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轉過來,眼裡閃着莫名的光。我避開,望着他身後,飄浮在七月裡的木材的腐臭味,從那些粗闊的年輪裡源源不斷散發出來,整座木材廠像一個奢華而衰敗的冢,那些橫豎躺在地上、需兩個人方能圍抱過來的樹幹,像是被剔除靈魂的身體,僵硬而不甘心的堆積起蒼白的繁榮。
我迷路了,他說,叔叔能幫助我嗎。一絲渴望的眼神從他不動聲色的面部表情裡透出來,接着立刻迅速的佔滿了那雙清澈的眸子,過了會兒,又無可奈何的暗淡下去。叔叔也幫不了我的,幫不了的,他又說。
爲什麼幫不了呢,叔叔可厲害了,我說:你家住哪兒,叔叔帶你回去。
我也不知道,據說只要沿着這條路走,我就能找到媽媽。
我陪着這個孩子,沿國道線走了很久很久。聽老一輩說,一個人不能沿着一條路走很久很久,不然會碰到鬼腳阿七,他會讓那個人越走越迷茫,直到從這個世界上走丟、走消失。關於鬼腳阿七的傳說一度在這個城市裡蔓延開來。不過,從沒有人見過鬼腳阿七,見了他的人都消失了,什麼都不曾留下。又據說,那些消失了的人物都是這個城市最爲富有的人,他們都被鬼腳引着走丟了、走消失掉了。那麼,這個鬼腳阿七又必定是個極爲富有的人了,人們曾作如是的猜測。可猜測終歸是猜測,人們畢竟沒有見過鬼腳阿七,見過鬼腳阿七的人都已經消失了。
我一度對鬼腳阿七的故事生過濃厚的興趣。我在報紙上看那些如無頭蒼蠅亂轉的警察,以及滿臉橫肉的消失者的照片時,我皺着眉結想到,鬼腳阿七,他真是傳說中的鬼腳嗎。
鬼腳阿七的事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留給我無垠的遐想。我想象着某個夕陽漸暗的傍晚,在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大道上,一個高峨的身影被拖得很長很長,他的身後跟着那些走丟的人們,他們自願的排成一個長隊,他們的臉上死氣沉沉,他們的腳步與阿七的腳步步調一致。那些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風磨着沙塵“沙沙--”作響,那些香菸殼兒、某張廢棄的信紙、或者拙劣的精美糖紙,隨着風兒沿着一個方向不停的奔跑。你若仔細聽,還能聽到阿七的腳在大道上發出輕微的“嚓嚓嚓”聲響。你不知道他們要走到哪兒去,或者會在哪兒停留,他們就一直在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大道上向深處走,越走越遠,越走越模糊,直到消失在瀰漫的視線中。
那個七月裡的某一天,我陪着孩子走了很久很久,我看到太陽從西邊“呼--”掉下來,彷彿聽到了幾千公里外水花濺起的聲音,撲通。像成熟的椰子情不自禁跌進了海里。孩子十分擅長走路,一整天下來竟沒有絲毫的倦意,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前方,望着沒有盡頭的深處,他的腳在路上發出輕微的“嚓嚓嚓”的聲響。我看着遠處延綿不斷的電線杆和電纜,終於力不從心的坐了下來,我說:小朋友,你家在哪兒,到了沒有。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應該就到了,再走會兒,叔叔,我們再走會兒。
這個孩子給我無比的親切感,他憂傷的模樣讓我想起了年少的自己。我依舊記得起母親坐在窗前等待我的情景,那些古銅色的陽光穿過油漆剝落的木窗框,在她的腳邊打下清涼稀疏的影。她把一隻手撐在下齶上,看着窗外迷迷糊糊搖曳的枝椏,她漸漸睡着了,也許她還夢見孩子手裡提着一支鱔魚突然出現在門口,“咔嚓--”,鑰匙擰轉的聲音,她還猛然擡起頭來,卻失落的發現關閉的大門安靜而沉重。已經好多天了,孩子依舊沒有出現,是的,已經過去好多天了,孩子還是沒有回來。難道,他還沒有抓住一支鱔魚,或者因貪玩而忘了回家的時間。
我想,那時她必定已經報了警吧。可警察像無頭蒼蠅般的亂轉,一切一相情願的結果都沒有出現。那隻鑰匙還置在窗戶上,那扇門依舊緊緊的關閉着,而且它將一直關閉着。
我至今仍在猜測,母親是否會想到鬼腳阿七的故事,她會不會想到我也許已跟着阿七走丟在這個世上,應該會想到的,可走丟的都是這個城市的有錢人,她會相信鬼腳阿七也會拐窮人的兒子?沒可能的,這是沒可能的,她必定想到了這點,所以她等着,那支鑰匙等着,那扇大門也等着。
我已經記不起那年那個人的模樣,時值七歲的我也一直沒看青那個陌生人的臉龐。我是跟着他去抓鱔魚的,在一個到處都是魚蝦的地方,我還跟着他上了北上的火車,上了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大路。我們一直朝前走、向深處走,直到從那個我熟悉的世界上走丟爲止。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他沒讓我看清他的模樣,我只看見他有一雙很大的腳,我敢確定,那真是一雙非常大的腳掌,而且只有農民纔有這樣的腳掌。我一直都在懷疑,他是不是那個鬼腳阿七,都說看清鬼腳阿七的人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可我卻從那個消失的地方回來了,那麼,他可能不是那個鬼腳阿七,因爲見過鬼腳阿七的人都消失了,永遠都不會回來。是的,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那是一個陌生的城市,沒有鱔魚,沒有螃蟹,也沒有蝦,我看到一個低矮的平房裡還站着一些如我一般同齡孩子。我還看到大人們在討價還價,然後屋裡的孩子一個接着一個少下去。
那個時候,我想起了母親,想起了那些從窗戶外打進室內的陽光,想起那把置在窗戶上呈現出魚形的齒狀鑰匙,想起了那扇緊閉、安靜、默默無聲的班駁大門,可無可奈何的是它們太遙遠了,太遙遠了,以至於我根本無法夠到它們。我想,那些時間裡的東西依舊在等待,包括母親深陷的眼神和悲傷的容顏。
母親說:早點回來吶。
噢--,是孩子的聲音,卻如此遙遠。
我是最後一個被帶出去的。一個破舊的兩層洋房裡,我重新有了一個母親、一個父親,外加一個日漸垂暮的奶奶。
沒錯,這都是人販子的產物。
天完全暗下來的時候,我看了一下表,七點了,正好是七點。那個孩子的腳步不緊不慢,沒有絲毫倦意。104國道顯得越來越深沉,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漫長。我看到那些從路旁建築物內跑出來的光,憂鬱、徘徊,羞澀而清冷。
孩子說:叔叔知道鬼腳阿七的故事嗎。
叔叔知道,我說。
孩子說:叔叔是好人,鬼腳阿七不拐好人。
這個叔叔也知道,我說。
孩子說:叔叔怎麼知道的。
報紙上刊登消失掉的人都是有錢人,這個城市的有錢人沒一個是好人,我說。
孩子笑了,雙腳踏在街上發出“嚓嚓嚓”的聲響,那些風情不自禁的拂過來,撩開了孩子的衣領,露出一片雪白雪白的肉。
將孩子送到家時已深夜兩點,我獨個兒推着車走在空曠的104國道上,看着遠近突現的電線杆,我頓時覺得這個城市變得清澈無比,任何秘密都呈現出它本來的面目。而和着我自行車鋼圈聲響的,是遠處越走越遠的一列隊伍,我想我的眼睛是能夠看到的,那個走在最前端、領着隊伍前進的,是一個手裡提着一截褲腿的孩子。
我彷彿聽到他們腳步發出的“沙沙沙”的聲響,以及母親正在打開門時、因年久而生鏽的門軸所發出來的——吱——嘎——的摩擦聲音。
天色越發的深了,而我,也是時候——該回家去了。
那支鑰匙“喀嚓”,被擰轉,一片耀眼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