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沃的土壤,自然會結出豐厚的果實。繼承了華夏傲視環宇的文明史,即便已然踏上了下坡路,眼下的大宋朝也絕不會缺乏有識之士。
此時,就在弄臣高俅陣營之中,亦有明理之人,顯然王文斌算得上其中之一。只不過似他這般良心未泯的一羣人,雖然對高俅這種短視做法洞若觀火,也明知此人正在大力挖掘這個朝廷的根基,可惜卻毫無辦法來扭轉幹坤,還那些職責所在本該誓死保衛的百姓們一個朗朗乾坤。
此刻,趙宋王朝的自糾功能出現障礙,好在王倫還銘記着當初掛出“替天行道”大旗的意義。終於,在高俅倒行逆施的翌日,不願坐視百姓遭殃的梁山大軍全夥下山,浩浩蕩蕩開進壽張縣境界,一面撫慰遭受無妄之災的無辜百姓,一面正式向高俅下發了戰書。
誰承想,毒計得逞的高俅卻一反常態,並沒有立刻答應與王倫決戰,而是詭言拖延了兩日,方纔約定在次日決戰,好似在等待着甚麼。
大戰前夜,攻守雙方都在加緊休整,以待旭日初昇後的決戰。
這一夜,月朗星稀,寂靜無風。寬闊無邊的湖面之上,密密麻麻散佈着數百艘大小漁船,秘密往北行進,目標直指王倫的大本營:蓼兒窪。
話說這還是梁山泊崛起以來,第一回有人組織人馬,圖謀對梁山本島發起攻擊(劉夢龍圍點打援,還未入湖。便全軍覆沒。自然不算)。而這些人,說實話,跟高俅扯不上多大關係。因爲在高俅沒來之前,這羣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糾集在一起的人,早已視梁山爲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主人。再走上一陣,俺們就得將火把給滅了!眼看離蓼兒窪越來越近,免得叫賊人張得俺們虛實,有所防備!”
船隊突出部的一艘大型渡船上,一個面圓如鏡,色若黃沙的漢子回頭請示着身後之人。在閃爍的火光照耀下,足以看清這人渾身脫得赤條條的,露出雪煉一身的白肉,而其肚甚大。四肢卻又短小,如此異於常人之狀,看着便有些怕人。
“他有防備又如何!這夥賊子下山也有三日了,水軍盡停泊在大湖北岸,可謂是傾巢而出。眼見山上不過剩些老弱病殘,愚昧百姓。人數再多。頂甚麼用?放着我夫婦身邊三五千臥薪嚐膽的好漢子,再加上朝廷同來的三千官軍,阿醜,難道你怕了?”
那面目憎惡的漢子嘴中所稱的主人尚未答話,卻叫他身邊一個婦人冷笑搶話。那醜漢聽到這婦人譏笑,不由低眉順眼,口稱“不敢”。觀其臉色,似乎很是懼怕這位主母,好在這時主人開口了,替他解了圍:
“堆花。稍安勿躁!常言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咱們打他個措手不及,總好過與賊人硬碰硬罷!你有所不知,想這梁山的嘍囉,和別處烏合之衆不同,打起仗來毫不惜死,我們身邊嫡系勉強纔夠兩千人,餘者多是各處土財主借來莊客,能謹慎則個便謹慎些兒!還有,申家兄弟堂堂一條好漢,若是膽怯,豈肯渡我等前去報仇?你我雖是武藝高強,總不能隔着這茫茫野水,飛上梁山罷?”
話說這女子因喜插花枝,故名“堆花”,此時被自家男人當着衆人之面喚出閨名,有些嬌羞赧顏,嗔怪道:“當家的,正經兒些!我等揹負血海深仇,此去乃爲報仇,你當還在家中!”
那男子聞言一笑,卻在不經意朝黑漆漆的前路冷覷一眼,目光中的淡定全被兇惡驅盡,亦出言冷笑道:“這夥遭雷劈的賊子,我召家又不曾惹他,竟爲着一個九不搭八的李雲,先害了花貂和金莊,又滅我召家一村香火,我恨不得生食那王賊蕭賊血肉,只在早晚,便叫他們漫山皆作焦土!”
那婦人見自家男人發火,收斂了些,卻轉面對身側一個文面先生道:“史先生,依你看,那史文恭可信麼?”
此話一出,頓叫那阿醜在肚裡腹誹不已,此時箭已脫弦,卻還問這種醜話,圖甚麼?若是信不過,何必有此一行?這婦人素愛多事,看來是不分場合的。
好在那名喚史先生之人卻是個好脾氣的,聞言並不見怪,只是溫言安這婦人之心,緩緩道:
“史文恭這人和我雖沒太多交道,卻是我族中出類拔萃之人,我倒也略知他一二。想他自學成一身蓋世武藝,滿心期翼投效朝廷,能搏一個封妻廕子,只可惜一直不得其門而入,流落在那曾頭市另闢蹊徑。前番被梁山所擒,若是叫王倫佞言相浸,拉他入了夥,我還真沒有太大把握勸其反水。哪曉得王倫這人簡直是徒有虛名,就憑史文恭堂堂一個大將之才,卻逼其執挑糞賤役,盡顯凌辱折磨之事,怎由史文恭心中不恨?依小生看,史文恭此番是真心投效我等,只是……”
說到後來,這文面書生言語期艾,那婦人有些不喜,原本她夫妻兩個都是武藝絕倫之人,丈夫年少時交遊廣闊,出外學得一身好本領傍身,至今鮮有敵手。而自己這一十六口飛刀,連自家男人都接不下來,亦沒少沾人血,哪知這新來投效不久的史先生口口聲聲說那史文恭甚麼蓋世武藝、大將之才,叫她心裡如何受用?正待出言擠兌他兩句,卻沒想到枕邊人已經猜到自己心思,提前發話了:
“谷恭先生,船上又無外人,我夫婦面前,有話但講無妨!”
那先生見說笑了笑,望着這對夫妻道:“還請賢梁孟在張相公面前幫襯一二,早先答應了史文恭的前程,切莫失言!”
“只要滅了梁山賊寇,必然是天大的功勞。別說張太守叔夜。就是高俅高太尉面前。我夫妻也會盡力舉薦的!”那男子笑着應承一句,復又望着這史谷恭笑道:“就是先生,屆時也不必屈居茅廬之中,朝廷必有識人的伯樂!”
這說話的男子看着不到四十歲的樣子,言語甚是老道,看來其籠絡人心也並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然也不可能在老家叫梁山打破以後。又收羅了兩千桀驁之輩,整日裡想着要上梁山報仇。
“那便借莊主吉言!”史谷恭抱拳而謝。要去說降史文恭出自他的建議,也算是他立身投效的大禮,不知爲何,他們史家莊上出來的人,命途總是比其他人要崎嶇一些,那史文恭投奔朝廷不成,只能寄居曾頭市,而他。更是東投不着,西投無落,最終遇上毀家在逃,另起爐竈的召忻,這纔有了今日之事。
“大事若成,必不負閣下!申勃兒。滅火罷!”召忻把手一揮。豪氣十足道。
那統領船隊的阿醜得了主人吩咐,率先滅了自家船上的火把,周圍的船隻見狀,皆依計而行,紛紛滅着船上火把,但見無邊無際的黑暗開始在船隊中蔓延開來。
“哥哥,前面船隻在滅火把,想是快到賊人巢穴了,咱們也滅了罷!”船隊中央,一個坐鎮中軍的後生見狀。回頭對兄長請示道。仔細看的話,此人分明就是之前去過興仁府高俅處的濟州使者,張叔夜的小兒子,張仲熊。
那哥哥“嗯”了一聲,順手將火把浸入水中,在“茲茲”聲響中,火焰頓時化作一絲青煙,那人不由低嘆一聲,一副意興索然的模樣,張仲熊見了,不解道:“哥哥何故如此?是怕此行無功?”
“高太尉逼得梁山賊寇傾巢而出,眼下賊穴正是空虛之時,咱們又有史文恭帶着一班人做內應,擔當先鋒的召忻夫婦又皆有萬夫不當之勇,協調船隊的申勃兒又是慣走水路的。只因怕打草驚蛇,這些民船都是入夜之後開始徵集的,兄弟,這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中,如此完美無瑕,我怕甚麼?”那哥哥苦笑道。
處於興奮狀態的張仲熊沒有注意到哥哥張伯奮語氣中的自嘲,反而被這番話勾起他胸中引以爲傲的舊事。想當年梁山在濟州境內打家劫舍,燒了許多田契,便是他最先看出了其中蘊含的機遇,數次跟父親張叔夜進言,要用這些田地爲餌,招攬京東豪強進駐濟州對抗梁山,此番打頭的召忻高粱夫婦,便是當年因和他見面商討低價買地事宜,這才錯開了帶領大隊前去村中營救李雲的蕭嘉穗。
“破賊只在眼前,不知哥哥爲何鬱鬱不樂?”張仲熊問道。
“仲熊,你有沒有想過,梁山賊寇之所以能爲我等所乘,到底因爲何事?若不是高太尉在鄆州戕害百姓,這梁山泊能傾巢而出?想我等堂堂官軍,代表天子和朝廷,居然要作這樣的事情來引蛇出洞,事後想想,自己良心上過得去嗎?”張伯奮搖頭道。
“常言道:天無二日,這王倫如何敢替天行道!咱們兄弟辛辛苦苦奔走一兩年,爲的不就是眼下這一刻?若是任由梁山賊寇坐大,只怕國無寧日矣!”張仲熊並沒有直接回應兄長的問話,只是自顧自的說道。
見兄長半晌不說話,張仲熊自言自語道:“等滅了梁山賊寇,爹爹便會聯絡水泊周邊各州太守上書,請求官家免去數州稅賦,到時候還不是百姓受益?”
說到百姓受益這四個字上,張仲熊不由加重了語氣,但仍舊保持沉默無語的兄長讓他感覺到一陣心虛,這段話與其說是勸解兄弟,還不如說是給自己打氣,因爲他不得不承認,說到讓百姓受益上,古往今來沒有人比得過樑山,收復蓼兒窪後的朝廷更不可能。
“賊人畢竟是賊人,殺賊無過!”這時一個聲音在張仲熊心底響起,對於讓父親這兩年一直處於煎熬狀態的王倫,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手軟的,“或許,給你留具全屍,算是我最大的敬意了!”(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