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你說什麼?”
皇宮皇武殿的偏殿中,張林聽着錦衣衛內務總署署長孔德勝的機密回報,幾乎震驚到失魂落魄,手中茶盞都沒穩住,應聲落地摔個粉碎。
茶香四溢中,他猛地起身上前,抓住孔德勝的領子,大聲道:“你沒跟朕說笑?確定過了?他們母子人在哪裡?”
孔德勝鎮定心神,硬聲道:“陛下,臣不敢說謊,他們正在返回京師的船上,按照行程,應該過了登州。最多兩日,他們就能到達京師。”
張林一屁股坐回去,仰頭呢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可能呢……那孩子,叫什麼?”
“張念夫!”
……
一艘雙帆商船沒有載任何的貨物,在北風中飛速航行,只因爲船上有兩個身份神秘到連錦衣衛內圍人員都不敢隨意打探的客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個七歲上下的男孩,女的則是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婦人,從婦人的身段容貌上看,依稀可見昔日的風采。
只是如今的婦人憔悴而蒼老,面色蒼白無血,腰背有些駝,雲鬢上灰白銀絲不少。似乎生活並不太好,她的身子很是瘦弱,彷彿隨風就倒。
船艙中,婦人一遍一遍地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哼着歌謠,皮膚鬆垮的手掌輕輕撫拍蓋着被褥的男孩,她臉上的笑容是那般的如水溫柔。
“娘,孩兒何時能見到爹爹?”
婦人眯起不滿角紋的雙眼,慈愛地笑道:“快了,快了。好孩子,快睡覺。”
“娘,我爹爹也姓張麼?”
“那是當然,他叫張臨,是天下萬萬人敬仰的大皇帝,是我們漢人的英雄。”
“哦,那他怎麼不早點來接娘呢?”
婦人沉默少許,依舊溫和地笑笑:“他也是剛知道孃親在的地方,你瞧,他不是派人來接咱們了麼?”
“娘,爹爹是皇帝,那以後是不是不會有人欺負咱們了?”
“呵呵,不會的了。好孩子,快睡吧,睡一覺就快見到爹爹了。”
“嗯,那你告訴孩兒爹爹模樣,到時候孩兒第一眼就能認出來他。”
“他呀,個兒高高的,有你兩個高呢。虎背熊腰,眼睛像牛目那般大,笑起來時候像娘一樣讓人親近,不笑時候讓人感覺害怕。”
……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爲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當年,我送了你摺扇,不知道你還收着沒有呢?”海風吹拂着婦人的髮梢,她輕移蓮步地來到傳遍,縱目遠眺南方一望無際的碧波大海。
夜色下,海浪在風中欺負,浪濤打在船體上發出嘩嘩之聲。
遠處兩個便衣的男人緊盯着婦人的背影,卻沒有上前,他們都是知情人,爲婦人的遭遇感到悲哀的同時,心中也對金人愈發地憤恨惱火。
一個女子輾轉數人,最後淪落到洗衣院裡渡過了兩年時光,只爲了養活和保護她的孩兒,那是陛下的龍種。期間她遭受了多少苦難和委屈、凌辱,如今終於是守得雲兒見天晴了。
“如今的你已是九五之尊,而我只是個被人凌辱數載的老嫗,又怎能配得上你呢,只會給你帶來羞辱……”
婦人擡起眼,任海風吹皺她的臉龐,目中淚水盈眶,流下她面容枯槁、皮膚鬆垮的臉頰:“若能以我一死成全你的聲名,蔡媛又有何懼呢?”
“望你能善待念夫,好好撫養他長大成人……若能偶爾想起奴,那也不枉奴跟你緣分一場。來生再見了,張郎。”
“夫人,不要!”
“夫人!!!”
在兩個錦衣衛便已的驚叫聲中,腰背略有佝僂的婦人忽而抓着船欄,縱身一躍,投身進夜幕茫茫的翻滾海浪中,如一朵浪花般迅速消失不見了。
其中一個熟悉水性的錦衣衛驚駭之下,想也不想地就跟着縱身躍進海中,只是哪裡還尋得到婦人的蹤跡。
另一名錦衣衛便衣指揮海船緊急掉頭,在搜索了一天後,最終無奈地放棄了。
三天後。
當紅着眼睛,低頭沉默不語的男孩被帶到皇宮中時,張林幾乎是崩潰的。他失魂落魄地一把抱住男孩,抑制不住悲憤交加的情緒,仰頭嚎哭起來。
“蔡媛,你爲什麼這麼傻!”
“你以爲朕會嫌棄你麼?”
“你以爲朕會爲什麼這區區薄名而冷落你嗎?你爲何要死,爲何要死,爲何要死!”
張林嚎啕抱着這幾乎跟自己小時候一個模板刻出來的孩兒,淚水在他臉上橫流不盡,他惱恨蔡媛爲什麼不與他相見,他惱恨這個自以爲是的女人自尋短見,惱恨她爲何要以死來成全他!
中原皇帝的女人不能被玷污,如被玷污,唯有一死以證清白,彰顯貞潔!
她以自己跳海自盡的名聲來成全張某人皇冠上的一塵不染,世人就算知曉這段秘聞,也不會在背後對皇帝說些風涼之語。
身爲九五之尊,掌管萬萬人的身家性命,作爲他的女人,豈能被玷污後而苟活於世呢!
這就是蔡媛跳海自殺的原因!
七年前的事情了,張林早已忘記了他她,卻是在這一剎那對她恨的刻骨銘心。這個自私的女人,這個要讓他痛苦和內疚一輩子的女人!
“陛下,臣的兩名屬下把船開回去尋找一天,未果。其中一名屬下當時跟着跳海,因爲風急浪大,也未能活着上來……”
“好生安排他的家人,在英靈山設衣冠冢!”
“遵旨,陛下。”
張林跪在地上抱着一直沉默着卻強硬不流淚的男孩,對後面擺擺手,孔德勝衣袖抹淚,躬身退了下去。
瞧着這個倔強的男孩,張林老淚縱橫,撫摸着他頭道:“念夫,是爹爹對不起你和你娘。”
“我恨你!”男孩溼潤眼框中射出令人心驚的仇恨目光,咬牙發出小老虎般的低吼道:“我恨孃親,更恨你,你不是我爹爹,你不是,永遠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張林只覺心如刀割,失神道:“是爹爹對不起你娘倆,是爹爹錯了。”
“你不是我爹爹,不是我爹爹……”男孩咬着牙,忽然伸出雙手用力一推。
毫無防備的張林頓時摔了個大馬哈,他一骨碌爬起來,拉住轉身想跑的兒子,卻是被掙脫了開來,好在門外的內監和侍女及時抱住了男孩。
男孩清脆的嗓音發出歇斯底里的野獸般怒吼聲,一遍遍地重複着“我恨你”“你不說我爹爹”,每一遍喊聲都如刀子般紮在張林的心頭,讓他無神地癱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在侍女和內監手中張牙舞爪掙扎的小小身影。
當年樑中書的一杯催情藥酒,卻讓他結下了如此的孽緣。
世事難料,世事難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