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6章 以命博富貴

一般婦人,自然是當不起夫人的稱呼。

當然,若是換作普通婦人,也沒資格能被羊衜稱爲夫人。

羊衜喚眼前的婦人爲夫人,乃是有意爲之,沒想到卻是碰了一鼻子灰,當下就不禁有些訕訕。

眼前這位婦人雖是庶人之妻,但出身卻是端的不凡,因爲她姓習,而且是荊州習。

荊州習氏,宗族富盛,世爲鄉豪。

季漢有習承業、習珍、習禎,吳國有習溫、習宇,魏國有習授,皆出於此氏,分侍三國,標準的世家作風。

習娘子的父親習竺,雖比不過出仕三國的習氏族人,但也同樣是被時人稱爲“才氣鋒爽”。

她從小就隨自家大人識文斷字,見識不俗。

至於爲何望族之女,如今卻成了庶人之妻,這其中卻是與羊衜有不小的關係。

所以習娘子見到羊衜,沒有拿掃把打人,僅僅是面上有不愉之色,就已經算得上是涵養過人:

“羊君到此,可是有事?”

羊衜咳了一聲,看了一眼婦人身後的小院,然後略有躊躇地說道:

“吾此行過來,乃是欲與李郎君一敘。”

“哦”婦人拉長了聲音,眼中露出警惕之色,“我家阿郎不在。”

羊衜一聽,頓時有些着急:

“那不知李郎君去了何處?”

婦人避而不答這個問題,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羊衜:

“羊君好歹也是太子賓客,上門拜訪,都是這等禮節的麼?”

“妾怎麼不知,我李家與羊君的關係,竟是親密如斯?”

羊衜一聽,不禁有些訕訕,連忙拱手行禮:

“是吾失禮了。”

然後從懷裡摸出拜帖送上,又示意隨行的從人送上禮單:

“吾此次過來,實是事有所急,所以有些過於冒昧了,還望習娘子見諒。”

看到羊衜居然把姿態放得這麼低,婦人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吾一介婦人,如何當得起羊君這般禮待?我家阿郎,一大早就下地幹活去了,若是羊君有事,不妨稍作等候,吾這就去叫他回來。”

“不用不用。”羊衜連忙說道,“習娘子只管告知李郎君在哪個方向,某自行前去即可。”

婦人笑道:

“鄉野之處,道路難行,羊君怕是難尋到彼處。”

羊衜知道眼前這位婦人可不是一般的女子,所以也沒打算隱瞞什麼,當下就老實地交待道:

“不敢瞞習娘子,某此次前來,乃是有事求李郎君,不親自前往,何以顯誠心?”

習娘子聞言,目光落到羊衜身後的厚禮上,若有所思。

她沉吟了一下,最終還是轉頭叫喚道:

“大郎。”

“阿母。”

屋子裡立刻飛奔出一個五六歲的孩童。

婦人摸了摸孩子的頭:“這是你家大人的故人羊叔,快與羊叔見禮。”

孩童衣着雖是陳舊,但卻甚是整潔,很聽話地上前行禮:

“見過羊叔。”

“都這麼大了,這一路着急趕過來,一時竟是沒有準備見面禮。”

羊衜有些歉意地說道。

“無妨,鄉野之地,哪來那麼多規矩。”

習娘子說道,“就讓大郎帶羊君前往吧。”

羊衜連忙道謝。

他先是讓下人把禮物送入院子內,然後這纔跟在孩童後面,向村外走去。

村頭的田地裡,李家的男主人站在田間,指使着幾個莊戶給自家的莊稼地拔草。

甚至還時不時彎下腰,親自上手。

“大人,有人來找你了。”

孩童帶着羊衜走到地頭,雙手合在嘴邊,大聲叫道。

蹲在田地間的男子聽到自家孩子的聲音,起身擡頭看去,待他看清站在自己孩子身後的人時,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但見他哈哈一笑,把手裡的雜草扔到田埂邊,腳下不停,連濺起的泥水也顧不得了。

走到一半時,他又想起了什麼,連忙在田埂邊的小溪裡洗淨了手腳,這纔再次起身,走到羊衜面前,行禮道:

“羊君怎會到此?”

“自是特來見汝。”

男子一聽,又驚又喜地說道:

“羊君爲何不提前派人前來說一聲?家裡簡陋,一時沒有什麼準備,只怕是要怠慢了羊君。”

羊衜早已沒了在李家女主人面前的拘謹,爽朗一笑:

“無妨無妨,我過來之前,已自行準備好酒肉,送至汝家,此時汝家娘子,怕是已經燒上飯菜了。”

男子聽到這番話,臉上不禁有些慚愧之色:

“家中貧寒,讓羊君見笑了。”

羊衜搖了搖頭,含笑道:

“如今你家中有田有地,有妻有子,難道還比不過吾初見你的時候?何來見笑一說?”

男子聽了,感激道:

“此皆是羊君所賜耳。”

“吾當年評語,不過實話實說耳,你能有後面的際遇,乃是自取,何來吾賜之說?”

“不然,若無羊君,何來吾之今日,怕是仍求溫飽而不可得也,羊君之恩,衡沒齒難忘。”

李衡卻仍是執意拜謝。

前些年荊州糧食不足,陸遜於是上書,請求屯田。

孫權自然是應了下來,甚至還把給自己拉車的八頭牛分拉四犁,以示以身作則之意。

李衡本是荊州軍戶,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僥倖由軍戶轉成庶民,並且被遷到了武昌。

羊衜識人之明的名聲由來以久,李衡被遷到武昌後,不顧自己身份低微,親自前往拜訪羊衜。

羊衜聽到有這麼一個庶民前來讓自己品評,意外之餘,竟也接見了對方。

哪知一見之下,他更是出乎意料地給了李衡一個相當高的評價,斷言其纔在亂世之中,可官至尚書郎。

習竺得知這番評價後,本着對羊衜的信任,於是就把自己的女兒習英習嫁給李衡,甚至還陪嫁了一部分田地。

原本應該是世代當兵卒的李衡,借了吳國廣開田地的契機,才脫了軍戶的身份,入了民籍,又立馬有人主動送錢送田送女人,簡直不要太爽。

所以他對羊衜感激,那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隨着孫權稱帝后,遷都建業,再過兩年,太子也跟着跑去了建業,作爲東宮賓客的羊衜,自然是要隨行。

按理說,李衡也算是大翻身,即便不能當官,那也知足了。

唯獨是苦了一個人,那就是被強塞過來的習娘子。

她本是被自家大人哄着騙着嫁過來,因爲大人跟她說,自家這一支想要再進一步,可就是靠這個女婿了。

在外人看來,身爲望族的習氏自然是風光無限。

但望族也有望族的難處,畢竟宗族太大,就會有許多分支。

習竺被人稱爲“才氣鋒爽”,但能被名門望族推出來的子弟,哪一個不比絕大多數人有才氣?

再加上這年頭,正逢亂世,人主最需要的,不是治世之謀,就是領軍之能。

才氣這種東西,反而是排在了最後。

當然啦,若是身負治世之謀和領軍之能的同時,還能有過人的才氣,那自是最完美不過。

比如蜀國的馮文和,啊,不是,是馮明文。

若是隻有才氣拿得出手,那就看看魏國的曹植。

何況曹植的才氣那可是天下公認的,最後落個什麼待遇,一目瞭然。

最重要的是,荊州乃四戰之地,魏國走了蜀國來,蜀國敗了吳國來,你方唱罷我登場,輪流作主荊州地。

習氏最頂尖的人才,在這些年裡,基本都已經在三國出仕。

反倒是像習竺這種的,雖有才氣,但又比不過那些天下知名的學者。

如蜀國的向朗、魏國的陳琳、吳國的張紘等,哪一個的學問不是頂尖?

文武皆不就,單以學問論,又做不到天下知名。

所以在這亂世裡,反而是沒有合適的地位。

連帶着他這一脈,也漸漸地落後於那些出仕三國的同族。

小家族想要晉身大家族,大家族想要維持自身的地位。

最直接的辦法有兩個。

一個是推出足夠出色的人才出仕,當代言人。

一個是聯姻,強強聯合。

至於習竺這種,則是兩者混合:用聯姻的方式拉攏人才。

只是習英習嫁過來這些年,左盼右望,孩子都能燒水做飯了,李衡仍是個田舍郎。

說好的可官至尚書郎呢?

所以在見到羊衜時,她自然是冒了一肚子火。

不過她終究是大家閨秀出身,雖然看不慣羊衜,但仍是不失禮節。

但見她親自下廚,煮飯燒菜,又把廳堂收拾乾淨,留給自家阿郎與羊衜暢談。

直至日頭偏西,準備落下山頭,羊衜拒絕了李衡的再三挽留,坐上牛車,駛回城裡。

略有醺意的李衡回到內屋,看到正坐在榻前面容沉靜的習英習,酒意就立馬醒了一大半,當下連忙陪笑道:

“吾與羊君相談甚歡,一時喝多了些,竟是忘了沐浴,細君勿怪。”

一邊說着,一邊就忙不迭地就要轉身出去。

“回來。”習英習卻是叫住了他,略有皺眉地說道,“纔剛喝完酒,哪有立刻去沐浴的道理?先把這醒酒湯喝了,緩上一緩。”

“喛,喛,好的,多謝細君。”

李衡連忙又屁顛地過去,接過習英習遞過來的醒酒湯,一口氣喝個乾淨。

習英習以世家女身份下嫁至今仍是庶人的李衡,雖說習英習家風不錯,嫁夫隨夫,並沒有說看不起李衡之類,甚至還給他生了兩個兒子。

但身世的巨大差距就擺在那裡,李衡對自己這位細君總是存了一份敬畏和愧疚。

此時他喝了些酒,再加上羊衜帶過來的消息,讓他終於忍不住地要向自家細君顯擺:

“細君可知,羊君此次過來,給吾帶來了什麼好消息?”

看到自家阿郎臉上的得意表情,習英習淡然一笑,戲謔道:

“總不至於是舉薦阿郎爲尚書郎吧?”

哪知李衡一聽,頓時就瞪大了眼:

“細君在門外偷聽了?”

看到李衡這個神情,習英習亦是愕然:

“那羊衜……還真舉薦阿郎了?”

夫婦倆面面相覷半天,習英習率先反應過來,她皺了皺眉:

“此事不太對,若是那羊衜當真有心舉薦阿郎,爲何評價阿郎時不舉薦?偏偏要等到現在才突然前來?”

李衡一聽,頓時咳了一下,低聲道:

“羊君確有一事,想要吾去做。”

習英習一聽,目光凜然:“有危險?”

李衡再次愕然:“細君又是如何猜到的?”

習英習冷笑一聲:

“這世間,哪有平白的好事?羊衜好歹也是太子賓客,不在東宮陪伴太子,卻專門從建業趕過來,還是提着厚禮上門,只爲見你區區庶人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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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別說是要舉薦你爲尚書郎,這其中要費多少人脈?汝可知曉?”

當年“暨豔之案”是由什麼引發的?

不就是暨豔看不慣各署郎官,皆由豪門與權貴子弟把持,於是欲清刷吏治,考察官吏而起?

憑什麼自家阿郎能與那些豪門權貴子弟平起平坐?

憑什麼那些豪門權貴子弟願意擠出一個位置讓給阿郎?

話是實話,但就是太傷了人些。

李衡啞然,無言以對。

但習英習仍是沒打算放過他,目光緊緊地盯着他:

“與吾說說,羊衜究竟想讓你去做什麼?”

李衡低聲道:

“朝中有奸佞小人呂壹,陷害忠良,羊君欲舉薦吾爲郎中,讓吾在陛下面前直言呂壹之罪。”

習英習一聽,頓時失聲叫道:“呂壹?!”

前一段時間,江夏太守刁嘉入獄,差點喪命,聽說可不就是呂壹所爲?

武昌乃是江夏郡治,這個事情,早就在武昌傳得沸沸揚揚,習英習又豈會不知?

但見習英習咬牙道:

“呂壹雖官小,但權勢極大,又深得陛下所重,即便是上大將軍亦對彼無可奈何,汝可想過後果?”

李衡苦笑道:

“呂壹之勢,羊君早已與吾言明,吾又豈會不知?”

只見他看向習英習,面有堅毅之色:

“可是細君,當今天下戰亂不休,這些年來,吾雖得數年安生之日,但誰知何日又被徵入軍中?”

“難道上陣之兇險,會比此事小麼?”李衡說到這裡,握住習英習的手,“況吾既爲丈夫,又如何能讓你跟吾吃苦一世?”

“細君初嫁入我李家,手掌細嫩,如今已是滿是老繭矣!吾即便不爲自己,也要爲自己的妻子奮力一博。”

習英習聽了,就是一愣。

自家阿郎一番話下來,竟是讓她再沒了往日的潑辣,甚至覺得眼眶有些許的潮熱,她低了下頭,咬了咬下脣:

“如此說來,阿郎心意已定?”

“正是。”

習英習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擡起頭來,勉強一笑:

“阿郎既決定接受郎中一職,那就且聽妾一言。”

“細君請說。”

只見習英習緩緩地說道:

“阿郎去了建業以後,定要先去見太子一面,然後再在陛下面前,直陳呂壹之罪。”

李衡一愣:“爲何?”

“太子素來愛人好善,阿郎此去面陳呂壹之罪,凶多吉少,若是能得太子暗中庇佑,也能多一分存活之望。”

“即便……即便當真有所不幸,太子也會念及妾與阿郎所遺幼子,照拂一二……”

說到這裡,習英習就再也說不下去,她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淚水如泉涌而出。

一夜夫妻百日恩,更別說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的夫妻?

看到自家細君這般模樣,李衡心頭一痛,不由地把她摟入懷裡:

“細君放心,吾自會小心,定當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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