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長月剛到房門口,便聽得裡頭傳來一聲巨響。
夢迴聽着聲音,便把人護在身後,將門打開,警惕着環顧四周。
如長月所言,這房間算不上大,書案素衾青紗帳,妝臺銅鏡梨木櫃,佈局十分簡潔,一目瞭然。
一張萱草杜仲四開木屏風擋住了來訪者的視線,將左手邊一個小空間隔開,想來這便是她所說的浴室所在。
夢迴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自己則輕手輕腳走過去,到屏風後細瞧了番,除一個半人高積着灰塵的浴桶外,什麼都沒有。
她朝門外人搖了搖頭,又往起臥間走去,待她走至簾幔後,望見案前光景,長舒了口氣,道:“沒事。是隻失了魂的癡伯子撞翻硯臺,潑了一地兒的墨。”
兩人聞言走進,見她拎着只滿身烏黑滴着墨汁的鳥兒,很是吃驚。
那烏鳥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張長月道:“這是加了自得香的耆墨,硯臺是極厚重的三災石,早起時才從箱底翻出,想着抄記藥方用的,也不知它是怎麼弄翻的。”說着躬身將硯臺撿起,發現並無缺損,才舒了口氣。
待將物品歸位,她便瞥見一旁被烏鳥踩得亂七八鄱陽紙,驚歎:“不曾想,竟是隻神鳥。”
夢迴聞言,望了過去,只見那絹白紙張上鋪滿了密密麻麻的爪印,還有深淺不一的墨影兒,乍一看,倒像是幅神韻俱全的竹林夜景圖。
有竹有葉,有夜有月,怎一個妙了得!
與此同時,那半死不活的烏鳥忽然醒了,嘩啦一下,掙脫離夢迴抓拿,撲棱着翅膀落到小妙童頭上,搖晃着用喙子可勁地啄了啄。
小妙童吃痛,伸手捂住腦袋,卻被它趁機飛走,落到房樑上嘰嘰喳喳地叫,也不知叫喚什麼。
夢迴雖說有着只七彩杜鵑當靈寵,可也並非什麼鳥語都會。
像眼前這隻十歲不到,靈氣未通的鳥,她就不懂它叫什麼,只好將彩娟召了過來。
彩娟的罵街聲漸近,一個狼頭垂頭喪氣探了進來。
見到了目的地,彩娟朝那腦袋啐了聲黃奴蠢貨,便撲棱着翅膀飛到夢迴肩上,問:“主子喚我何事?”
夢迴指了指屋頂,道:“翻譯一下,它在說什麼。”
彩娟朝所指方向望去,只見一隻巴掌大的紅喙烏鳥站在佈滿蛛絲羅網的房樑上,搖搖晃晃,嘰嘰咋咋,神智似乎不大清明,道:“知神論女幹,善莫大焉。遷想妙得,是爲畫德。明鏡察形,謹毛失貌。六法要論,心是造化……”
“這都什麼跟什麼?”
張長月在一旁聽着只覺一頭霧水。
“這是繪畫要理,你是外行人,自然不懂。”夢迴說着,又道:“知神論女幹是使民知善惡的意思,是繪畫誕生之初目的所在。遷想妙得,是經過發展後對繪畫的心得改良。要想將畫畫好,就得先學會觀察研究,揣摩描繪對象的情感。只有成竹於胸,才能畫出一幅形神具存的好畫。明鏡察形,謹毛失貌,是提醒注意事物整體形態,不要因小失大。六法是氣、骨、形、彩、位、模六法。心師造化則是以客觀事物爲基礎的繪畫。能把畫理要訣唱得如此順溜,想來也是個好畫之徒。”
張長月恍然,道:“這倒與師父教藥理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咦,小黃鸝!”不知何時飛上去的彩娟吃驚道。
烏鳥聞聲,停止喧啼,朝彩娟叫喚了幾聲,蹦噠着朝它靠去。
兩鳥經過一番深入交談後,彩娟帶着它飛了下來,道:“這事得怪我。”
夢迴不解:“什麼意思?”
彩娟道:“它主人曾給它立過規矩,說吃蟲子前得先畫上一幅畫,不畫就不能吃。因找不着畫畫的東西,它已經兩天沒吃蟲子了,很是可憐。我聽了,便建議它到房間裡頭找找,想來堂堂藥材世家,也不會缺了那幾樣玩意兒,沒想它還真照做了。”
夢迴震驚:“還有這等奇特規矩?”
彩娟嗯了聲。
“它主人是誰?”夢迴很好奇,想向他請教一下,如何給自家寵物立規矩。
“蘇禹。”彩娟道:“是相月城頂有名一畫家。”
“這人俺知道。”張長月道:“是個不動尊,又叫黃粱先生。靠賣畫爲生,住城西貧民窟。俺爹很喜歡他的畫,時常叫他到家裡畫藥譜子。他畫的圖,是所有畫師裡頭最生動逼真的。好幾次俺爹想高價聘他做咱家畫師,都被拒絕了,說不喜歡被束縛。不曾想小妙童竟是他弟子。”
“是孫子。”彩娟糾正。
“恁可能!”張長月當即反駁:“他一生未娶,無兒無女,哪來孫子?”
“那可不一定。”
夢迴拉着小妙童進入浴室,揮了揮手,滿是灰塵的浴桶瞬間變出一桶清澈熱乎的水。
張長月愣,反映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笑道:“倒是俺傻,俺這就去給他尋幾件合身的衣物。”說着便走了出去。
“恁是誰?爲何在俺家?”
張長月剛走進文物兄弟的房間,便被一個聲音給問住了。
她微愣,朝牀上望去,發現竟是張文忽然醒了,喜出望外,朝外頭喊道:“兄長,恁快來,文兒醒了!”
喊完便走了過去,道:“俺是伊蟲姑子,伊忘了?小時候咱還玩過泥巴,抓過螳螂呢。”
“蟲姑子?”張文有點難以相信。
他彷彿作了個漫長且痛苦的夢,夢中,他家沒了,親人沒了,感覺自己快活不下去了。
不曾想,一覺醒來自己竟是躺在自家的溫暖舒適的牀上。
那半年的苦難生活,就像從未發生過一般。夢醒,一切都恢復成了最初的模樣。
可手臂上的疼痛又告訴他,不是這樣的,夢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爹爹不見,母親慘死,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張大郎聞聲,連忙從一旁浴室匆匆趕來,一臉焦急道:“可算醒了,把爹給嚇壞了。”說着伸手要幫他把脈,卻被他警惕地躲過了,驚恐道:“站住,不要碰我!”
說實在的,他對眼前這父親的感情有些複雜。
有恐懼,也有懷疑。
孩子這反應,將張大郎嚇了一跳,卻也意料之中。
“恁是伊爹。”
張長月上前想要說他,卻被張大郎給制止了,只聽他聲音哽咽道:“去吧,讓俺跟他單獨談談。”
張長月張了張嘴,發現自己還真沒什麼可以說的,便到櫃子裡頭挑了幾件衣物出去了。
房間裡只剩下父子。
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裡,是張大郎率先開的口。
看着孩子恐懼的眼神,未語話先哽,只聽他紅着眼道:“孩子啊!爹對不住伊,讓伊受了這麼多苦。”
張文雙眼紅溼,道:“爹的病,好了麼?”
這問題,問得有些突然,張大郎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們,只一味地點頭,又瘋狂地搖頭。
他又問:“娘知道嗎?阿公阿嬤,都知道了?”
聽到妻子父母,張大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嗚嗚地哭了起來,朝他跪下磕頭:“兒啊,是爹對不住伊,爹對不住伊啊!”
張文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忙上前將他扶住,卻因牽動雙手的傷,疼得齜牙咧嘴,只好跟着跪下道:“爹,伊沒的錯。錯的是兒子。百行以孝爲先,是兒子沒有本事,沒讓伊痊癒。俺知道俺娘不在了。只要俺活一天,斷不會缺了伊的引子。”說着便四處尋刀要放血。
張大郎忙將他制止,把夢迴的事告訴他。
好說歹說,也算把他給說明白。
張大郎帶着張文出房間時,夢迴剛好將梳洗完的小妙童帶了出來。
看着眼前這個梳着齊整辮子,穿着自己穿舊了的綾綢深衣的女孩兒,張文愣了愣,良久,道:“伊是……小啞巴?”
小妙童聞言,雙手在空中比劃了下,指了指張文,又指了指自己,表示他猜對了,藥商家的呆子。
呆子這名字是蘇禹給兄弟兩起的,說他們兩長得木木訥訥,像個呆子,不如她靈動有趣。小丫頭聽了,便將這稱號給記住了。
“果是伊!”
張文不懂啞語,不知道她說什麼,見她比劃手勢,當即認了出來,道:“伊是小啞巴,恁的成小姑娘了?”
小妙童眨了眨烏溜溜的眼睛,不懂爲何今天所有人都說她是小姑娘。
從小到大,爺爺都說她是小夥子,長大以後是要當大漢子的。
可不管小夥子還是小姑娘,對她而言,能有好衣服穿,有東西吃,還有個能遮擋風雨的地方睡覺那便是上天對她最好的恩賜。
沒有爭辯能力,沉默便是最好的武器。
“你們倒是聊的開心,難道不餓麼?”風狼搖着尾巴在兩人之間走過。
衆人:“…………”
夢迴走到石桌前,正要倒茶,忽地瞥見一旁燒得只剩木梗的九霄斷魂香,大叫一聲:“壞了,我竟把這事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