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30章:黑色的手指



不是人是什麼?是野獸?是鬼魅?是木石?還是仙佛?也許都不是。只不過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極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極限。鬼手有很好的解釋:“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個不是人的人。”仇天鵬笑了,居然笑了。縱然他並沒有真的笑出來,可是眼睛裡的確已有了笑意。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事,就像是暴雨烏雲中忽然出現的一抹陽光。鬼手看着他,卻忽然嘆了口氣,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這個不是人的人居然也會笑。”仇天鵬道:“不但會笑,還會聽。”鬼手道:“那麼你就跟我來。”仇天鵬道:“到哪裡去?”鬼手道:“到沒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小樓上有酒,也有燈光,在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來,甚至比仇天鵬的笑更溫暖。可是仇天鵬只擡頭看了一眼,眼睛裡的笑意就冷得凝結,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鬼手道:“你不去?”仇天鵬道:“決不去。”鬼手道:“我能去的地方,你爲什麼不能去?”仇天鵬道:“因爲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就因爲你不是我,所以你決不會知道我的悲傷和痛苦。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鬼手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連他的臉都已因痛苦而扭曲。這裡只不過是個妓院而已,本是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爲什麼會引起他如此強烈的痛苦?莫非他在這種地方也曾有過一段痛苦的往事?鬼手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個陪我到鳳凰集,爲我撫琴的人。”仇天鵬搖頭。鬼手道:“我知道你沒有看見,因爲你從不喝酒,也從不看女人。”他盯着仇天鵬,慢慢地接着道:“是不是因爲這兩樣事都傷過你的心?”仇天鵬沒有動,沒有開口,可是臉上每一絲肌肉都已抽緊。鬼手說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根尖針,刺人了他的心。——在歡樂的地方,爲什麼不能有痛苦的往事?——若沒有歡樂,哪裡來的痛苦?——痛苦與歡樂的距離,豈非本就在一線之間?鬼手閉上了嘴。他已不想再問,不忍再問。就在這時,高牆後突然飛出兩個人,一個人“噗”的跌在地上就不再動了,另一個人卻以“燕子三抄水”的絕頂輕功,掠上了對面的高樓。鬼手出來時,窗子是開着的,燈是亮着的!燈光中只看見一條纖弱輕巧的人影閃了閃,就穿窗而人。倒在地上的,卻是個臉色蠟黃,乾枯瘦小,還留着山羊鬍子的黑衣老人。他一跌下來,呼吸就停頓。鬼手一發覺他的呼吸停頓,就立刻飛身躍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樓,穿窗而人!等他穿過窗戶,才發現傅紅雪已站在屋子裡。屋子裡沒有人,只有一個溼淋淋的腳印。腳印也很纖巧,剛纔那條飛燕般的人影,顯然是個女人。鬼手皺起了眉,喃喃道:“會不會是她?”傅紅雪道:“她是誰?”燕南飛道:“明月心。”傅紅雪冷冷道:“天上無月,明月無心,哪裡來的明月心?”燕南飛嘆了口氣,苦笑道:“你錯了,我本來也錯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無心的是薔薇。薔薇在天涯。傅紅雪道:“明月心就是這裡的主人?”燕南飛點點頭,還沒有開口,外面已響起了敲門聲。門是虛掩着的,一個春衫薄薄,面頰紅紅,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着個食盒,右手拿着一罐還未開封的酒走進來,就用那雙靈活的大眼睛盯着傅紅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們家姑娘說的那位貴客?”傅紅雪不懂,連燕南飛都不懂。小姑娘又道:“我們家姑娘說,有貴客光臨,特地叫我準備了酒菜,可是你看來卻一點也不像是貴客的樣子。”她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傅紅雪,嘴裡說着話,人已轉過身去收拾桌子,重擺杯筷。剛纔那個人果然就是明月心。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殺燕南飛的。她殺了這老人,先不露面,爲的是也許就此想把傅紅雪引到這小樓上來。燕南飛笑了,道:“看來她請客的本事遠比我大得多了。”傅紅雪板着臉,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像中那種貴客。”燕南飛道:“但是你畢竟已來了。既然來了,又何妨留下?”傅紅雪道:“既然我已來了,你爲什麼還不說?”燕南飛又笑了笑,走過去拍開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陣酒香撲鼻。“好酒!”他微笑着道:“連我到這裡來,都沒有喝過這麼好的酒!”小姑娘在倒酒,從罐子裡倒人酒壺,再從酒壺裡倒人酒杯。燕南飛道:“看來她不但認得你,你是怎麼樣一個人,她好像也很清楚。”酒杯斟滿,他一飲而盡,才轉身面對傅紅雪,緩緩道:“我的心願未了,只因爲有個人還沒有死。”傅紅雪道:“是什麼人?”燕南飛道:“是個該死的人。”傅紅雪道:“你想殺他?”燕南飛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傅紅雪沉默着,過了很久,才冷冷道:“該死的人,遲早總要死的,你爲什麼一定要自己動手?”燕南飛恨恨道:“因爲除了我之外,決沒有別人知道他該死。”傅紅雪道:“這個人究竟是誰?”燕南飛道:“公子羽!”屋子裡忽然靜了下來,連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公子羽!這三個字本身就彷彿有種令人懾服的力量。雨點從屋檐上滴下,密如珠簾。傅紅雪面對着窗戶,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問你,近四十年來,真正能算做大俠的人有幾個?”燕南飛道:“有三個。”傅紅雪道:“只有三個?”燕南飛道:“我並沒有算上你,你……”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燕南飛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爲你根本不想去做。”傅紅雪道:“你說的是沈浪、李尋歡和葉開?”燕南飛點點頭,道:“只有他們三個人才配。”這一點江湖中決沒有人能否認。第一個十年是沈浪的時代,第二個十年小李飛刀縱橫天下,第三個十年屬於葉開。傅紅雪道:“最近十年?”燕南飛冷笑道:“今日之江湖,當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酒杯又滿了,他再次一飲而盡:“他不但是天皇貴胄,又是沈浪的惟一傳人;不但是文采風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絕的大俠客!”傅紅雪道:“但是你卻要殺他。”燕南飛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要殺他,既不是爲了爭名,也不是爲了復仇。”傅紅雪道:“你爲的是什麼?”燕南飛道:“我爲的是正義和公道,因爲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他第三次舉杯,突聽“波”的一響,酒杯竟在他手裡碎了。他的臉色也變了,變成種詭秘的慘碧色。傅紅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長身而起,出手如風,將一雙銀筷塞進他嘴裡,又順手點了他心臟四周的八處穴道。燕南飛牙關已咬緊,卻咬不斷這雙銀筷,所以牙齒間還留着一條縫。所以傅紅雪才能將一瓶藥倒入他嘴裡,手指在他顎上一夾一託。銀筷拔出,藥已入腹。小姑娘已被嚇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發現一雙比刀鋒還冷的眼睛在盯着她!酒壺和酒杯都是純銀的,酒罐上的泥封絕對看不出被人動過的痕跡。可是燕南飛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裡的毒是從哪裡來的?傅紅雪翻轉酒罐,酒傾出,燈光明亮,罐底彷彿有寒星一閃。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慘碧色的毒釘。釘長三寸,酒罐卻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釘從罐底打進去,釘尖上的毒,就溶在酒裡。他立刻就找出了這問題的答案,可是問題並不止這一個。——毒是從釘上來的,釘是從哪裡來的?傅紅雪的目光冷如刀鋒,冷冷道:“這罐酒是你拿來的?”小姑娘點點頭,蘋果般的臉已嚇成蒼白色。傅紅雪再問:“你是從哪裡拿來的?”小姑娘聲音發抖,道:“我們家的酒,都藏在樓下的地窖裡。”傅紅雪道:“你怎麼會選中這罐酒?”小姑娘道:“不是我選的,是我們家姑娘說,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這罐就是最好的酒!”傅紅雪道:“她人在哪裡?”小姑娘道:“她在換衣服,因爲……”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爲我剛纔回來的時候,衣服也已溼透。”她的聲音很好聽,笑得更好看。她的態度很幽雅,裝束很清淡。也許她並不能算是個傾國傾城

的絕色美人,可是她走進來的時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進窗戶,讓人心裡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美,說不出的恬靜幸福。她的眼波也溫柔如春月,可是當她看見傅紅雪手裡拈着的那根毒釘時,就變得銳利了。“你既然能找出這根釘,就應該能看得出它的來歷。”她的聲音也變得尖銳了些,“這是蜀中唐家的獨門暗器。死在外面的那個老人,就是唐家惟一的敗類唐翔。他到這裡來過,這裡也並不是禁衛森嚴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沒有上鎖。”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說的這些話,只是癡癡地看着她,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臉上的雨水剛乾,冷汗已滾滾而落。明月心擡起頭,才發現他臉上這種奇異的變化,大聲道:“難道你也中了毒?”傅紅雪雙手緊握,還是忍不住在發抖,突然翻身,箭一般竄出窗戶。小姑娘吃驚地看着他人影消失,皺眉道:“這個人的毛病倒真不少。”明月心輕輕嘆了口氣,道:“他的毛病的確已很深。”小姑娘道:“什麼病?”明月心道:“心病。”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麼會在心裡?”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嘆息着道:“因爲他也是個傷心人。”只有風雨,沒有燈。黑暗中的市鎮,就像是一片荒漠。傅紅雪已倒下來,倒在一條陋巷的陰溝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嘔吐。也許他並沒有吐出什麼東西來,他吐出的只不過是心裡的酸苦和悲痛。他的確有病。對他說來,他的病不但是種無法解脫的痛苦,而且是種羞辱。每當他的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時,他的病就會發作,他就會一個人躲起來,用最殘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因爲他恨自己,恨自己爲什麼會有這種病!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條條鞭子在抽打着他。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着血塞進自己的嘴。他生怕自己會像野獸般呻吟呼號。他寧可流血,也不願讓人看見他的痛苦和羞辱。可是這條無人的陋巷裡,卻偏偏有人來了。一條纖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他面前。他沒有看見她的人,只看見了她的腳。一雙纖巧而秀氣的腳,穿着雙柔軟的緞鞋,和她衣服的顏色很相配。她衣服的顏色總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傅紅雪喉嚨裡突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就像是頭腹部中刀的猛虎。他寧可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願讓這個人看見。他掙扎着想跳起來,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收縮。她在嘆息,嘆息着彎下腰。他聽見了她的嘆息,他感到一隻冰冷的手在輕撫他的臉。然後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覺,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脫。等他醒來時,又已回到小樓。她正在牀頭看着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卻亮如秋星。看見了這雙眸子,他心靈深處立刻又起了一陣奇異的顫抖,就彷彿琴絃無端被撥動。她的神色卻很冷,淡淡道:“你什麼話都不必說。我帶你回來,只不過因爲我要救燕南飛,他中的毒很深了。”傅紅雪閉上眼睛,也不知是爲了要避開她的眼波,還是因爲不願讓她看見他眼中的傷痛。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隻有三個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傅紅雪沒有反應,可是他的身子忽然就已站了起來,面對着窗戶,背對着她。他身上穿的還是原來的衣服,他的刀還在手邊,這兩件事顯然讓他覺得安心了些,所以他這次並沒有掠窗而出,只冷冷地問了句:“他還在?”“還在,就在裡面的屋子裡!”“我進去,你等着。”她就站在那裡,看着他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勢,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種難以解釋的痛苦和哀傷。過了很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從門簾後傳出:“解藥在桌上。”聲音還是冰冷的,“他中的毒並不深,三天之後,就會清醒,七天之後,就可以復原了。”“但是你現在還不能走!”她說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願意看見我,現在還是不能走!”風從窗外吹進夾,門上的簾子輕輕波動,裡面一點回應都沒有。他走了沒有?“我很瞭解你,也知道你過去有段傷心事,讓你傷心的人,一定長得很像我。”明月心的聲音很堅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別的人。”——所以你用不着逃避,任何人都用不着逃避。後面一句話她並沒有說出來,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風還在吹,簾子還在波動,他還沒有走。她聽見了他的嘆息,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讓他再活一年,就應該做到兩件事。”他終於開口:“什麼事?”“這七天內你決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着說下去:“中午的時候,還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帶你去看幾個人。”“什麼人?”“決不肯再讓燕南飛多活三天的人!”中午。一輛馬車停在後園的小門外,車窗上的簾子低垂。“爲什麼要坐車?”“因爲我只想讓你看見他們,並不想讓他們看見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見我,所以我已準備在臉上戴個面具。”她戴的是個彌陀佛面具,肥肥胖胖的臉,笑得好像是個胖娃娃,襯着她纖柔苗條的腰肢,看來實在很滑稽。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蒼白的手裡,還是緊握着那柄漆黑的刀。在他眼中看來,這世上彷彿已沒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明月心的一雙眸子卻在面具後盯着他,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個要帶你去看的人是誰?”傅紅雪沒有反應。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動風雷’的杜雷。”傅紅雪沒有反應。明月心嘆了口氣,道:“看來你脫離江湖實在已太久了,居然連這個人你都不知道!”傅紅雪終於開口,冷冷道:“我爲什麼一定要知道他?”明月心道:“因爲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傅紅雪道:“什麼榜?”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傅紅雪臉色更蒼白。他知道已經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誰也不肯向誰低頭的!昔年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高手,雖然很公正,還是引起了一連串兇殺,後來甚至有人說他是故意在江湖中興風作浪。如今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麼來的?是不是也別有居心?明月心道:“據說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筆,榜上一共只有十三個人的名字。”傅紅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當然不在榜上。”明月心道:“你猜對了。”傅紅雪目光閃動,又問道:“葉開呢?”明月心道:“葉開的名字也不在,這也許只因爲他已完全脫離了江湖,已經是人外的人,已經在天外的天上。”傅紅雪沉默着,目光似已忽然到了遠方。遠方天邊,涼風習習,一個人衣袂獨舞,彷彿正待乘風而去。明月心道:“我知道葉開是你惟一的朋友,難道你也沒有他的消息?”傅紅雪的目光忽又變得刀鋒般冷酷,冷冷道:“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明月心在心裡嘆了口氣,轉回話題,道:“你爲什麼不問我,榜上有沒有你的名字?”傅紅雪不問,只因爲他根本不必問。明月心道:“也許你本來就不必問的,榜上當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飛的!”她沉吟着,又道:“這名人榜雖然註明了排名不分先後,可是一張紙上寫了十三個名字,總有先後之分。”傅紅雪終於忍不住問:“排名第一的是誰?”明月心道:“是燕南飛!”傅紅雪握刀的手一陣抽緊,又慢慢放鬆。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爲什麼永無安寧的一日,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傅紅雪沒有開口。馬車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樓的對面。會賓樓的樓高十丈。“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這裡吃飯,每天都要吃到這時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樣菜和兩碗飯,一壺酒,連菜單都沒有換過!”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瞳孔卻已開始收縮。他知道自己這次又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江湖中高手如雲,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卻只不過十三個。這十三個人,當然都是極可怕的人物。明月心將車窗上的窗簾撥開一點,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來了。”日正當中。杜雷從會賓樓走出來的時候,他自

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腳下。他腳上穿的價值十八兩銀子一雙的軟底靴,還是嶄新的。每當他穿着嶄新的靴子踐踏自己的影子時,他心裡就會感到有種奇特的衝動,想脫掉靴子,把全身都脫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他當然不能這樣做,因爲他現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現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準確。無論到了什麼地方,無論要在那地方耽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樣的時候起居飲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樣的菜飯。有時他雖然吃得要發瘋,卻還是不肯改變!因爲他希望別人都認爲他是個準確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對這種人總懷有幾分敬畏之心,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經過十七年的苦練,五年的奮鬥,大小四十二次血戰後,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一點。他一定要讓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個終年赤着腳沒鞋穿的野孩子。鑲着寶玉的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着他這柄刀,對面一輛黑漆馬車裡,好像也有兩雙眼睛在盯着他。近年來他已習慣被人盯着打量了,每個名人都得習慣這一點。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覺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個*的少女站在一大羣男人中間。這是不是因爲對面車輛裡的那兩雙眼睛,已穿透他鍍金的外殼,又看見了那個赤着腳的野孩子?——一刀劈裂車廂,挖出那兩雙眼睛來。他有這種衝動,卻沒有去做,因爲他到這裡來,並不是來找這種麻煩的。近年來他已學會忍耐。他連看都沒有向那邊看一眼,就沿着陽光照耀的長街,走向他住的客棧。每一步跨出去,都準確得像老裁縫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樣,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一尺二寸。他希望別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樣準確。明月心輕輕放下了撥開的窗簾,輕輕吐出口氣,道:“你看這個人怎麼樣?”傅紅雪冷冷道:“一年內他若還不死,一定會變成瘋子。”明月心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現在還沒有瘋……”車馬又在“一品香”對面停了下來。一品香是個很大的茶館,茶館裡通常都有各式各樣的人,越大的茶館裡人越多。明月心又撥窗簾,讓傅紅雪看了很久,才問道:“你看見了什麼?”傅紅雪道:“人。”明月心道:“幾個人?”傅紅雪道:“七個。”現在正是茶館生意上市的時候,裡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兩百個,他爲什麼只看見了七個?明月心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眼睛裡反而露出讚美之色,又問道:“你看見的是哪七個?”傅紅雪看見的七個人是——兩個下棋的,一個剝花生的,一個和尚,一個麻子,一個賣唱的小姑娘,還有一個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這七個有的坐在角落裡,有的坐在人叢,樣子並不特別。爲什麼他別的人都看不見,偏偏只看見了這七個?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顯得更佩服,輕輕嘆息着道:“我只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傅紅雪道:“其實我只要看見一個人就已足夠。”他正在看着一個人。剛纔還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現在已醒了,先伸了懶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的把一口茶噴到地上去,打溼了旁邊一個人的褲腳,他就趕緊彎下腰,賠着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褲腳。一個人若長得太胖,做的事總難免會顯得有點愚蠢可笑。可是傅紅雪在看着他的時候,眼色卻跟剛纔看着杜雷時完全一樣。難道他認爲這胖子也是個很可怕的對手?明月心道:“你認得這個人?”傅紅雪搖搖頭。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傅紅雪點點頭。明月心道:“你已發現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傅紅雪沉默着,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這個人有殺氣!”明月心道:“殺氣?”傅紅雪握緊了手裡的刀,道:“只有殺人無數的高手,身上纔會帶看殺氣!”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來只不過是個臃腫愚蠢的胖子。”傅紅雪冷冷道:“那隻不過是他的掩護而已,就正如刀劍的外鞘一樣。”明月心又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的眼比你的刀還利。”她顯然認得這個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細。傅紅雪道:“他是誰?”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傅紅雪道:“拇指?”明月心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來出現了一個很可怕的秘密組織?”傅紅雪道:“這組織叫什麼名字?”明月心道:“黑手!”傅紅雪並沒有聽見過這名字,卻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壓力。明月心道:“到目前爲止,江湖中瞭解這組織情況的人還不多,因爲他們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見不得天日。”傅紅雪道:“他們做的是些什麼事?”明月心道:“綁票、勒索、暗殺!”一隻手有五根手指,這組織也有五個首腦。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馬車又繼續前行,窗簾已垂下。明月心忽然問道:“一隻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傅紅雪道:“拇指。”明月心道:“最靈活的是哪根手指?”傅紅雪道:“食指。”明月心道:“黑手的組織中,負責暗殺的,就是拇指和食指。”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一身別人練不成的十三太保橫練童子功。因爲他本是宮中的太監,從小就是太監,皇宮大內中的幾位高手,都曾經教過他武功。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據說他不但在少林寺當過知客僧,在丐幫背過六隻麻袋,還曾經是江南風尾幫,十二連環塢的刑堂堂主。他們手下各有一組人,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所以他們暗殺的行動,從來也沒有失敗過。明月道:“但是這組織中最可怕的人,卻不是他們兩個。”仇天鵬問道:“是誰?”明月道:“是無名指。”一隻手上,最笨拙的就是無名指。仇天鵬道:“無名指爲什麼可怕?”明月道:“就因爲他無名。”仇天鵬承認。聲名顯赫的武林豪傑,固然必有所長,可是一些無名的人卻往往更可怕。因爲你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刀已刺入你心臟時,才知道他的可怕。明月道:“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知道誰是無名指,更沒有人見過他。”仇天鵬道:“連你也不知道?”明月苦笑道:“說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刀已刺人我心口時才知道!”仇天鵬沉默着,又過很久,才問道:“現在你還要帶我去看什麼人?”明月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道:“這小城本來並不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可是最近這幾天,卻突然來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現在她對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爲她已調查過他們的來歷和底細。仇天鵬並不驚奇。他早已發現她絕不像她外表看來那麼樣單純柔弱。在她那雙纖纖玉手裡,顯然也掌握着一股巨大的力量,遠比任何人想像的都大得多。明月道:“我幾乎已將他們每個人的底細都調查得很清楚,只有一個人是例外。”仇天鵬道:“誰?”明月還沒有開口,忽然間,拉車的健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車廂傾斜,幾乎翻倒。她的身子卻已在車廂外。只見一個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倒在馬蹄下。已人立而起的健馬,前蹄若是踏下來,他就算不死,骨頭也要被踩斷。趕車的已拉不住這匹馬,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縮成一團,更連動都不能動了。眼看着馬蹄已將踏下,明月心非但連一點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她再看着仇天鵬。傅紅雪也已到了車廂外,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更沒有出手的意思。人羣一陣驚呼,馬蹄終於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倒在馬蹄下,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卻偏偏沒有被馬蹄踩到。等到這匹馬安靜下來時,這個人也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停的喘着氣。他的臉雖然已因驚懼而變色,看來卻還是很平凡。他本來就是個很平凡的人,連一點特殊的地方都沒有。可是仇天鵬看着他的時候,眼神卻變得更冷酷。他見過這個人。剛纔被拇指一口茶打溼了褲腳的,就是這個人。明月忽然笑了笑,道:“看起來你今天的運氣真不好,剛纔被人打溼了褲子,現在又跌得一身都是土。”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運氣不好,比我運氣更壞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黴,明天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黴!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認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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