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江南時,已是二月初了。
終於踏上京城的土地,前面不遠處,就是本朝第一家族入住的烏衣巷。
朱弦勒馬,看着藍熙之:“到我家裡坐坐吧。”
這一路上,兩人都無悲無喜,彼此的眼神都是麻木的,藍熙之見朱弦邀請,也麻木點點頭,道:“我也該去看看朱大人和朱夫人,至少該向他們道個別。”
“好,走吧。”
走進烏衣巷,走到朱家的朱漆大門,兩邊的梧桐樹依舊是光禿禿的,耳邊忽然響起那麼清脆的聲音和一張玉雪可愛的面孔:“藍姐姐……”
她停下,周圍左右都沒有人。
門口,朱夫人已經迎了出來,一把抱住兒子,淚如雨下:“弦兒,你終於回來了……”
朱弦抱住母親,也雙眼溼潤,待母親情緒平靜了一點兒,才道:“娘,藍熙之也來了。”
朱夫人放開兒子,看向藍熙之,漠然行了一禮:“臣妾參見娘娘……”
朱夫人從未向她行過這種大禮,而她眼中的冷漠更是衝破了客氣,看在眼裡,藍熙之心裡忽然一陣發冷。
朱弦只看見母親的客氣,哪裡體會出那許多冷漠?笑道:“藍熙之,快請進吧。”
藍熙之強笑一下,跟在他旁邊走了進去。
客廳裡,朱濤也在,威嚴地看着兒子和藍熙之。簡單見禮後,朱夫人道:“娘娘,來臣妾屋子裡聊聊吧。”
“好的,夫人。”
朱夫人的繡房裡,一幅未完成的鴛鴦錦帕擺在桌子上。
藍熙之拿起看看,手工細緻,鮮潔如新。
“這是瑤瑤繡的,出嫁前還沒繡完就沒有帶走。她以爲嫁的是良人,卻不料是中山狼……”
藍熙之的手一抖,錦帕差點掉在地上。
她回頭,朱夫人的目光冷得如刀:“娘娘,當初你一再保證瑤瑤嫁給那賊子會幸福,結果,她卻慘死在那賊子手裡……”
藍熙之低下頭去,不敢看她的目光。
女兒的慘死如一場噩夢,自己兒子奉命守候的神聖的先帝遺孀居然嫁給害死女兒的劊子手!
朱夫人咬緊了牙關:“當初你送瑤瑤的屍體回來時,朱家上下無不感激你的大恩,沒想到,後來你卻嫁給了這個賊子!先帝生前那麼寵愛你,爲了你甚至沒有再立其他妃嬪,可是,你卻非要嫁給那個賊子掙個皇后名份,背叛先帝背叛南朝!這榮華富貴對你來說真的就那麼重要?即使你要嫁人,爲什麼偏偏要嫁給這個亂臣賊子?你這樣失節敗德,令先帝名聲蒙羞,你怎對得起他?先帝若知道自己一世英名蒙羞於最愛的女人之手,九泉之下也會詛咒你的……”
每一個字都如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刺向胸口,藍熙之一句也辯駁不得,喉嚨裡一股甜腥味直往上衝,她強行忍住,過了許久,才淡淡道:“朱夫人,告辭了。”
“不送。”
朱夫人冷冷地站起來:“對了,你如今已是鄴國的皇后,與我南朝先帝再無半點關係。弦兒的任務也算完成了。先帝的名聲已經毀了,我不希望自己兒子的名聲再受到玷污……”
那股越來越濃烈的甜腥味立刻就要衝破喉嚨,藍熙之微微仰了仰頭,強行吞了下去,淡淡道:“你放心吧。”
然後,轉身慢慢走了出去,也沒有向朱弦辭行。
朱家的庭院深深如此闊大,朱夫人怕她再遇見兒子,叫了個小丫鬟給她帶路,穿過幾條彎曲迴廊,她慢慢走出了朱家的大門,然後,一個人慢慢遠去了……
藍熙之和朱夫人離開後,朱濤的目光看向兒子:“你怎麼回來了?爲什麼要拒絕再次徵召?”
南陽郡太守朱弦掛冠而去,半路上再行徵召又被他斷然拒絕。權臣李亮震怒,但是和朱濤的互相牽制鬥爭裡,也找不到其他什麼可以打擊的藉口,只得作罷。
“爹,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做官了。”
朱濤完全知道關口難民死亡之事,嘆息一聲,老態龍鍾地道:“南朝國力不行啊……”
南朝若能和鄴國聯手,這場悲劇本來就可以避免的。朱弦知道自己和父親政見不同,事情也早已無可挽回,也不多和他爭執,只道:“我不是當官的材料,也不願尸位素餐,就讓其他有才之人去做吧。”
“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隨便找個地方,寄情山水,閒散過活。”
朱濤緊緊盯着兒子:“那藍熙之呢?你還要奉先帝之命照顧她?”
朱弦迎着父親的目光,一點兒也沒有退縮,肯定地點點頭:“這是我的畢生的使命!我在先帝面前立過重誓的。”
朱濤冷笑一聲:“你可別忘記了,她現在已經不是先帝的遺孀了,她改嫁了!她改嫁給了鄴國皇帝石良玉,與我南朝毫無關係了……”
一股熱血衝上頭頂,朱弦大聲道:“她是被逼的,她並不願嫁給石良玉,是他強迫她的。前些日子,她都在塢堡爲了先帝的江山奮戰,她從來沒有對不起先帝對不起南朝!如果她像你說的這樣不堪,怎會一個人回到江南?”
朱濤仔細地看着兒子:“弦兒,你給我聽着。這是你最後一次見她,從此,朱家上下,決不允許任何人和這個失德不潔的女人來往……這是我們對先帝的最後一份敬意!否則,先帝在天之靈也饒不了你!”
“先帝——先帝要在天有靈,決不會允許大家這麼欺侮她的……”
朱濤狠狠地盯着兒子:“弦兒,是你不允許還是先帝不允許?我看你是被這禍水迷暈了頭了,你是不是還想給先帝的一世英名再潑上一盆污水?”
朱弦頹然坐在椅子上,張着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
“真是紅顏禍水啊,今後,你再也不許見她一面……”
遠遠地,那片野李子樹林已經在望了。
穿過這片樹林、走過那片荷塘,就是藏書樓了。藏書樓的山坡上,蕭卷永遠靜靜地躺在那裡。
前面的野李子樹林沒有一片葉子,只開滿了密密麻麻的雪白的花朵,一人一馬走在裡面,冷冷的風吹來,雪白的花瓣落了人一身一頭,如爲誰批戴了雪白的喪服。
藍熙之看看自己的坐騎,那已經不是黃驄馬,是鄴城宮裡隨便找來的一匹良馬。她醒悟過來,恐懼地下馬,也不管那馬,立刻飛奔起來。
那馬見主人忽然下馬飛奔起來,也跟着跑了過來。藍熙之大急:“你不要跟過來,你不是蕭卷的馬,蕭卷會恨我的……”
馬不知道她在說啥,依舊慢慢跑在她的身邊。
藍熙之更加惶恐,拔足飛奔起來,很快跑過了野李子樹林,跑過了仍舊光禿禿、色蒼蒼的荷塘,她看見,藏書樓的大門是緊閉着的!
她雙腳發抖,好一會兒才伸手敲門。
敲了好幾聲,門才“吱呀”一聲打開,是另外一個僕人,見了藍熙之又驚又喜地立刻行禮:“藍姑娘,您回來啦?”
藍熙之道:“福伯呢?”
“福伯去年冬月初一病逝了……”
藍熙之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只知道福伯也死了。他去年冬月死的,正是自己和石良玉在一起的時候死去的。
那是蕭卷在天之靈震怒了,他將福伯也帶走了。
劉侍衛死了,大黃馬死了,福伯也死了,蕭卷留給自己的,他統統都收回去了!
她看看這唯一的一名老人家,將五百兩銀票和剩餘的全部首飾都拿了出來,點點頭:“你老了,這裡沒有人照顧你,你也走吧,回你的老家安度晚年吧。如果還能找到福伯的家人,將這些首飾給他們吧,希望他們都能生活得更好一點兒……”
老人家驚訝地看着她:“藍姑娘……”
“多謝你們以前照顧我。老人家,你不用一個人呆在這裡了,收拾收拾,馬上就走吧。”
“是,多謝姑娘。”
老人家已經收拾好簡單的包袱離開了。
藍熙之先回到自己的屋子,換了衣服,然後才慢慢來到了後山的山坡上。
料峭的春風裡,“亡夫蕭卷之墓,未亡人藍熙之”這幾個大字是如此清晰。
她慢慢走過去,在墓地邊坐下,心裡一陣強烈的想嘔吐,卻強行忍住。這一個多月以來,她常常有這種想嘔吐的感覺,她卻一直小心翼翼地忍着,儘量不吐也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來。憑女性的直覺,她早已猜出是什麼原因。
此刻,在蕭卷墳前又有如此強烈的嘔吐的感覺,羞愧感更是鋪天蓋地當頭罩下。
“蕭卷,我真是對不起你!扶羅城破的那一刻起,我完全迷失了自己,陷入了沉淪。可是,這沉淪很快就清醒了,他不是你,他不是蕭卷,他不會只有我一個。我很羞愧,我竟然以這樣的心態離開,回到你身邊。這是對你的背叛和褻瀆。蕭卷,你是恨我的吧,所以,你將劉侍衛、大黃馬、福伯統統都招回去了,再也不讓他們照顧我了,只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蕭卷,難怪你不原諒我,都是我的錯。蕭卷,我對不起你,也不配曾經得到你那麼多的愛和照顧!蕭卷,你要原諒我,一定要原諒我……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不管別人怎麼看我,你一定得原諒我,如果你都不原諒我……我還有何面目到九泉之下來見你?”
一陣風吹來,手上的翡翠玉鐲撞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她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這件蕭卷立太子妃時給自己的“百鳥朝鳳裙”,又看看自己佩戴的蕭卷給皇后的鳳釵步搖,這一瞬間,心裡那麼平靜,無喜也無悲。
她暗運一口氣,將全身殘餘的力氣都聚集到了手掌上,她知道只要這一掌拍下去,自己就會心脈盡斷而離開這個可怕的世界,從此去到天堂,去到蕭卷所在的地方……
“蕭卷,我終於可以來見你了。我想做好許多事情,可是一件都不能做好。朋友們都死了,關外的幾十萬人都死了,這亂世,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要死去,死亡,真是一點也不可怕了。我已經厭倦了這個世界,再也不留戀、不希望、不願意呆下去了。蕭卷,我需要你陪着我,蕭卷,我要來見你了……我真是期待和你的再次見面啊!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也不會嫌棄我的……你一定不會……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恨我怪我,你也不會怪我恨我的……我信賴你,我只信賴你一個人……”
她微笑起來,運氣的手不知爲何完全沒有了力氣,她強行又吸了口氣,明明是有陽光的中午,可是,一陣陰風吹來,幾乎令她的身子搖搖欲墜,連坐也坐不穩,似乎是蕭卷嗚嗚咽咽的哭聲,她舉起的手無論如何也拍不下去。好一會兒,風終於停下了,她側耳細細聽聽,頭頂依然是春日燦爛的陽光。她咬咬牙,嘆息一聲,閉了眼睛,猛地一掌拍在自己心口。
心裡忽然變得異常的平靜,那是一種平靜到虛無而闊大的輕鬆和解脫。眼前慢慢地出現蔚藍的天空和五彩的雲霞,蕭卷從雲彩裡緩緩飄來,架着漂亮的馬車,滿面微笑,滿眼柔情,遙遙地伸出有力的雙手:“熙之,我來接你了……”
她也微笑起來,慢慢倒下去,躺在蕭卷身邊,嘴角一滴一滴涌出血跡來……
馬蹄聲聲,奔得那麼急促。
石良玉帶着葛洪和他的十七精騎正飛速往藏書樓而來。往日的十七精騎已經在鄴城被圍時
毀於一旦,只剩下張康一人,這支新建的護衛隊也是從多年隨他出生入死的嫡系隊伍裡精挑細選來的漢家鐵騎。
穿過野李子樹林,穿過荷塘,藏書樓赫然矗立在眼前,卻是大門緊閉,四周一片死寂。
石良玉躍下馬背,心裡忽然涌起一股寒意,立刻往後山蕭卷的墓地奔去。
傍晚,春日的最後一抹餘暉,那樣冷冷地灑在蕭卷的墓碑上,灑在他身邊躺着的那個身着鮮豔裙裳的女子身上。
那件衣服他認得,在記憶裡那樣清晰,那是很多年前上巳節的花會上,當時的太子蕭卷讓她穿着出現在衆人視線裡的。
那是一件百鳥朝鳳裙,當時,他都暗暗有點奇怪,太子認義妹,怎麼會讓義妹穿這樣的裙裳?後來,他才明白,那時,太子已經打定主意拋掉一切陳規陋習和擔心憂慮,娶那個他最喜歡的女子了。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那樣的餘暉灑在她的紅豔的裙裳上,她的臉色死白,嘴角上掛着淡淡的血跡……
心像被誰徹底剜了出來,腳步是輕飄飄的,腦海裡也是輕飄飄的。
他撲上去抱起她,好一會兒才撕心裂肺地喊出一聲:“熙之……”
自己任她離開的結果,就是她在先帝墓碑前自斷心脈,毫無眷戀地向這個世界辭別了。
“熙之,熙之……”
“陛下……”
葛洪見他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也顧不得多說,上前一步掐住了藍熙之的人中,另外一隻手摸摸她的鼻息。
“道長……熙之還有沒有……有沒有救?”
他的聲音抖得連不成句。
葛洪立刻摸出一粒藥丸塞進她嘴裡,在她背心一拍,讓她吞下去才道:“皇上,娘娘還有氣息……”
“真的?真的?”石良玉大喜,聲音發抖得更加厲害,抱了她就往山下跑去,“快救她,一定要救活她……”
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藏書樓,二樓的木屋裡,燈火通明,所有人的臉上都是焦慮不安的。
石良玉一眨不眨地盯着靜靜躺在牀上的藍熙之,她的臉上完全一片慘白。他緊緊抓住她的手,心跳得幾乎要跑出來:“道長,熙之她……”
葛洪細細地摸了摸她的脈,又翻翻她的眼皮,退後一步:“恭喜皇上,娘娘有孕在身,已經三個多月了……”
石良玉猛地擡起頭來,眼睛裡的火焰幾乎比滿屋子的燈光還要亮,喜不自禁道:“道長,你說什麼?這是真的?”
“娘娘正是因爲有孕在身,無法運勁,所以她的自殺只震動了心脈卻無法傷及心脈,得以逃過此劫。不過,她現在身子虛弱,胎兒能否保住還很難說……”
石良玉急忙道:“道長,她們母子都能保住自然最好。可是,要是沒有辦法,那一定得先保住熙之……一定得先保住她……只要能保住她,我就感謝上蒼了……”
“臣一定盡力,將她們母子都保住。”
石良玉幾乎有些手舞足蹈起來,仍舊緊緊握住藍熙之的手:“多謝道長!”
夜,已經很深了。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這木屋忽然變得如此安靜。
石良玉看看牀上依舊緊緊閉着眼睛的人兒,她雖然雙目緊閉,可是,已經有了輕微的均勻的呼吸。
他看看她慘白的臉,又伸出手去,隔着厚厚的被子,怯怯地摸了摸她的腹部,心裡悲喜交集:“熙之,都怪我沒有照看好你,過去污點太多,也不能給你信賴和安全感,才讓你走到了絕路……”
她的眼睛已經緊閉着,卻是滿臉的平靜,似乎往日的恩怨情仇,都在這樣醒不了的昏睡裡,一筆勾銷,煙消雲散了。
他一直牢牢盯着她的面容,過了許久,才輕輕放開她的手,慢慢走了出去。
深夜的山坡上,霧水深重。殘月早已黯淡,點點的幾顆醒醒也是黯淡的。整個天空,都是那麼黯淡無光。
亡夫蕭卷之墓,未亡人藍熙之!
他虔敬地看着這塊墓碑,虔敬地跪了下去:“臣石良玉參見皇上……”
四周依舊是冷冰冰的,冷冷的霧水溼了他的頭髮、衣衫。
“……皇上,臣對不起你,更對不起熙之,沒有好好照顧她,也不足以讓她信賴,才讓她走上絕路。熙之是你最愛的人,臣卻強行奪來,因爲,臣沒有其他親人了,只有她一個了。臣決不能沒有她!請您看在石家世世代代忠心耿耿的份上,看在臣冤死的父親的份上,再也不要將她帶走了!臣不敢向您爲自己的孩子求情,但是請您保佑熙之平安吧,哪怕您只保佑她一個!臣今日在您墳前立誓,今生今世決不和南朝爲敵,決不再傷及南朝子民!只要您保佑熙之平安,只要她平安!臣今後一定全心全意待她,決無二心,一定要做得和您生前一樣好。皇上,您請放心吧……”
天已經快亮了,霧水已經完全浸溼了他的衣服。他站起身,又跪下去,向蕭卷的墓碑拜了幾拜,才重新站起來:“皇上,臣要帶熙之離開了。臣希望在她醒來之前就帶她徹底離開江南,離開過去的一切,徹底忘記心底的悲哀和受到的傷害。她不會再來向你辭行了,請您原諒她!她需要在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臣已經找了很好的地方安頓她,也許,今生今世,她都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了!請您原諒!”
四周的風嗚嗚刮過,像是誰人在悲傷的哭泣。
石良玉靜靜站了許久,聽着這樣悲傷的嗚嗚的風聲,好一會兒才慢慢往山坡下走去。
藏書樓的門口,一輛外觀平常裡面佈置得異常舒適平坦的馬車已經等候在那裡,趕車的是兩名熟練的老車伕。張康一見他,立刻低聲道:“皇上,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娘娘的東西也都收拾好了。”
“好,你們準備一下,可以啓程了。”
“是。”
他快步走上二樓,藍熙之的眼睛依舊緊緊閉着。他伸出手去,連人帶被子將她穩穩抱起,一步一步,往樓下的馬車走去。
寬大的車廂裡放着一張矮矮的木幾,跟矮牀一般,上面鋪着軟軟的厚厚的虎皮錦毯。他輕輕將她放在上面,蓋好被子。他看看車廂外面,葛洪騎在馬上,而張康率領十七精騎已經做好了準備。
張康馳馬上前一步:“皇上,可以啓程了麼?”
他點點頭:“走吧。”
馬車開始慢慢地,轆轤地往外面的世界走去。
走過荷塘、走過野李子樹林,前面開道的張康忽然停了下來,在他對面,橫着一騎高頭大馬。
馬車也停了下來,石良玉探出頭去,只見朱弦穩穩地橫在前面,臉上是那樣淡淡的悲哀的神情。
他心裡一震,跳下馬車,幾步走了過去:“朱弦,別來無恙?”
朱弦點點頭:“我只想知道,藍熙之,她現在怎麼樣了?”
“她現在很好——”石良玉鎮定自若道,“她懷了我的孩兒,已經有三個多月身孕了,現在正在昏睡中,請原諒無法讓你見她。”
朱弦緊緊盯着他:“你要帶她走?”
石良玉坦然點點頭:“我要帶她到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若繼續留她在這裡,只會讓她陷入過去的噩夢裡,永遠也無法解脫。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朱弦沉默良久,才道:“好吧。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多謝你,朱弦!”
朱弦又往馬車看了幾眼,卻沒有再上前一步,掉轉馬頭,一揮鞭,馬飛快遠去了。
他又大喊一聲“朱弦,謝謝你!”
朱弦和他的馬去得更快了。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石良玉才重新上了馬車,大聲道:“啓程……”
春日的陽光在頭頂起起落落,馬車一天一天轆轤而平穩地往外面駛去。
再次睜開眼睛時,周圍一片黑乎乎的,也不知身在天堂還是地獄。藍熙之再努力看看,眼睛已經逐漸適應了黑暗,慢慢意識到是周圍厚厚的簾幕遮住了光線。
耳邊有車轔轔馬瀟瀟,自己又是身在何處?
她想翻翻身,卻在一個溫暖的懷裡無法動彈。她的微微的掙扎讓石良玉一下清醒過來,他驚喜道:“熙之,你醒啦?”
這聲音太過熟悉,卻又太過陌生。
他緊緊抱住她,忽然低下頭輕輕吻住了她的脣,聲音哽咽:“熙之……你總算醒了……”
她在這樣的擁抱和滴落在自己臉上的熱的淚水裡慢慢清醒,低低道:“石良玉,你爲什麼又來了?”
“熙之,無論你在哪裡,我都會找到你的。熙之,我對不起你,以後,再也不會拋下你一個人了……熙之,原諒我……”
他語無倫次,又喜極而泣。
她在他的懷裡,彷彿重生後的解脫,此時此刻,腦海裡,也許是清晰地只有他一個人的吧。她不經意地聽着那樣的車轔轔馬瀟瀟,也不管到底是去向何方,身子那麼疲倦,心靈那麼疲倦,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她想,天涯海角,從此,就隨了他去吧。
他輕柔地撫摸她的臉頰,然後,又輕輕摸摸她的肚子,在她耳邊低聲而喜悅地道:“熙之,我們有孩兒了……多虧了道長醫術高明,你和孩兒都是平安的……”
我們有孩兒了!
她看着他那樣喜悅而渴望的眼神,心裡說不清楚是茫然還是平靜。
他親吻她微微翹起的嘴脣,聲音裡滿是笑意:“熙之,我真是開心極了,我終於可以有自己的孩兒了。我希望能愛你愛我們的孩兒。這天下有沒有不重要,只要有你和孩兒,我就心滿意足了。熙之,你開心不?”
她看着他開心得幾乎跟孩子一樣的純良無僞,這一刻,難以說清楚心裡到底是開心的還是不開心的。
他隨手拉開左邊厚厚的車窗簾子,她才發現,此時正是清晨,朝陽那麼紅豔豔地在東方升起,壯麗、輝煌,卻又無比嫵媚和嬌豔。
記憶裡,似乎從來不曾見過如此美麗的朝陽,車窗外,一排排春日裡綠茵茵的樹木慢慢地往車後退去,風從開着的窗子裡吹進來,帶着青草和泥土的氣息。
她聽得他的聲音又響在耳邊:“熙之,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那天你來徐州大營找我,我的確是去見馮太后了。但是,我只是和她談判的,是純粹的談判,之所以遲了兩三天返回,是因爲我們順路在考察地形!熙之,自從你那次自傷離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親近過任何女人,過去的污點我不敢求你原諒,但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希望自己是個全新的男子,希望自己成爲你喜歡的那樣的男子。熙之,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夠做得最好……”
她沒有作聲,只是靜靜地看着窗外一排一排往後退的綠油油的樹木。
他看着她臉上慢慢變得柔和的神色,貼在她耳邊,開心得如孩子一般:“熙之,我們的孩兒一定會很可愛的,我真希望能夠早早見到它的模樣……”
她的頭靠在他溫暖的懷裡,在馬車的轆轤的慢慢的聲音裡,看着車窗外的風景,感受着他的溫熱的手那麼輕柔地放在自己的腹部,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自己快要做母親了,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在過去的那兩三個月裡,她一直在恐懼和羞愧中壓抑、掩飾着想嘔吐的感覺和難受的痛苦,惶惶不安,不知究竟該怎麼辦
。
可是現在,幾乎只一瞬間,她就愛上了那個素未謀面的小生命,那是一種自然的天性!也許,是自己正依偎着的這個懷抱趕跑了那些恐懼,喚醒了這種天性?
“熙之,你餓不餓?你想吃什麼?”
他的柔聲細語響在耳邊,她微微清醒過來,看着窗外的風景搖了搖頭。
“你的身子不好,一定得吃一點東西,哦,不是一點,得吃很多東西才行……”
他自顧自地說,拿起旁邊早已準備好的一些美味:“熙之,你要吃點,一定要吃點……”
“不想吃……”
“一定要吃點……”
馬車,就在這樣“吃”與“不吃”的瑣碎的聲音裡慢慢遠去……
半月後,馬車慢慢來到了一座山腳下。
馬車停下,藍熙之正要起身,石良玉輕輕抱住了她,在馬車裡弓起身子,走到車門口,停下,將她放下來,自己先跳下去,才伸手抱她:“熙之,下來吧,我們到了。”
頭頂春日的陽光那麼溫暖地照耀,藍熙之看看這無名的山峰:“這是什麼地方?”
石良玉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有一次無意中路過這裡,覺得這裡很好,又安靜,並不是什麼名山大川,沒有什麼人來騷擾,所以當時就想,有一天我要離開江湖的話,就到這個好地方來,好好過日子。”
藍熙之點點頭,放眼看去,只見山峰並不高,仿似朝裹青紗、暮披彩霞,如玲瓏翠屏,周圍,團團映山紅如醉春煙。對面,是一片平靜的湖泊,煙波浩渺,兩岸色彩絢麗,楊絮揚花,桃杏怒綻,新蕊鵝黃,彩蝶競飛。
生平未見如此美景,藍熙之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嘆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呵呵……”石良玉狡黠地眨眨眼睛,“熙之,也許冥冥中自有天意,老天知道你喜歡這個地方,就讓我給發現了……”
她瞪他一眼,他牽了她的手,笑道:“熙之,走吧,裡面還有更漂亮的……”
她跟着他往前走去,繞過一段短短的山間小徑,眼前豁然開朗,這裡,地勢平坦、土地肥沃,稀稀疏疏地點綴着一些竹籬茅舍,在一棵巨大的柳樹邊上,掩映着一座紅磚碧瓦的院落。
心裡忽然變得有些急切,她加快了腳步,石良玉看她心情急迫,也不阻止她,跟上了她的腳步。
在院子門口,藍熙之停了下來,看着旁邊那兩株罕見的連理雙枝的古柳。此時正當季節,兩顆古柳千絲萬縷地垂下細細的柔枝,輕輕拂動,交相嬉戲。
石良玉摟住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道:“熙之,你喜歡不?”
藍熙之尚未開口,忽然聽得一聲清脆悅耳的童稚的聲音:“父皇、母后……”
看過去,一個小小孩童從開着的門裡跑出來,揮舞着短短的胖手臂。她笑起來,掙開石良玉摟住自己的手,迎上去一步就要抱住小孩兒:“孩兒乖,我真是想念你……”
她伸出的手被石良玉攔住,石良玉一手抱起小孩兒,一手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道:“乾孃要生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你不能累着她……”他眨眨眼睛,神神秘秘地道,“智兒,以後不要叫父皇、母后,要叫乾爹、乾孃,知道不?”
小孩兒用力點着頭,卻歪着頭反問:“爲什麼?”
藍熙之也笑了:“因爲這樣比較親切。”
“哦,好吧。”
三人說話間,司徒夫人已經從裡面聞聲出來,正要下拜,藍熙之立刻扶住了她:“嫂夫人不必多禮。”
司徒夫人自從來到這裡,就知道石良玉的用意,因此也不再參拜二人,只高興道:“智兒,快叫乾孃……”
小孩兒又軟軟地叫一聲,一隻彩蝶從他頭頂飛過,他緊跑幾步,追了彩蝶去了。
“我馬上吩咐廚房準備晚餐,你們先歇着……”
“有勞嫂夫人了。”
藍熙之進到院子,才發現這座院落十分寬闊,裡面花木扶疏、有好幾棵千年古槐樹粗粗地遮擋了大半的陽光。
這院子內外,還有幾名侍女和十幾名便衣的男子在灑掃、修剪花木或者整治菜蔬。
她不經意地看那一張張面孔,都有些熟悉,當一名侍女走過,向她行了一禮時,她才認出,那幾個女子竟然是原鄴城石良玉府邸的侍女。而那些便衣的男子,也是追隨石良玉多年的侍衛了。
石良玉道:“熙之,你和嫂子都需要人照顧,也需要有人護衛你們的安全,這些人都非常可靠,他們會完全聽命於你的。張康也會留下來保護你們的……”
“不,張康跟隨你多年,現在情況緊急,你怎麼能將他留下?”
“張康是我最信任之人,他機警冷靜臨危不亂,有他留下照顧你們,我纔會完全放心。熙之,你不要擔心,我還有十七精騎,這支衛隊我會隨時帶在身邊的。熙之,我陪你到外面走走,這裡空氣清新。”
“嗯。”
夕陽已經落下,黃昏時的光環給這蒼翠環繞的山峰、原野渡上了一層金色的光環。左邊的一側密林裡,有着密密匝匝的花樹,油光碧綠的樹葉中間開出千百朵重瓣大花,每一朵都像燃燒的火焰,深紅淺紅,紅樹青山、斜陽小道,令人置身其中,不知不覺完全忘記了紅塵俗世的煩惱憂傷。
兩人靜靜地坐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上,各自望着遠方。一會兒,身邊響起嗚嗚的笛聲,輕鬆而歡快。藍熙之微微側過頭,只見石良玉隨手摺了一片扁扁的葉子放在脣邊,吹得那麼歡快愉悅。
一支曲子吹完,他見她那樣專注地聽着,輕輕抱住她的肩膀,笑道:“熙之,你喜歡吧?以後我常常這樣吹給你和孩兒聽。你說,我們的孩兒會不會喜歡?”
藍熙之凝視着他那張在綠樹紅花的晚照裡,再度鮮豔得跟蘋果一般的面孔,淡淡地道:“也許,這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你爲它吹笛子了!”
心裡如遭雷擊。他擁着她的肩頭的手不由自主更用了點力氣。
她的語氣還是淡淡的:“你什麼時候離開這裡?”
他自己不敢碰觸、更不敢輕易說出口的問題,她終究還是問出來了。滿腔的喜悅頓時沉了下去,他幾乎不敢看她的目光:“熙之……”
“現在鄴國四面是敵,你既然建立了這個國家,就得對領域裡的臣民負責,張樺、王基、王泰等等都還在四方苦戰,你若不回去,他們失去了統一的指揮,一旦戰敗城破,那就是千萬人的被屠殺。石良玉,你必須回去!”
他迎着她的目光,堅定地點了點頭:“我會回去的。鄴國肯定是不會長久的,但是,熙之,你相信我,我一定儘量留得自己性命,無論如何會來和你們母子相會的。”
藍熙之點點頭:“你走吧。耽誤這麼久了,你決不能再耽誤了。”
“好,我陪你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藍熙之還要再說什麼,但是,心裡明白,也許,這已經是彼此最後的一夜了,便不再堅持,微笑道:“好吧。”
這一路行來,他第一次見她這樣真正敞開心扉的一笑,心底浮起一股酸澀的柔情,輕摟着她的肩頭:“熙之,今晚我好好陪着你。”
晚飯已經吃過,山間的野味和鮮嫩小菜,從未有過的可口清爽。
石良玉扶着藍熙之來到房間,這是一棟靠裡的單獨的小院,連着三間房屋,靠山的那一面,還有一條小小的飛濺的池子,雪白的水花撞擊着池壁,伸手一摸,清冽的水溫溫的。
他親自舀來這溫溫的水,用柔軟的帕子給她洗漱,外面,侍女端來更熱一點兒的水,他接過,放在她面前,柔聲道:“熙之,我給你洗洗腳。”
她默然地在旁邊新潔的木椅上坐下,看他爲自己脫掉鞋子,將自己的雙腳放在舒適的熱水裡。
他的手輕輕揉搓,給她按摩着足底的一些穴位,興高采烈地道:“熙之,舒服不?”
她點點頭。
“熙之,你這段時間身子好了不少,但是,今後仍舊馬虎不得。你要好好保養。”
“我知道。”
她細細看着他,忽然道:“水果男,你放心吧,今後,無論什麼情況下,我都會好好活下去的。”
她的幾乎是保證的語氣讓他心安了不少,他擡起頭,笑了起來:“熙之,這樣我就放心了。無論什麼情況下,你和孩兒都要好好活着。”
“會的,我們一定會等着你回來。”
她說“我們”要等着你回來,那完全是妻子對丈夫說話的口吻了。心裡有種強烈的幸福的感覺,他起身,很溫柔地親吻她一下,柔聲道:“熙之,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嗯。我們也一定等着你就是了。”
夜慢慢深去。
相擁的兩個人依舊毫無睡意。石良玉的手輕撫在她柔軟的腹部,四個多月的身孕和這二十幾天的調養,讓她瘦小的身子稍稍豐潤了一些。
“熙之,小孩兒有沒有讓你覺得很辛苦?”
她在他的懷裡點點頭。
“熙之,不知爲什麼,我老是強烈地覺得我們會生個小女兒。我真是期待能早早見到她的可愛模樣啊。熙之,以後我會不會太嬌寵她,把她寵壞?”
藍熙之點點頭:“看你的樣子,很有這個可能。”
他又皺皺眉:“是個女兒的話,叫什麼名字好呢?”
藍熙之搖搖頭:“你自己想。你走之前得把名字給它想好。”
他喜滋滋地道:“叫什麼好呢?藍妹妹?對,是個閨女就叫藍妹妹。”
“要不是閨女呢?”
“是小子就隨便叫阿狗好了。”
“阿狗?你小時候就叫阿狗?”
“嘿嘿,這個也叫你猜到了?小時候相命的說我虛弱難養,我父親就給我取了個小名叫‘阿狗’。”
藍熙之翻翻白眼,他小時候竟然真的叫“阿狗”。
他喜笑顏開地抱住她:“呵呵,熙之,其實無論是閨女還是小子,我都喜歡,我一定會和你一起把它養大,不讓你獨自一個人辛苦,你放心吧。”
她的頭貼在他的胸口,忽然滴下淚來。
熱的淚水烙在胸口,他深深吸了口氣,微笑着摸摸她的光滑而柔軟的頭髮:“熙之,我答應了你就決不會食言的。你要相信我,我從來沒有對你食言過,是不是?”
她的頭依舊埋在他的胸口,沒有作聲。
五更,月亮早已沉落。
石良玉睜開眼睛,懷裡的人呼吸均勻,睡得正酣。
他很輕的拿開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輕輕坐起來,好一會兒,眼睛總算適應了黎明前的黑暗。他慢慢批衣下牀,走到門口,又情不自禁地躡手躡腳地走回來,站在牀邊,貪婪地看着她的熟睡的臉。好一會兒,他悄悄俯身下去,很輕地在她的脣上親了一下,才轉過身,躡手躡腳地開門出去了。
他決不能在她醒來時和她告別,他想,自己再也不能也不敢看到她傷心的樣子。
門輕輕地打開又輕輕地關上。藍熙之坐起身來,在黑夜裡看着已經關上的黑黑的門,好一會兒,又躺下去,用被子矇住了頭。枕邊、身上、被子上,都還留有他殘餘的溫暖的氣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