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
都督府中。
江陵都督龐統看着手上的密旨,饒是他修養夠好,養氣功夫上佳,此刻還是被震驚得連連變色。
“管事,帶他去歇息罷。”
打發了傳令兵之後,龐統跪坐回去,但是眼神卻是閃爍不定。
“陛下善用奇兵,但此番用兵,確實是太奇了,恐怕全天下中,就只有陛下能如此做,也只有陛下敢如此做了。”
隆冬之日奔襲千里,從關中到江夏。
這對軍隊士卒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對於領軍之人的威望,也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這是一件有風險的事情。
但話又說回來,事情總是有兩面性的,風險與回報,常常也是掛鉤的。
此番陛下冒了這麼大的風險,爲的便是滅吳!
幾日前,龐統接到江夏急報的時候,還着急了一番,連夜派遣使者入荊南四郡募集兵卒、民夫,準備支援江夏,抵禦吳國。
但現在看來.
無須從荊南四郡募兵了。
只需要徵召民夫鄉勇即可。
畢竟荊南四郡開發的程度不夠,百姓希少,蠻族人數衆多,不如漢地漢人那般服管教,若是對其壓榨過了,可能會引起荊南四郡的反叛起事。
到時候,要想平叛,又得出兵了。
荊南四郡,已經出了不少兵丁了,此番能不用,自然就不用了。
“來人!”
“大都督。”
在都督府值班的文書胥吏當即上前。
“長沙郡,零陵郡蠻夷反叛,令城中將校官員,速至都督府議事!”
江陵城中,因爲商賈雲集,商業發達,是故魏吳兩國,都很容易在江陵摻沙子。
不管是魏國的校事府細作,還是吳國的刺奸屯探子,只要你去抓,那肯定是有的。
但就像是野草一般,校事府的細作,刺奸屯的探子,你是抓不完的。
江陵的消息,很容易就泄露出去。
但.
容易泄露消息,也未嘗不能迷惑敵人。
譬若他現在,便是要將荊南四郡叛亂的假消息傳到孫權耳中,讓他領兵作戰,更加激進一些。
“蘇三。”
龐統看着跟隨自己的親兵隊長,對其說道:“將這份密旨,送至江夏,親手交到江夏鎮守手中,記住,便是你死了,這密旨都不能給其他人看到。”
蘇三是一個壯漢,乃是與龐統鄉族,早年事遊俠,頗有勇武,也正是因爲如此,被龐統提拔爲親兵隊長,護衛他的周全。
“明公放心,除非蘇三死了,否則這密信,絕對到不了第二個人手上。”
龐統面色嚴肅,說道:“不,便是你死了,這封密信,也不能給第二人看到,此事關乎千萬人的性命安危,你可知曉?”
蘇三當即說道:“屬下便將密旨縫入衣帶之中,便是屬下身死了,也外人也絕對不知道這密旨。”
聞此言,龐統這才稍稍放心。
“如此,甚好。”
看着親兵隊長蘇三漸漸離去,龐統面色閃爍。
他這邊傳出荊南四郡反叛,江夏預期的援軍,可能無法趕到。
于禁那邊再給孫權放放水,助長孫權的囂張氣焰。
如此一來,孫權必定深入江夏腹地,待陛下天兵一至.
呵呵。
你吳國,焉能不滅?
三日後。
江夏郡。
西陵城外。
遠遠的,已經是可以看到吳軍斥候探報的蹤跡了。
西陵城外已然是豎壁清野了。
城中鎮守府。
書房之中,江夏鎮守于禁與徵徐州路軍師馬良相對而坐。
房中除了他們兩人之外,便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此乃陛下密旨,昨日都督派遣親衛密送而至,軍師乃是智囊,請觀之。”
密旨?
馬良愣了一下。
“既是密旨,我看了,可會逾矩?”
于禁擺了擺手,說道:“密旨有言,可告知軍師。”
得到這個答覆,馬良這纔將密旨打開細細端詳。
但只是看了前面一些內容,他臉上便露出震驚之色。
“什麼?陛下要來伐吳?”
于禁苦笑着搖了搖頭,說道:“陛下用兵,神鬼莫測,這天下人,誰能想得到,也不知道陛下是否未卜先知,若是換在其他時候,便是陛下親自領兵,恐怕都難以與吳軍野戰,而此番吳軍起兵來攻,反倒是滅吳的最佳時機!”
如果說孫權將兵卒縮在城池之中,滅吳絕對快不了。
而若是滅吳快不了,那劉禪速勝吳國,挾吳國軍民北伐魏國的願望便落空了。
反而會損兵折將,損耗實力。
而如今孫權已經出來了,沒有當縮頭烏龜,可以在野戰消滅吳國主力,此時確乎是滅吳的最好機會!
“那我等可還要依計行事?”
讓沙摩柯與文聘抄吳軍的後路,可還要做?
“軍令已去,恐怕文聘與沙摩柯已經起兵了。”
這個時代又沒有無線通訊,也沒有電報,傳遞消息,完全就是靠的人來送的。
此番文聘與沙摩柯所部已經在山道之中行軍,便是要傳信,也不知道傳到哪裡去。
“若是因此驚擾了孫權,以至於讓孫權遁回吳國,事情就不美了。”
此番陛下出奇兵,御駕親征,若是陛下還沒來,孫權便被嚇走了,那跟誰去說理去?
“急派信使,讓文聘與沙摩柯所部停止行軍,若是遇不到便在約定時間的最後一日,將這個消息不經意之間透露給吳軍。”
既然密旨之中,要他部示敵以弱。
那麼,沙摩柯與文聘所部,便做吳軍的誘餌罷!
至於爲何是在最後一日告知吳軍.
這原因自然也很簡單。
沙摩柯與文聘所部,合軍有兩萬多人,雖然蠻軍不是精銳,但如此多的兵卒,豈能拱手讓與吳國?
而在約定時間最後一日告知吳軍,便是讓吳軍無法提前埋伏,文聘與沙摩柯所部,也能預期進入皖縣。
至於之後
被孫權提前知曉後路被抄,孫權必會調兵圍困皖縣。
到那個時候,文聘與沙摩柯,便會陷入吳軍重圍之中。
這是一件有風險的事情。
萬一守不住皖縣,沙摩柯與文聘所部,可是有兩萬人,兩萬人被滅了,對漢國來說,都算是傷筋動骨。
但在這個時候,于禁選擇相信。
沙摩柯何許人也,于禁並不瞭解,但是文聘與他共事數年,他的本事,于禁是知曉的。
若是其被圍在皖縣,在人數不少的情況下,不說堅持個一兩個月,堅持個十天半個月,那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而若是能堅持個十天半個月,陛下的援軍到了,局勢便也就逆轉了。
此計雖然有風險,但回報卻是整個吳國。
便是風險再大,于禁都覺得這個險可以冒一冒。
“可會太激進了一些.”
馬良心中還有些擔憂。
“事發突然,只能如此了,若是事不成,我一力承擔責任,絕對與軍師無關。”
“鎮守此言何意?”
馬良臉上有着不悅之色。
“你我同事數日,怕還不瞭解我馬良的爲人,若是遇到事情便退縮,那我馬良還配姓馬?”
說完,馬良鄭重的對着于禁說道:“此事若是不成,我與鎮守一同受罰!”
‘好!’
有馬良在背後鼎力支持,于禁原本有些擔憂的心,也徹底放下來了。
大不了便是一死,反正他這輩子也活夠了。
而若是要贏了,那便是滅國之功,封侯都是算輕的,那個時候,得封上柱國了!
三日後。
尋陽。
吳國前軍指揮之處。
孫權聽着各處來的戰報。
“大王,我大軍進展非常順利,如今已經打通江道,步軍也已經圍住西陵,漢軍豎壁清野,不敢出城來戰,若是我等繞過西陵,直驅江陵,倒也不是不可以。”
孫韶在一邊說道。
“西陵至少有漢軍萬人之多,不可小覷之,且城中有于禁與馬良,繞過他,孤心不安。”
吳軍的進展,遠超孫權的預料,而且,清早晨,他還收到了江陵方向刺奸屯的好消息。
只是
這個消息是真是假?
荊南四郡,選在這個時候反了?
會不會太過於巧合了?
孫權眉頭微挑,看向孫韶,問道:“今早刺奸屯消息,荊南四郡蠻夷叛亂,原本龐統是去調荊南四郡之兵來支援江夏的,此番不僅支援沒了,原本江夏的漢軍,還要去荊南平叛,也就是說,于禁的援軍,在短時間不會來了,這個消息,你以爲可是漢國故意放出來的假消息,爲的便是迷惑我等?”
孫韶想了一下,說道:“是真是假,派人去看看便知了。”
派人去看?
孫權苦笑搖頭。
“這一來一回,至少一個月的時間,難道我軍要等上一個月的時間?”
孫韶當即說道:“我大吳佔據荊南四郡之時,長沙蠻、零陵蠻便很是猖獗,此番漢國五路伐魏,本就徵用了荊南四郡蠻夷,如今又要伐我大吳,必又是一番調兵遣將,壓迫當地百姓,荊南四郡反叛,倒也不是不可能。”
孫韶說的道理,孫權當然知道,但他就是有一種心慌慌的感覺。
“便將這個消息當做是真的罷!”
若真是如此,那便是天佑他大吳,天佑他孫權。
他大吳尚有國祚,命不該亡!
“報~”
正在這個時候,堂外傳來諸葛恪急匆匆的聲音。
“大王,抓到了一個漢國傳令兵,有機密消息!”
諸葛恪肥胖着甲的模樣很是滑稽,但孫權卻是沒有笑,反而是問道:“何等機密情報?”
諸葛恪一路小跑上前,將手上裝着竹筒的密信遞到孫權手上。
“大王一看便知!”
世家就是牆頭草。
諸葛恪自然也是牆頭草,兩面倒。
在知曉太子徹底沒了希望之後,諸葛恪馬上又向着孫權靠攏,此番他父親抓到一個信使,便馬上將這個功勞給他,以期讓諸葛恪能夠洗刷孫權對他的厭惡,重新得以重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孫權看完密信,當即大笑三聲。
“大王.”
吳王何時如此失態過?
難不成這密信中的內容,刺激到了大王了?
“孤原以爲,荊南四郡反叛之事有假,但此信一出,反而是能夠得以相互應證,不過.若要信此信,便要看看,那文聘與沙摩柯所部,可是真的要走山道,入皖縣!”
“什麼?”
孫韶大驚失色。
“大王的意思是,文聘與沙摩柯要入皖縣,那我軍後路豈不是被斷了,糧草輜重在尋陽,豈非有旦夕之危?”
“所以孤纔要說天助我也!”
孫權的眼睛,從來沒有似今日這般明亮過。
荊南四郡叛亂,如今你漢軍想搞偷襲的事情也被我知曉了。
呵呵
都清楚了。
都明白了!
孫權此刻頓時有一種撥開烏雲見明月之感,之前的一切不合理的地方,之前一切他有些迷惑的地方,現在都清楚了,都迎刃而解了。
難怪漢軍在尋陽幾乎不設防,難怪這些天,吳軍的進展如此迅速。
原來孫權就有些擔憂這是于禁的詭計,沒想到,這還真的是于禁的詭計!
你於文則想要示敵以弱,誘我吳軍深入江夏,然後文聘、沙摩柯所部,從後面突出,你們兩面夾擊,共擊我吳軍是吧?
可惜
可惜啊!
人算不如天算,你這詭計,終究是被我看破了。
“帶孤手諭,命我吳軍水陸兩路大軍,朝着皖縣方向聚集,不管這個消息是真是假,朝皖縣集結,總是不會錯的。”
皖縣靠近吳國,若是這個消息是假的,再攻不遲。
不差這點時間。
若是真的
那便是突破漢國的契機!
在孫權的軍令之下,除了圍城西陵的吳軍,其餘大部吳軍,朝着皖縣集結而去。
而在這個時候,在山道中跋涉十多日的文聘與沙摩柯所部,也終於是從山道中出來了。
他帶兵速下皖縣。
然而只是一日後。
他卻是發現附近的吳軍越來越多,竟硬生生的將他與沙摩柯所部,困在皖縣之中。
見到如此情況,文聘心中頓時涼了半截。
情報被泄露了。
他的處境,危險了!
“文聘將軍,我等應該速速突圍,否則吳軍越來越多,我們恐怕再走不了了。”
沙摩柯表情焦急,在一邊勸道。
原本以爲是偷襲,結果看起來,更像是中了埋伏。
沙摩柯可是將自己的家底都帶出來了,此番若是全折在這裡,那他如何向鄉親父老交代?
“現在走,已經是來不及了。”文聘眼神閃爍,在這個時候,他反倒是冷靜下來了。
無後勤支援,一來一回,糧草首先支持不住。
更何況還是在有追兵的情況下?
文聘很是冷靜,在一旁分析道:
“軍中尚有月餘糧草,堅守皖縣,鎮守與都督必來援救,現在突圍,能到哪裡去?我等前腳一走,後腳六安便爲魏軍所佔,此番原路返回,必定會被魏吳兩軍夾擊,回撤是死路一條,堅守方纔有一線生機,我們別無選擇!”
“這”沙摩柯面露苦色。
“哈哈哈~”
文聘大笑一聲,此刻雖然身陷重圍,但絲毫沒有懼怕之色。
“蠻王不是一直說沒有立功的機會嗎?現在立功的機會來了!”
“將軍此言何意?”沙摩柯愣了一下,不明白爲何文聘現在還笑得出來。
“只要我等堅守住皖縣,拖住魏軍,待我大漢天兵一至,滅吳之功,我等能據首功!這難道不是立功的機會?”
“原來如此!”
沙摩柯頓時也想明白了。
他與文聘合起來,有兩萬多人,守個一個月,難道不成?
思及此,沙摩柯的慌亂也少了許多,心中頓時有了底氣。
“我沙摩柯全聽將軍的,守住皖縣,將軍首功,我沙摩柯次功就好。”
“若是因此滅吳成功,蠻王也是首功!”
文聘現在明白,穩住人心,穩住士氣,方纔能夠守住皖縣。
穩住沙摩柯,便能守住皖縣。
現在他需要做的,便是拖時間!
一定要拖住!
便是沒有生機,也要拖出生機來!
而在另外一邊。
江陵。
天尚未明,西北方向,從濃霧中緩緩出現一面龍旗。
大漢皇帝,已然君臨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