼快樂。唉,你放心好啦!”陳家洛拉住她手,問道:“喀絲麗,你說甚麼?”

香香公主嘆道:“以前我是個小孩子,甚麼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宮裡住了這些日子,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從前許多不懂的事,現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歡你,你也喜歡她。是麼?”陳家洛道:“是的,我本來不該瞞你。”香香公主道:“不過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歡我的。我沒有你,我就活不成。咱們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後,咱三人永遠快快樂樂的在一起,你說那可有多好。”說到這裡,眼中一陣明亮,臉上閃耀着光采,心中歡愉已極。陳家洛緊緊握着她手,柔聲道:“喀絲麗,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香香公主站着向遠眺望,忽見西首太陽照耀下有水光閃爍,側耳細聽,水聲有如琴鳴,喜道:“你聽,這聲音多美。”

陳家洛道:“那是彈琴峽。”香香公主道:“去瞧瞧。”

兩人從亂山叢中穿了過去,走到臨近,只見一道清泉從山石間激射而出,水聲淙淙,時高時低,真如音樂一般。

香香公主走到水邊,笑道:“我在這裡洗洗腳,可以麼?”

陳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襪,踏入水裡,只覺一陣清涼,碧綠的清水從她白如凝脂的腳背上流過。陳家洛猛見自己身影倒映在水裡,原來日已偏西,從衣囊裡拿出些乾糧來兩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餅,一面用手帕揩腳。

陳家洛一咬牙,說道:“喀絲麗,我要對你說一件事。”她轉過身來,雙手摟着他,把頭藏在他的懷裡,低聲道:“我知道你愛我。你不說我也明白。不用說啦。”他心裡一酸,一句衝到口邊的話又縮了回去,過了一陣,道:“咱們在玉峰裡看到那瑪米兒的遺書,你還記得麼?”香香公主道:“她現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陳家洛道:“你們伊斯蘭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後,會永遠在樂園裡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當然是這樣。”陳家洛道:“我回到北京之後,就去找你們伊斯蘭教的阿訇,請他教導我,讓我好好做一個伊斯蘭教的教徒。”

香香公主大喜過望,想不到他竟會自願皈依伊斯蘭教,仰起頭來,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這樣好麼?”陳家洛道:“我一定這樣做。”香香公主道:“你爲了愛我,連這件事也肯了。我本來是不敢想的。”陳家洛緩緩的道:“因爲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後,天天陪着你。”

香香公主聽了這話,猶如身受雷轟,呆了半晌,顫聲道:“你……你說甚麼?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陳家洛道:“是的,過了今天,咱們不能再相見了。”香香公主驚道:“爲甚麼?”

身子顫動,兩顆淚珠滴到了他衣上。

陳家洛溫柔款款的摟着她,輕聲道:“喀絲麗,只要我能陪着你,就是沒飯吃,沒衣穿,天天受人打罵侮辱,我也是甘心情願。可是你記得瑪米兒嗎?那個好瑪米兒,爲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壓迫,寧願離開她心愛的阿里,寧願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的身子軟軟垂了下來,伏在他腿上,低聲道:“你要我跟從皇帝?要我去刺死他麼?”

陳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親哥哥。”於是將自己和乾隆的關係、紅花會的圖謀、六和塔上的盟誓、以及今日乾隆之所求,都原原本本的說了。她聽到最後,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經到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從手裡溜了出去,心裡一急,不覺暈了過去。

等到醒來,只覺陳家洛緊緊的抱着她,自己衣上溼了一塊,自是他眼淚浸溼了的。她站起身來,柔聲道:“你等我一下。”慢慢走到遠處一塊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誠禱告,祈求真神阿拉指點她應當怎樣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個美麗無倫的背影中流露着無限的悽苦,無限的溫柔。她慢慢轉過身來,說道:“你要我做甚麼,我總是依你。”

陳家洛縱身奔去,兩人緊緊抱住,再也說不出話來。她低聲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這裡來了。我要你整天抱着我不放。”陳家洛不答,只是親她。過了好一陣,她忽然說道:“離開家鄉之後,我從來沒有洗過澡,現在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劍,割斷了衣服上縫的線,脫了外衣。

陳家洛站起身來,道:“我在那邊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着我。你第一次見我,我正在洗澡。今天是最後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後,永遠不忘記我。”陳家洛道:“喀絲麗,難道你以爲我會忘記你嗎?”她求道:“我說錯啦,大哥,你別見怪。你別走啊。”陳家洛只得又坐下來。

但見她將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脫去,在水聲淙淙的山峽中,金黃色的陽光照耀着一個絕世無倫的美麗身體。陳家洛只覺得一陣暈眩,不敢正視,但隨即見到她天真無邪的容顏,忽然覺得她只不過是一個三四歲的光身嬰兒,是這麼美麗,可是又這麼純潔,忽想:“造出這樣美麗的身體來,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瞭漫着崇敬感謝的情緒。

香香公主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緩緩穿上衣服,自憐自惜,又復自傷,心中在想:“這個身體,永遠不能再給親愛的人瞧見了。”抹乾了頭髮,又去偎倚在陳家洛的懷裡。

陳家洛道:“我跟你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你還記得麼?”

香香公主道:“記得,你還教我一個歌,說是:一年雖只相逢一次,卻勝過了人間無數次的聚會。”陳家洛道:“是啊,咱倆不能永遠在一起,但真神總是教咱倆會見了。在沙漠上,在這裡,咱倆過得這麼快活,雖然時候很短,但比許多一起過了幾十年的夫妻,咱倆的快活還是多些吧。”

香香公主聽着他柔聲安慰,望着太陽慢慢向羣山叢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着太陽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來,高聲哭道:“大哥,大哥,太陽下山了。”

陳家洛聽了這話,真的心都碎了,拉着她的手道:“喀絲麗,我要你受這麼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着太陽落下去的地方,低聲道:“太陽要是能再升起來,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陳家洛道:“我是爲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應該的,可是那些人你從來沒見過,你從來沒愛過他們……”香香公主道:“我愛了你,他們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嗎?我們所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愛他們麼?”眼見天色越來越黑,太陽終於不再升上來,她心裡一陣冰冷,說道:“咱們回去吧,我很快樂,這一生我已經夠了!”

陳家洛黯然無語,兩人上馬往來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說話,也不回頭再望一眼剛纔兩人共享過的美景。

走不到半個時辰,忽聽馬蹄聲大作,數十人從暮色蒼茫中迎面而來,領頭的正是金鉤鐵掌白振,他一見陳家洛與香香公主,登時臉現喜色,左手向後一揮,跳下馬來,站在道旁,後面跟着的四十名侍衛也紛紛下馬。白振奉旨監視兩人,哪知他們騎的白馬奔馳如飛,尋常馬匹如何追得上,一路打聽,調換坐騎,也不敢吃飯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憂急,忽與兩人狹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寶來那麼歡喜。

陳家洛瞧也不瞧,徑自催馬向前。忽然南方馬蹄聲又起,衛春華一馬當先奔來,大叫:“總舵主,我們都來啦。”跟着陸菲青、無塵、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俠等先後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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