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8章 後事(三)

關中的初春要比漢中冷得多。

馮君侯推着丞相出門,關將軍撐着傘,從跑馬道把四輪車推到城牆上。

這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濛濛的雨絲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着。

中間可能還伴着一星半點的雪花,只是這些雪花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

冬天殘留的積雪和冰溜子正在融化,腳下全都是溼漉漉的,低窪的地方還留着積水。

來到寬闊的城牆上,感覺到風依然是寒冷的。

丞相似乎沒有感到絲毫的寒意。

他貪婪地呼吸着長安城上空的氣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腳下的一切。

興復漢室,還於舊都。

腳下,就是大漢的舊都。

眯起眼睛,極目向東遠眺,濛濛的絲雨遮擋住了視線。

“取望遠鏡來。”

從關將軍手上接過望遠鏡,靜靜地看了半天,丞相這才嘆息一聲:

“恨不能看見洛陽。”

馮君侯輕聲道:

“丞相放心,總有一天,大漢的軍隊會進入洛陽的。”

丞相放下望遠鏡,笑着點了點頭:

“我相信會有那麼一天。”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越發地亮了起來,語氣卻是有些遺憾:“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丞相……”

丞相似乎沒有聽出馮永這一聲裡的哽咽,自顧拍了拍輪椅:

“漢室興復有望,又逢如此春日美景,馮明文,你才高八斗,何不賦文一篇?”

馮永清了一下有些發堵的喉嚨,強笑道:

“文一時想不出來,不過曲詞倒是有一首。”

“曲也行,高歌一曲,亦不快哉?”

馮永點了點頭:

“那我就獻醜了。”

“快唱來聽聽。”

馮永頷首,說了聲“好”,然後開始吟唱: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漢室微,猶未興;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孟津伊闕。”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逆賊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

丞相拍打着扶手,忍不住地跟着重複吟唱: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三十功名塵與土……”

算算時間,從先帝三顧茅廬到如今還於舊都,差不多正好是三十年。

從南陽至荊南,再從荊南入蜀,從徵南中到伐關中,來回應該也有八千里了吧?

丞相唱畢,高興得連聲道:“有心了,有心了!”

停了一下,又問道:“此曲何名?”

“滿江紅。”

丞相稱讚:“滿江紅?大漢赤旗,映紅滿江,好名字,好名字!”

馮君侯暗道一聲慚愧。

嶽武穆,興復漢室之後,漢家兒女,想來不會再有靖康之恥。

你的這個詞,想來也是用不上了,不如就暫且借我一用吧。

歌停,雨也停。

碧空如洗,天宇朗然,天地間彷彿一下子清晰起來。

丞相挺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遠方。

好久之後,這才突然問道:

“軍中諸將,魏文長是最不服你的,以後也未必會聽你之令,爲何你就偏偏讓他領軍去平上黨?”

馮君侯笑了一下,搖頭:

“丞相,我說過,他們服不服我並不重要,我關心的是,他們服不服天子?”

“再說了,現在軍中,魏文長是最合適領軍平定上黨的人,我爲什麼不讓他去?”

丞相神色有些凝重起來:

“你這是在賭,拿上黨和魏文長的忠心在賭。賭贏了,魏文長能聽從你的一次軍令,就能聽第二次。”

“若是賭輸了,魏文長就算打下了上黨,他要真咽不下這口氣,拒不聽令,甚至轉而投敵,你怎麼辦?”

馮君侯聳聳肩:

“我相信丞相。”

魏文長雖“善養士卒”,但從丞相入駐漢中的那一刻起,他手中的所有兵力,就都已經被收入了丞相府中。

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有多少士卒願意不管不顧地跟着他自立乃至投敵,還是個未知數。

要不然,在原歷史上也不至於被王平在陣前罵幾句之後,手底下的軍士就四處逃散。

所以馮君侯才如此淡定地說出一句“我相信丞相”。

只聽得馮君侯繼續語氣平靜地說道:

“上黨之地,我往之不易,而敵往之更難,既然魏文長能打下來,我也能打下來。”

上黨與鄴城之間的白陘等通道,處於太行山脈的羣山中,走是能走,但崎嶇難行。

當年曹操親領大軍,由白陘進軍,攻打袁紹餘部時。

曾寫下“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爲之摧”的詩句,可見道路之險。

所以想要從鄴城大規模支援上黨,談何容易?

魏賊能從鄴城支援一萬,馮君侯就能從河東幷州等地調兵兩萬。

爲什麼長平之戰的後期趙王要急於求戰,讓趙括替換廉頗,不就是在長平與秦國相持太久,糧草不繼?

趙國國力本就不如秦國,兩國在長平一帶決戰,秦國調動兵力與運輸糧草的成本,低於趙國。

最後趙國就是被生生耗得不得不想辦法早點結束這場戰役。

現在的大漢,動員能力與運輸能力,遠非魏國所能相比。

更別說現在的魏國有沒有能力和膽量再來一場大決戰都是個疑問。

就算是它有能力和那個勇氣,誰能保證,馮君侯不能給魏國複製一場長平之戰?

再說了,魏國真要死保上黨的話,那洛陽呢?河內呢?

根據糜照和他送出來的那個天女的情報,很容易推斷出,司馬懿與許都的魏國朝廷極有可能已經是貌合神離。

魏國要死保上黨的話,司馬懿聽不聽調還是一回事。

就算是聽調,魏國朝廷放不放心司馬懿領兵去河北鄴城,那就更是一回事。

畢竟鄴城可是魏國最早的國都,算是魏國成立後,被看作是根基之地。

就算魏國上下齊心協力,大漢可以從幷州河東四面出擊,魏國敢進入平地與大漢相爭麼?

聽到馮君侯的回答,丞相沉默地看着遙遠的東方,良久才緩緩地說道:

“既然你有了想法,那放手去做就是。”

現在的大漢,已經不是僅拘於一州之地的大漢,已經不是隻能小心翼翼不能出一絲一毫差錯的大漢。

如果說,一些不可避免的差錯,能讓馮永等人更快地成長起來,丞相認爲那就是值得的。

倒是馮君侯,聽到丞相的話,手上不禁頓了頓:

“丞相不怪我?”

丞相的目光漸漸眯了起來,聲音有些縹緲:

“我老了,你們也已經長大了,吾在漢中時,常聞學堂出來的學生對老一輩言:時代變了。”

丞相伸出乾枯的手指,指向遠方:“以後,是屬於你們的時代。”

他如喃喃自語,又如在叮囑:

“吾只希望,你們能開創一個真正的大漢盛世。”

“滅賊平亂,還天下清晏,保百姓安寧,令子孫後代不復戰亂之苦,復漢家威信,際天接地,無所不及……”

丞相眼中閃着希冀的光芒,彷彿看到了漢室三興的那一天。

說着說着,丞相的聲音卻是越來越低,最後變得低不可聞。

手中的望遠鏡再也握不住,悄然滑落到地上。

“咣噹!”

望遠鏡的鏡片碎了一地,馮君侯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丞相!”

馮永半跪在丞相面前,悲呼一聲,眼淚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

守在城牆上的將士,不論遠近,皆是手持兵器,單膝跪下,垂淚不止。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關將軍高吭而清亮的聲音在長安上空響起……

丞相病卒的消息,很快傳遍全軍,將士上下莫不痛哭流涕。

按丞相生前所囑,以徵西將軍馮永暫統關中諸軍。

馮永先是派人以最快的速度趕往漢中報信,再召來諸將,與衆人一起收斂丞相遺體入棺槨。

然後披麻戴孝,領頭在丞相棺槨前哭喪。

軍中一切從簡,爲丞相守孝三天過後,馮永便按丞相生前安排,不運遺體回蜀地。

就在離長安不遠的藍田縣,擇址薄葬,以示不願離開大漢舊都之意。

墓碑坐西向東,瞭望東都洛陽。

處理完丞相的後事之後,馮永第一次在長安獨自召開軍議。

“丞相生前曾當衆問過我,以眼下局勢,下一步當如何做,我建議先攻上黨,丞相深爲贊同。”

坐在帥位上的馮永,身上仍是穿着孝衣,他的目光落到最前面的魏延身上:

“當時我建議派魏將軍領軍前往,魏將軍亦曾應下,不知這些日子以來,魏將軍準備得如何了?”

站在下邊的衆將聞言,心裡下意識就是一緊。

沒想到馮將軍第一次升帳,開口就是問魏文長。

魏文長性情極是矜高,與軍中絕大多數人基本沒有什麼往來。

再加上他又是軍中最老資歷的將軍,幾乎所有人都會避讓他,不想與他起任何衝突。

魏延聽到馮永的問話,眼皮一擡,然後看到馮永那冷森的目光,以及身邊按劍而侍立的關將軍。

還有關將軍身邊豎立着的節杖。

魏延眼中的怒火一閃而過,最終卻只是說道:“已準備完畢,隨時可以開拔。”

站在魏延對面的楊儀聽到兩人對話,臉上不由地隱有失望之色。

只見他站出來說道:

“馮將軍,丞相剛剛去世,軍中人心浮動,某以爲,此時不可輕動,以免爲賊人所趁。”

馮永的目光從魏延的身上轉到楊儀身上。

此時的楊儀,似乎收斂了不少脾氣,再沒有以前的高傲,臉上反而是有了些許謙恭之色。

“儘快攻下上黨,以屏護幷州河東,是丞相生前定下的軍議。丞相生前,對重興漢室之事,看得比他的性命還重要。”

“若是知道吾等因他一人去世而廢天下之事,怕是丞相在黃壤之下亦要責吾等之迂腐。”

聽到馮永這番話,魏延竟是又擡起頭來,略有意外地看向馮永,似乎是沒有想到他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楊儀被馮永這般反駁,臉上略有尷尬:

“是老夫失於計較了。”

然後退了回去。

楊儀的這個反應,讓馮永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會,這纔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

最讓人擔心的魏延和楊儀今天似乎都出乎意料地好說話,接下來的議程就簡單多了。

軍中之事,除了後勤糧草,駐地調防,疫病等這類事情,要馮永親自關心,做出決定。

再往下的事情,如打架鬥毆,私下裡博戲等,不嚴重的話直接由各營主將處理。

然後由營中司馬記上所犯何事及處理結果,送至帥營中備案。

嚴重的話,交由馮君侯身邊的參謀按軍律給出處理意見,再交給馮君侯定奪。

看似風平浪靜的軍議結束後,衆將出了帥帳。

魏延獨自走在最前面,無人敢跟他並排走。

而楊儀則是悄悄一個人走在最後,同樣是沒人與他一起。

眼看着出了帥營的界線範圍,大夥各自分開,楊儀趁着別人不注意,悄悄地拐了一個彎。

魏延前腳剛回到自己營帳裡,自己的兒子魏昌後腳就跟進來:

“大人,楊長史來訪。”

聽到自家兒子這麼一說,饒是魏延,都不禁愣了一下。

好一會才說道:

“楊匹夫居然敢來找我?他帶了幾個人?”

“回大人,就他一個。”

魏延有些不可置信:“他一個人居然敢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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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昌低聲道:“昌見楊長史,似是避着人過來的。”

魏延一聲冷笑:“楊匹夫此人,這輩子也就是個鼠輩,偷偷摸摸。”

“那大人要不要見他?”

按往日的習性來說,魏延自然不想與楊儀同在一個帳內。

只是也不知他想到了什麼,竟是一反常態地說道:“先讓他進來。”

魏昌聞言,同樣有些意外地看向自家大人,猶豫了一下,這才應了聲諾,轉身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楊儀臉上帶着警惕,小心地走了進來,進來的時候,還左右看了一下。

坐在主位上的魏延看到他這副模樣,不由地鄙夷一笑。

聽到上頭“鏘”地一聲響,楊儀臉色大變,下意識地就想轉身往外跑。

“匹夫,來了還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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