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到了北平站,天還不亮,出來看了一下車站的大鐘, 才五點鐘,距離天大亮還有一段時間。可是車站裡已經是人聲鼎沸,到處像白晝一樣, 早起接站的,做小生意的,排隊買票上車的,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三哥,這裡人真多!”焱根瞪着好奇的眼睛,不停地四處張望。
“火車站當然人多,南來北往的人都要從這裡路過。你餓不餓?”坐了一天一夜的車,還沒有吃一頓正經飯,所以水根才這麼問。
“不是很餓。你不是說皇帝也住在這兒嗎?咱去看皇帝吧?”焱根提出一個好玩兒的建議。
“皇帝早已跑走了。聽說去了天津,又好像是去了東北。不是很清楚。不過他們的老根兒還在這裡,也就是皇宮,要是有時間我們可以去看看。”
“嗯,去看看是皇帝的老家好,還是咱老家好。咱們現在就去吧!?”焱根到底還是孩子的心態,說到皇帝就想馬上去看。
“天還不亮,還是待在這裡安全。咱們人生地不熟的,現在出去要是摸丟了,問個路都找不到人呢!”於是,兄弟倆就到一個小攤販前買了豆腐腦油條坐下來吃早餐。一會兒吃完了,再買一次,這麼磨磨蹭蹭的天大亮了,背起行李離開火車站,順着人多的地方溜達。
剛一拐彎,就見到好大的樹林,焱根就問,“三哥,這裡是鄉下呀?”
“別亂說, 也許是公園呢!”其實,水根也不清楚,但是看到整齊的松樹柏樹,他就知道一定是個大地方。向北走了一些時候,他們突然看到了紅牆。這是皇家的標誌,不少人在圍着牆走,他們也跟上去,“三哥,這裡和你上學的大廟差不多?”
臧水根仔細看看,也真是,整個造型基本上一樣, 只是這裡更高更大一些。心裡就有點懷疑,難道這個就是皇的家嗎?
走了一會兒,太陽升了老高,他們就開始打聽北京女子師範的地址。問了不少人,才知道,距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他們兩個就商量是坐車過去,還是走過去。焱根就覺得北平這裡到處都是古色古香的房子院子,很想看看,可是他知道三哥要去找嫂子和大姐她們,就建議走過去,這樣可以多看北平長的什麼樣子。
根據人家指引的方向,他們一路走一路打聽, 大約一個小時後,他們終於找到了學校。然後再問張巧靈的名字,人家都會先問,“哪個系?哪個班?”臧水根後悔沒有問仔細這些情況,覺得自己這個丈夫太粗心大意,連這些細節都沒有問過。不過,臧水根想想,自己也覺得可笑, 不僅是不清楚張巧靈的學校和學習情況,就連臧麗娟也一樣,既沒去過她工作的醫院,也沒去見過她的家人,就這樣糊里糊塗地結了婚,成了一家人。臧水根心裡想,他不能繼續這麼粗心大意下去,一定要想辦法彌補回來。不過,在帝國大學讀書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到底師範學校都有什麼系,大概應該是師範系吧?畢竟是從大學出來的,臧水根就多了個心眼,琢磨着等一會兒下課, 就到餐廳門口去等,肯定能夠等到她。
聽到了下課鈴,他們兩個人大搖大擺地來到餐廳門口,直愣愣地站在那裡,活生生就像是兩個門神。所以來打飯的女學生都用驚訝的目光看着這兩個天外來客。不過看到臧水根的衣着和神態,免不了多看幾眼。就在成羣結隊的女學生進入食堂的時候,這兩個門神被張巧靈發現。她看到第一眼,心就撲通通地跳,臉頰熱得不行。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她必須趕緊出來把他們領走。於是她丟下同路的夥伴兒,衝過去,拉住臧水根就走,弄得臧水根很是狼狽。期初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等到他迷糊過來,看到是張巧靈的時候,心裡就樂開了花。
“你們倆怎麼會在這裡?你們不是去了大西北考察了嗎?現在到處都在打仗, 你們怎麼來的?也不怕被不長眼的子彈擊中嘍?就是要來也不寫封信通知我一聲, 站在餐廳門口多丟人呀?”張巧靈一連串的問題,弄得這兩兄弟就像犯了錯誤的小孩兒,站在那裡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還是焱根不知天高地厚,只管問,“三嫂,我大姐呢?”
“小點聲,別讓人聽到了!”
“怕什麼,你不是我三嫂嗎?”焱根不管不顧。
“這裡是學校,結婚的人很少。要是同學知道了我已經嫁人,非得笑死我不可。”說着,她四周望了望,也沒人注意這裡發生了什麼,就繼續說,“我已經寫信告訴了爹孃。祺姍她, 啊,大妹, 她去上海了。”
“什麼?她不上課了?”臧水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我們不在一個系,她臨走的時候我也沒有見到,還是通過一個同學轉告我的。但是據我瞭解,好像她不是一個人去的。”
“和別人一起?男的, 還是女的?”臧水根直覺不妙,更是緊追不放。
“我猜應該是個男人。”
本來剛見面的那份熱情被這樣一個消息一下子給熄滅了,幾個人都陷入了沉思。一會兒,臧水根問,“她什麼時候離開的?”
“差不多十來天了!”
“你有辦法和她聯繫上嗎?”
“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找朋友打聽一下,試試看。”
“那好吧,你趕緊去打聽,看看她到底在上海哪裡。但是不要說是家裡人要找她,就說學校要找她。必須弄清楚她的地址。快點!”臧水根急不可耐。家裡要是知道這件事兒,肯定也會着急地不得了。
“先吃飯吧!已經到了吃飯的時候。下午我再想辦法打聽!”
張巧靈把兩個大男人安排到宿舍,自己再跑去飯堂打飯。回來時,有兩個女同學陪她過來,送了不少各種各樣的食物。放下東西,那兩人就跑走了。張巧靈將房間裡凌亂的東西收拾好,騰出一塊地方,將飯菜饅頭放好,三個人坐下來吃飯。
“你怎們不吃?”張巧靈問。
“我擔心爹孃都要急瘋了?”
“應該不會,我沒有說祺姍是跑掉的,只是說去了上海學習。”
“什麼?張巧靈,你怎麼說話大喘氣呀?這都到了什麼時候,你還想瞞着我嗎?我可是你男人!敢情她是私奔了?”聽到說跑掉,臧水根第一反應就是私奔。
“你安靜一點,四弟在呢?你要像個當哥的樣子!再說我們隔壁寢室都有人呢,你這麼吼叫是想讓大家都來看你嗎?”張巧靈本來就是巧舌如簧,這時候又得理不饒人。“我說祺姍是私奔了嗎?我說跑掉就是離開的意思。再說祺姍多大了,二十一歲了,她已經是成年人了,有腦子有知識的成年人了。就算是私奔,也用不着你這麼動氣不是?難道她沒有接受高等教育嗎?她不知道生活該如何過嗎?我看你還是好好過好自己的生活吧?”
張巧靈最後一句多少還是帶了一點氣,焱根聽不明白,可是臧水根一定是明白的。這裡麪包含了一些特殊的含義。也許只有他才能明白。所以,他也無話可說,只有乖乖地低頭吃飯。
吃完飯,張巧靈出去洗碗, 臧水根就考慮接下來怎麼辦。首先要去找間旅社,一直待在人家集體宿舍也不是辦法,弄得其它室友不好意思進來。他想等巧靈回來,跟她打個招呼,等她上課的時候,他們就出去安排。可是等巧靈回來,臧水根把想法跟她說了,張巧靈嘴一撇,說,“你很有錢嗎?這裡的旅社很貴的!”臧水根不知道張巧靈的意思,可是看看這個寢室巴掌大的地方,已經放了好幾張牀,根本沒有他和焱根睡覺的地方,再說他們夫妻倆好長時間沒見面,自然需要獨處的空間。可能張巧靈看出了他們的疑惑,就繼續說,“你別管了,你要是錢多,都給我去買書!我爹在這裡專門和人合夥開了個門面,我們就去那裡住!”
聽到張巧靈的話,臧水根覺得很是意外。從老家到這裡兩千裡地, 老丈人竟然專門在這裡開了鋪面,難道就是爲了這個寶貝閨女上學方便嗎?他只敢這樣想,也不敢問,只是點點頭表示同意。
“走吧,咱們先去那裡吧!安頓好了,我再回來上課!”
就在學校不遠的地方,有個四合院,院裡顯的特別幽靜,幾乎和金上老家的房子一模一樣,要不是知道自己身處北平城裡,還以爲自己在老家呢。走進去四處看看,覺得這地方真不錯。張巧靈先打開一間房,臧水根就要往裡走,被張巧玲攔住,“你急什麼?這裡是客房,給老四兄弟住的。焱根,你就住這間, 進來吧!”
然後,又到對面打開一個門,“你不是很急嗎?進來吧!”臧水根探頭一瞧,這不是一個女孩子的閨房嗎?就問,“誰的房間?”
“你只管住就是了!”說話的同時,張巧靈關上了門。臉蛋紅撲撲的,不自覺地就將身子靠近了臧水根。臧水根也不遲疑,乾柴烈火燃燒起來。過了好一陣子,兩個人醒來,突然水根說,“哎呀,快去上課吧, 要遲到了!”
“早都請假了。都快要放學了!不過, 你們在這裡等我。我去打聽一下祺姍的地址。不過我先給你打個預防針。聽說她好像是受了什麼蠱惑,加入了一個秘密組織。等我回來再給你細說。” 說罷, 收拾完畢,張巧靈活靈活現地飛出了小屋。臧水根一個人也沒有了睡意。剛開始他是琢磨張巧靈的話,秘密組織,到底會是什麼,難道也跟自己一樣,加入了國民D?不過很快,他否定了,國民D早已不是什麼秘密,那會是什麼組織, 難道是CP?臧水根不敢往下想,這年月,誰要是CP,那是要滅九族的。如果大妹真的加入了CP,自己一大家子人都可能要遭殃的呀!
這個問題不敢想,越想覺得越可怕,於是他就坐在桌子前面翻看桌面上的書報。 先是瀏覽了幾份小報, 看到小說連載劉雲若的《紅杏出牆記》,張恨水的《金粉世家》,臧水根可以理解,畢竟張巧靈是國文專業,這些都是她學習的內容。在報紙的下面,他發現了一個精美的硬皮筆記本,他看到封面的名字,張巧靈,知道是他老婆的日記本,就想打開看看,可是想到是私人的東西,沒有得到許可,這樣就私自翻閱,很不禮貌。可是想到是自己老婆的東西,也就越想知道里面的內容,很好奇這個漂亮的老婆都會在日記裡寫些什麼東西。他就自己對自己說,“只看一眼!”
於是輕手輕腳地打開扉頁, 就見上面用娟秀的文字寫到,“新的生活開始!”
臧水根合上日記本,然後又打開,然後又合上,反覆了好多次,最後還是翻看了一篇日記:
公曆十月三日 微雨
今天回到學校,感覺好像離開學校好久了。再次見到同學和老師,覺得自己都不好意思看她們。離開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姑娘,可是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成了別人的妻子,也就是一個女人啦。嗚呼哀哉!
又翻了幾頁,看到另一篇,寫道:
公曆十月十日 夜
不知道爲什麼最近老是集中不了精力聽課,總覺得有個人在我耳邊說話,這個聲音就是來自於那個男人。我過去不熟悉也不喜歡的男人,可是沒想到竟然在結婚以後,成了他的女人以後,竟然喜歡上了他。過去幾年一直埋怨父母親包辦的婚姻,只是爲了父母的愛才去勉強結婚的,可是沒有料到他竟然是那麼優秀的男人。我怎麼就愛上了他呢?在廝磨了一個月的新婚花燭的日子,我真的瘋狂地愛上了他。這連我自己也不能相信。儘管他身邊有了女人,也有了孩子,可是我已經把那份嫉妒和不滿完全置於腦後,我的全部身心都交給了他,現在每時每刻都在想象着他就在我的身邊。我真想馬上輟學到他身邊去。他身在荒漠大山之中,我一直在擔心他的生活和安全。他這個壞蛋,練一封信也不來,真的讓我抓狂,可是越是這樣,我越是愛他,他就像一塊磁鐵,緊緊地把我的心吸住。我已經失去了自我, 快來拯救我吧!
讀到這裡,臧水根覺得這日記完全就像是自己寫的,完全就是在描寫自己的心理獨白。他想繼續看下去,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覺得他已經讀懂了巧靈的心,他望了一下眼前的毛筆,順手拿起來,就在日子的下方,草草地寫了幾個字,然後慢慢地合上日記本,用手撫摸了一下張巧靈的名字,他嘴裡默默地念道, 我也愛你!
“我拿到了!”一陣風似的,張巧靈忽然從外面闖進來。
臧水根掩飾一下自己的尷尬,然後才接過那張字條,看了一下內容,是上海的一個地址,他也不清楚這個弄堂到底在什麼地方。不過有了它, 等回到南京,就可以過去找到大妹啦。
張巧靈在水根仔細研究那個地址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日記本放在了報紙的上面,知道已經被那傢伙看過了。她心裡有點害羞,在他不注意的時候,順手把日記本塞進了抽屜裡。
“你要去找祺姍嗎?”
“是大妹!”
“我知道。可是我們是同學,已經好幾年養成了習慣。很難改了!你帶我一起去找她回來繼續上課吧!”
“怎麼?你也想逃學?你大概不是想去找大妹吧?”臧水根嘴上這樣說,手就不那麼老實。
“快別搗亂了,走吧,咱們出去吃飯!晚上店裡的掌櫃聽說你來了,要請客呢!”
夜晚是專門爲情人們準備的最好時刻。送焱根回到屋裡休息,巧靈就讓水根陪她到外面走走。水根本來想回屋休息,因爲剛剛喝了酒,有點上頭,可是聽到巧靈的請求,也就不想讓她失望。兩個人沿着街邊,一直走到護城河,然後再轉回來,張巧靈滿足了虛榮心,高興地說,“你知道爲什麼要出來散步嗎?”
“不知道!”臧水根答。
“真是木頭疙瘩!平常我看到別人情侶在街上散步,我就想你來了一定要和你一起散步,讓他們羨慕。”說完,她就止不住咯咯地先笑起來。這時候的張巧靈完全和在家裡結婚時的張巧靈判若兩人。穿衣打扮自然不同,眼下是一身的學生裝,上身緊身小褂, 下身長擺裙,腳上是黑色小皮鞋。這在金上那地方根本不敢穿出來。她時不時地會依偎在臧水根的肩膀,兩眼含情脈脈地朝上盯着他的眼睛,好像那裡有數不盡的星星。
“你看啥呢?”
“我看到你眼睛裡的火!”張巧玲說。
“那是慾火!”
“不是, 是情火。普羅米修斯偷來的愛火!”
“我不懂你的普羅米修斯,但是我好想知道你的金粉世家!”
“哎呀,你偷看我的小說?”
“在你桌子上,不能說偷看。”
“你喜歡這些小說嗎?”
“一般般,在日本也能看到這些小說, 不過我是理科學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做實驗。有空又要去打工掙錢,幾乎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看小說,就是讀報紙大都是日文的,也都是上學的路上瞄上幾眼。”臧水根第一次在張巧靈面前談起他在日本的生活。
“你家裡不寄錢給你嗎?上學還需要打工?”張巧靈覺得很不可思議。
“是,我不想讓我娘寄錢。我自己可以養活自己。大男人要提前獨立,不是嗎?”
“嗯,也是。可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的詳細情況,只知道我爹把我許配給你,我當時好恨你,好恨我爹。可是,”
“可是什麼,沒想到,我還不錯?”臧水根反問道。
“美死你!”張巧靈一句話懟回去,可是依然聽起來那麼親密享受。“我也想寫小說,在報紙上發表。我也想去上海,我不喜歡北平,這裡死氣沉沉的。到處都是藍磚房子。聽說上海都是紅磚洋樓。我真的有點佩服大妹的舉動。就是不知道她到底在幹些什麼?”
“你真的想知道?”
“你同意我和你一起去上海?”
“那倒不是。你還是好好上課,畢業以後你再去也不晚。我本來打算在你這裡待上一個星期,可是我很擔心祺姍,我想過兩天就先去上海找她,否則家裡也不放心。還有,”
“還有人在上海等你?老實交代?”沒等臧水根說什麼,張巧靈就緊逼上來。
“嗯,這北平的空氣確實不好,酸酸的。”
“沒有哇,天冷了,就這樣!”看來張巧靈沒有理解水根的意思。她看到水根一臉的壞笑,突然意識到什麼,就舉起小拳頭狠狠地打在他肩上,“你諷刺我!快說,可是什麼!”
“五弟桂根還在上海等我。這次出去考察我遇到了一個意大利學者,是個考古學家,我決定了,讓他去歐洲留學。本來,”他打算說李家大姐李馨也這樣認爲,可是話到嘴邊急忙打住,“我也得趕過去幫他安排一下!”
“你快成了臧家當家的啦!這裡四弟還跟着你呢!”
按照計劃,休息一天就要動身去上海,看看臧祺姍到底在上海搞什麼名堂,可是到了第二天起牀,臧水根的腰疼得厲害,一下子走路都困難,沒辦法只有暫時住下來。焱根找了個夥計領着去北平城看皇帝的家長得什麼樣子。水根不得不聽從巧靈的安排,去看醫生。經過幾天連續的治療,一個療程下來,感覺好多了。這樣子,臧水根再也待不下去,儘管在這裡可以享受大老婆的溫柔,可是他心裡非常惦念大妹的安危。所以,還是決定乘車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