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知道自己的處境。“人和”這種東西,對他來說,只能固定在一個小圈子裡面。因爲,雖然已經過了不少年,可是,“來歷不明”這四個字依舊是懸在他們一夥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康熙現在雖然信任他們,可是,這種信任絕對達不到魏東亭等人的高度,甚至於連許多大臣都比不上,康熙之所以處處護着他們,重用他們,無非是他們表現出來的能力不同一般,而且,還處處“公忠體國”,並沒有恃權而驕所致,這是許多人都比不了的。可是,如果他們一夥人真的以爲康熙就會這麼放任他們,那可就是大錯特錯了。無論是哪一個封建帝王,都不會允許有人挑自己的眉頭。何況是中央集權,皇帝集權最甚的清王朝?
所以,馬德才並不注意在平時多撈些名聲。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不是于成龍那些人。于成龍等人的品行、忠心是經過數十年考驗的,而且,其能力說起來也是有限,可以說,除了清廉爲民的聲望,剛正不阿的德行,于成龍等人也不過爾爾。可馬德等人卻是不行。論眼光,論能力,整個清廷沒什麼人能比得上他們。而且,於中武勳卓著,手握兵權;費老頭身爲內務府副總管,敢放言不需國庫一個大子兒就能承建五大水師,這種財力可以說是整個清廷都無人可及,何況還有莫睛和羅欣掌握的那些財勢以及各種各樣的關係,這些東西加起來,如果他馬德再名望卓著,那麼,就算他們沒有暗地裡搗鬼,康熙也絕不會再重用他們。哪怕他們這些人之間相隔的很遠也一樣。這叫“防微杜漸”。可如果真的如此,他們恐怕就只能眼看着這十多年好不容易纔一點一點兒墊好的基礎消逝得無影無蹤。到時候,爲了防止日後的災難出現,他們又該怎麼辦?難道造反?別說現在康熙統治下的中國還算太平,老百姓沒幾個人有那種心思,就算有,也輪不到他們這幾個“滿人”來領導。何況,他們的軍事能力,如果真的算起來,也只能說是“門外漢”。真要打起來,他們能不能撐上幾天還很難說呢。
所以,馬德只有老老實實做事,慢慢的引導,卻不能刻意地去收取名望。
當然,並不是說他必須一直如此,如果能這麼着再過上十幾二十幾年,得到康熙的絕對信任,他就可以不必再過於在乎這些了。
……
馬德等人有自己的想法,康熙也是如此。
未來被稱爲“千古一帝”的他並沒有想到這幾個貌似忠心的臣子是打算通過慢慢地推動資本主義來顛覆他的這個大清王朝,由於馬德等人一直是在他可以包容的範圍內進行各種活動,並且,一貫的表現也確實是爲國爲民,並沒有什麼圖謀私利的行爲,所以,他對這幾個“臣子”確實是十分看重。甚至於一度有將費老頭調到上書房,以及將馬德和於中兩人中間的一個當作上書房大臣來培養的想法,因爲這三個人的眼光不僅獨到,而且長遠,尤其是既“忠”且能,遠非常人可比。雖然他出於謹慎,後來放棄了這種想法,可他依然十分希望馬德等人能夠表現的足夠出採。
可是,馬德這回確實是讓他有了一點點失望。在安徽微服私訪了幾天,雖然他了解到當地的百姓對馬德在有些害怕的同時也十分希望能有這麼一位威嚴的大人繼續鎮懾住那些宵小之輩,可是,馬德沒能獲得百姓的交口讚譽,依舊讓他有一些不太高興。自己看重的臣子怎麼能比不上別人?他原本還以爲馬德就算比不上于成龍,也不應當差上太多的。
而當他回到江蘇之後,又聽到馬德一面打算修築港口,一面又四處剿匪、整治各地幫派,把個江蘇弄得上下不寧,就更加不高興了。再怎麼說,他這個皇帝正在路上,馬德你身爲臣子,就算不好好做勢迎駕,也應當帶着整個江蘇擺出一副“天下太平”的模樣來讓他看一看吧?這麼搞算什麼?讓天下人看他這個皇帝的笑話麼?
所以,一到地方,他就忍不住先找上馬德,想要好好訓上一頓。
可是,馬德的回答好似也有幾分道理,而且,裡面還包含着一分委屈。江蘇的官員視其爲敵,還不是因爲馬德斷了這些人在鹽課上的那條財路?而馬德這麼做,一方面是爲了朝廷的體面,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使得朝廷可以借勢擺脫鹽課那個大毒瘤?出於公心反而受到責難,這麻煩總不能讓馬德一個人背吧?想做事而不遇到阻撓反而還得藉助他這個皇上的勢頭,馬德這個總督當得也確實有些憋氣。
所以,康熙最終還是沒有再怪責馬德,只是提醒馬德要注意跟地方官員的相處,不要弄得自己像是一個孤家寡人一樣,由此得到了馬德的一句“謝皇上體諒”之後,就算把這件事情了結了。
不過,皇帝身邊很少有秘密的。康熙本來打算斥責馬德,最後反而變成撫慰的事情不久就傳出了行宮,使得馬德在江蘇衆官員心目中的地位再次上升了一個臺階。沒辦法,誰叫馬德聖眷在身呢?
……
“馬大人,你在上海縣修築港口是爲了什麼?難道現在我大清的港口還不夠用麼?”
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來的,康熙問完話,又警告了馬德幾句之後,終於在兩個兒子以及魏東亭等人的陪同下,要去休息了。其餘的臣子,高士奇、馬齊、張廷玉和馬德也都退出了康熙所住的宅院,這時,馬齊突然又朝馬德問了起來。
“馬相,我大清地大物博,現在的港口確實是不夠用。”馬德答道。
“哦?四省海關每年收入的厘金就多達千萬兩之巨,馬大人難道還覺得少了不成?”高士奇笑問道。
“呵呵,說起這錢麼,誰不希望用也用不完?高相身爲上書房大臣,難道就沒有點兒心得?”馬德反問道。
“馬大人,修築港口一事,似乎有些操之過急了。朝廷現在就有不少人覺得當再行海禁,以免我朝子民出海不歸,也免得受海上賊寇襲擾,要不是因爲皇上已決意組建水師,此議恐怕早就甚囂塵上,可即便如此,朝中支持此議者也大有人在。雖然你此次修築上海港皇上並沒有說什麼,可是,我恐怕你會受到朝中百官的責難啊。”馬齊又說道。
“不錯,修築港口無非是爲了多與海外進行交易,此乃商賈行徑,必爲朝中諸位大臣所攻訐。馬大人,皇上對你寄予厚望,你還是不要再招惹麻煩了吧?”高士奇也接着說道。
“二位相爺似乎不贊同下官修築港口啊?”馬德笑問道。
“並不是不贊同,不過,現在還言之過早!”高士奇笑道。
“不早啦。我朝開放海禁已經有二十年,現在大修上海,正是其時。……高相,上海爲長江出海口,西連多少省份?北上,又有運河往通直隸一帶。兩條大河,本就是商賈集中之地,上海一建,到時必爲我朝第一大港口,到時,每年光是海關厘金,您算算那得多少?那可是把咱們差不多整個大清朝都連起來了啊。”馬德說道。
“馬大人似乎有些異想天開了吧?上海一開,我朝西至巴蜀,北到直隸,豈不是盡入他人之目?尤其是江浙一帶,乃國家賦稅之源,如若有變,必然會危害國本!此事萬不可行!”馬齊沉聲道。
“馬相多慮了。長江水師難道是擺着玩兒的?運河兩岸,兵丁難道就少了?上海若開,必然也要有北海水師重重護衛,其森嚴絕不會在天津之下。如果只是因爲一個猜測就不去做,豈不是讓我朝平白浪費一大財源?……朝廷現在好像並不富裕吧?”馬德反駁道。
“馬大人確實考慮周詳。可是,朝中官員恐怕不會與你在這上面交鋒,而且,士農工商,商賈歷來爲四民之末,你修建上海,大行商賈之事,只會徒受他人攻訐啊。而且,商賈之中多有貪利之輩,爲非作歹,到時若是出了事,朝中百官也必然會死死揪住不放,你必然難逃其咎。”高士奇又說道。
“高相所慮甚是。所以,在修築港口之時,下官便已經想好了一個方法,正想請幾位相爺多多支持!”馬德微笑着朝高士奇三人拱手道。
“馬大人已經想好了辦法?張某願聞其詳!”張廷玉難得開口問道。
“立法!”馬德答道。
“立法?”張廷玉三人無不一愣。
“沒錯,就是立法。將商賈所爲盡皆歸於法制之下,使其不能再四處鑽空子。”馬德答道。
“這……難!……難難難!”高士奇想了一下,連連搖頭。
“馬大人,你這回可是真的異想天開了。且不說自古從未有定立律法管束商賈之事,就算有,商人狡猾,區區幾道律法,又豈能將其捆住手腳?而且,歷來官商勾結者比比皆是,到時所立律條能不能束縛住那些奸商且不說,恐怕反而還會被那些人所利用啊!”馬齊也說道。
“呵呵,馬相所慮極是,所以,立法需嚴密,尤其是商法。至於馬相擔心的商人鑽律法空條之事,下官也想了一點兒小法子!”馬德又笑道。
“馬大人你還有法子?”高士奇奇道。
“沒錯。就是建議朝廷使用訟師!”馬德答道。
“訟師?馬大人,刀筆吏之害難道你不知道?那可是一羣能將白染黑,將黑說白的人物。《蘇三起解》聽過沒有,‘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唯有天知道。’這種人,可都是往錢眼裡鑽的,你建議朝廷使用這些人物,難道是想把朝廷賣給那些商人不成?”高士奇苦笑問道。
“呵呵,高相多慮了。世間總是好人多啊。只要官吏清明,難道還怕別的?況且,下官所說的訟師並不同於以往你們所知道的那種訟師。說起來,下官倒寧願稱其爲‘律師’。”馬德笑道。
“律師?”
“沒錯。訟師多有劣行,爲許多人所厭惡。可是,下官所說的律師卻與之不同。下官是想籍由這些律師,建立一種新的倫理——法律的倫理,職業的倫理。”馬德正色說道。
“職業?……馬大人可否詳談一下?”張廷玉問道。
“三位相爺,我們身爲官員,官員就是我們的職業,坐在官員的位子上,就應當爲國爲民,這是我們身爲官員所需要遵守的職業倫理,三位大人以爲如何?”馬德問道。
“這是自然。”張廷玉三人點頭道。
“同樣,以此類推。天下三百六十行,都有一個符合他們自己的倫理。就連逐利的商人,也需要有自己的遵守的東西,比如誠信、貨真價實等等,如果不遵守,那他就是奸商,朝廷就應當予以治裁!三位以爲是否?”馬德又問道。
“馬大人,奸商可沒那麼容易治!”馬齊說道。
“不容易治,並不代表着不能治。下官想建議朝廷立法,無非就是爲了一樣,就是給這些商人定立一個行爲的規範,一個必需要遵守的行業道德,一旦超出了這個規範,不遵守這種道德,朝廷就有權禁止其行商!”馬德說道。
“禁止行商?”高士奇叫了一聲。
“其實也不一定要禁止行商。下官的建議,是想朝廷定立詳細的規則,如果商人有所違反,就可以依據各種條文,予其相應的處罰!”馬德答道。
“那馬大人你所說的那個‘律師’,是不是也是指要給訟師定立一個規範?”張廷玉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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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相所言甚是。定立了規範,由特定的行會或者是其他的什麼部門給予其從事此種行業的證明,如果有人違反,就可以收回這種證明,禁止其從事此種行業!”馬德答道。
“馬大人此言似乎可行,可是,聽着簡單,真要做起來,恐怕可就難了。這裡面所要涉及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尤其是馬大人你所說的立法一條,此事沒有個幾年,恐怕根本就難以完成。”張廷玉說道。
“確實很難,不過,不去做,又怎麼知道不行?而此事一旦成功,則事情便有了定規,有了規矩。凡事沒有規矩,難成方圓啊!”馬德答道。
“若按馬大人所說,此等律法若立,恐怕天下的官司就要多起來了。這似乎並非國家之福啊!”馬齊搖頭說道。
“繁文縟條爲國家之忌,就算我等不說什麼,馬大人,朝廷上的文武百官也絕難同意你的做法。所以,我建議你還是多想想再向皇上提及此事,以免無謂的麻煩!”高士奇也點頭同意了馬齊的說法,順便還不忘提醒馬德一聲。
“多謝三位相爺提醒,不過,下官雖然想過向朝廷提此建議,卻並不是現在就打算提。”馬德答道。
“這就好。馬大人向來行事周密,皇上也是十分讚賞的!”高士奇笑道。
“馬大人你既有如此想法,那不知你打算何時奏稟皇上?”張廷玉問道。
“下官會在地方上先試一試,如果成功,再向朝廷建議不遲!”馬德回答道。
“我並不贊同馬大人你此舉。不過,既然馬大人你已經打定主意,我也不好說什麼,不過,你最好還是多多考慮纔是。”馬齊也說道。
“多謝馬相關心。下官必然不會莽撞!”馬德抱拳答道。
……
“相爺,京城八百里加急公文!”
馬齊、高士奇和張廷玉對馬齊都是比較有好感的,而且馬德雖然人和不夠,可行事也有前鑑,屬於比較穩重的一派,所以,三個上書房大臣也沒有對他的所作所爲怎麼反對。畢竟馬德現在還只是打算,事情還沒有真正實施起來,何況,他們也明白馬德不會因爲他們的反對就罷手不做的,這小子脾氣硬的很,不說高士奇和張廷玉,馬齊心裡就足夠有底的。所以,三人很快就把話題轉了開去,又聊起了別的。不過,沒聊多久,一個侍衛就帶着一個信差急步跑了過來。
“什麼事?”
高士奇伸手接過了公文,立刻就撕開信封把信抽了出來,可是,他本來紅潤的臉色在打開信之後,立即就變得慘白。
“怎麼了?”馬齊問道。
“郭二桿子上奏國庫虧空,太子下令大阿哥和八阿哥負責清理。……朝廷又要多事了!”高士奇吶吶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