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卷恍惚的看着對面女子的彈奏,心裡越來越不安,幾乎一句也沒聽清楚她唱的是什麼。好不容易一曲終了,人羣裡掌聲雷動。蕭卷四周看看,依舊沒有藍熙之的影子。他皺皺眉頭,一名侍從遠遠走過來,伏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蕭卷面色大變,站了起來,轉身就走。
本來是準備充當禮儀的朱濤,可是剛到讀書檯就被告知今天已經變成了單純的“上巳節”賞花,太子也不再認什麼妹妹了。他雖然意外,不過心想能夠見藍熙之一面也行,可是,等了許久,一直也沒見到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女子出現。此時,他見蕭卷匆忙起身,神色慌張,趕緊低聲道,“殿下……”
蕭卷腳步未停:“朱大人,我要離開一下,你們請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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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誰人點燃的燈籠,明亮得太過刺目。
很多的人影在穿梭,她停下腳步,看着一個滿面驚惶的人飛快跑過來,然後,緊緊摟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聲音顫抖得厲害:“熙之!熙之!”
他的聲音是如此情深意重,可是,不知怎地,藍熙之忽然覺得這張臉是如此陌生,如此虛僞,她閉上眼睛,幾乎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她想伸手推開他,可是他抱得實在太緊,她勉強加了點勁,那股甜甜的一直在喉嚨裡打轉的血腥味,無論怎麼忍都忍不住,一張口,又是大口大口的鮮血噴出來,全部噴在那緊緊抱住自己的人的胸口上。
“熙之……”他的聲音抖得更加厲害了,幾乎語無倫次起來,“快,去傳大夫……”
“熙之,你忍一下,馬上就要到了,你一定要忍住……熙之……”
吐了幾口血後,心裡又清明瞭不少。她笑起來,運了下勁,猛的推開了他,大步往前走去。
“熙之……”身後的人追來,攔在她的前面,卻怯怯的不敢再伸出手去,害怕她再運勁,受傷更加嚴重。
四周圍滿了侍從,一個個在逼近。
藍熙之眨了眨越來越花的眼睛,笑起來:“蕭卷,你敢強行阻擋我?”
話未說完,她忽然躍起,幾個起落躍出了包圍的人羣,快步往前跑去。
一衆侍從正要追上去,蕭卷揮揮手阻止了他們,心跳得幾乎要從胸腔裡迸裂出來,然後自己一個人飛快追了上去。蕭卷一向體弱多病,處變不驚,侍從們從來沒有見他如此飛奔過,一個個駭然不已,也跟了上去。
藍熙之的腳步越來越踉蹌,身子似乎也越來越沉重,幾乎要跌倒在地上。她勉強吸了口氣,又快走幾步,雙腿一顫,不由自主的跌坐在地上。
她擡起頭看看天空,天上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春日的深夜暗沉得出奇。眼皮也越來越疲倦,她卻勉強睜開着,她知道,也許,只要一闔上,哪怕是這樣漆黑的天空,自己也再也看不到了。
“熙之……”
那溫柔焦灼的聲音響在耳邊,一個人用盡全力抱起她,然後轉身將她背在背上。就像曾經有過的那樣一個漆黑的夜晚一般,她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呵呵,蕭卷,我好疼……”
“熙之,忍一下,快到了……”
背上沒有了聲音,蕭卷加快了腳步:“熙之,以後我常常揹你,好不好?”
依舊沒有聲音,蕭卷只覺得自己的脖子裡變得溼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水還是血,他加快腳步跑了起來。跟在後面的侍從無不驚駭的看着他,他們從來不敢想象,一個體弱多病的人竟然可以跑得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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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又亮了,亮了又繼續黑下去。
昏迷中的人仍然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蕭卷微微側過身子,聲音已經完全嘶啞:“道長,你看她能不能醒過來?”
幾名遠近有名的神醫國手退在一邊,葛洪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道:“藍姑娘會醒過來的。不過,吐了那麼多血,精氣神幾乎已經全部耗盡,而且強行運功傷及內臟。即使醒過來,也很長時間無法痊癒的……”
“好了,我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是!”
屋子裡完全安靜下來,幾盞燈籠將屋子裡照得亮如白晝。
蕭卷摸摸她的鼻息,她雖然不能睜開眼睛,可是還有微弱的呼吸,鼻端也是溫熱的。他輕輕撥開她的手,慢慢站起身,看她房間裡面的每一樁物事。
書桌的最下面放着一卷《抱朴子》,《抱朴子》下面是一卷還沒來得及合上的“彭祖養生”,翻開的那頁正是“採陰補陽”密戲圖。
他記起她那天面紅耳赤的慌忙躲藏,忍不住笑了起來:“熙之啊,熙之!”
他打開她的衣櫃,裡面是一些簡單的衣服,還有個小小的包裹。他想起她趕了風雨掉了斗篷飛快的跑回來的那個夜晚,拎的就是這個包裹。攤開包裹,裡面東西少少,除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還有自己在她生日那天送給她的衣服和翡翠,摺疊得那麼用心,幾乎沒有弄皺一點點。
他正專注的看着這些東西,心裡忽然有些異樣的感覺,回過頭去,藍熙之已經慢慢睜開了眼睛,正看着自己。
他趕緊跑過來,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藍熙之抽了抽手,沒有抽出來,蕭卷驚喜得只叫一聲“熙之”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藍熙之看着他憔悴得快要死去的模樣,又閉上了眼睛,很久才吐出幾個字:“蕭卷,你去休息吧!”
蕭卷搖搖頭,滿心的歡喜:“熙之,我就在這裡休息,陪你。”
他見她不開口,又低聲道:“熙之,我原本以爲是對你好,沒想到差點害死了你!熙之,以後,我再也不會做這種蠢事了……”
藍熙之不再說話,不經意的又抽了抽自己的手,沒能抽出來,便又閉上了眼睛,不再說一句話。
春花,青果,新鮮的味道飄散在小亭的上空。
很暖和的陽光從粗大的古鬆裡灑下來,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舒適又愜意。
朱弦快步從山下往上走來,來到小亭的石板前停下,水汪汪的眼睛立刻看向那棵古松下的寬大的椅子,和椅子上坐着的手握一冊書卷的女子。
暖洋洋的陽光照得她蒼白的臉幾乎如一張透明的紙,沒有一絲血色。
朱濤見蕭卷那天匆忙離開,估計是出了事情,趕緊派兒子去打聽,才知道是藍熙之生病了,而且“義妹”一事也不了了之,朱濤並不多問原因,立刻就差兒子送了許多補品過來。
“藍熙之!”
沒有人回答,她甚至沒有擡起頭來。
“藍熙之!”
朱弦走過去幾步,以爲她沒聽到,又加大了一點兒聲音。
藍熙之還是沒有回答,依舊漫不經心的看着手裡的畫卷,這畫卷正是陳思王的《洛神圖》,原本是石良玉的心頭珍藏,前天,石良玉來看她,就帶來了這個畫卷送給她。
“藍熙之……”
她早已聽得是朱弦的聲音,可是此刻心裡對朱弦的厭惡之情幾乎已經達到了頂點,只覺得再和這個自命高貴不凡的世家子多說一句話,都是一種對生命極大的浪費。
不回答不擡頭甚至連反脣相譏都沒有,那是徹底的漠視!朱弦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蔑視,有點尷尬的杵在那裡,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藍熙之……對不起!”
朱弦第一次向別人道歉,而且是向一個女子道歉,滿臉漲得通紅,偷眼看去,卻見藍熙之恍若不聞,依舊看着手裡的畫卷。
藍熙之看完畫卷,又拿起椅子上的另外一本書,正是葛洪的“棗木飛車”的製造方法。前些日子,她和葛洪粗粗試驗了一段時間一直沒有成功,正找不到原因,她看着中間的一段,忽然心裡一動,站起身來。
朱弦見她起身,心裡一喜,正要說話,可是藍熙之卻根本沒有看自己,慢慢往小亭裡面走去。朱弦幾曾受到過這種徹頭徹尾的輕蔑和冷淡?卻見她離去的背影,身形更加空蕩,顯然是這一次受創太嚴重的緣故。
朱弦呆呆的站了一會兒,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門裡,只好轉過身,悵然往山下走去。
藍熙之剛拿了一個模具出來,卻見蕭卷站在門口,看着山下的方向。
“熙之,朱弦是來看你的。你昏迷時,他已經來過兩次了。”
藍熙之淡淡的“哦”了一聲,又坐在了那張寬大的椅子上。
藍熙之聚精會神的看着手裡的模具,蕭卷在她面前站住,手撐在椅子上,俯下頭,柔聲道:“熙之,你身子還沒大好,先歇着吧,以後再操心這些東西好了。”
藍熙之擡起頭,看他的雙手撐在椅子上的姿勢,那是一種極其親熱的姿勢,似乎很想將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把抱住。
她忽然笑了起來:“蕭卷,你怕我以操心這些東西爲藉口,就會長久的賴在小亭不走?”
蕭卷凝視着她略帶嘲諷的目光,柔聲道:“熙
之,我希望你永遠都在這裡!”
“永遠都在?!你也常常不在的,是不是?”她笑道,“蕭卷,我還一直以爲你是喜歡我的……”
“熙之,我本來就是喜歡你的,很喜歡!”
藍熙之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點點頭:“喜歡到什麼程度?你離開的時候我就在這裡等你?你有空的時候就來晃盪,就跟度假一樣?”她笑着搖搖頭,“不,我不喜歡等待。即便你是蕭卷,我也不願意將生命耗費在無用的等待上!我本來就是過客,外面的世界還很遼闊,是不是?”
“熙之!”
“蕭卷,你倒真是費心了!先是讓我高攀你這個哥哥,又給我選擇了兩門極好的親事,讓我可以自己有個選擇。可是,他們卻根本就看不上我這個庶族賤民。對不?你是不是也覺得面上無光?呵呵……”
“熙之,我並不想讓你做妹妹,那是因爲葛洪告訴我……”
“葛洪告訴你什麼?”
“葛洪說你身體虛弱,要擇精壯男子儘快成親纔會好起來!我沒有辦法,我希望你活下去。我還希望,如果你這一生不得不嫁給其他人的話,無論嫁到什麼人家裡,都沒有任何人敢輕視你,讓你受氣!”
藍熙之長長的吸了口氣:“蕭卷,倒真是難爲你了!你希望我不是做妾的命運,希望我的未來平穩健康,你還在郊外100裡處給我準備了‘藏書樓’,甚至,不惜紆尊降貴親自給人家送請帖——你看,這些我都知道——也許,你真的是對我很好的!可是,爲什麼我還是越來越厭惡這裡,越來越不想再看到你呢?而且,我爲什麼就一定要嫁人?”
她笑起來,“按照你的說法,嫁人是爲了讓我活命,對吧?可是天下男子那麼多,我即使嫁人也不一定就要嫁給士族,是不是?你覺得朱弦這些士族公子哥兒很不錯?其實在我眼裡,他們簡直就是一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寄生蟲而已!”
蕭卷強行忍住劇烈的咳嗽,嘴角邊又隱隱滲透出細細的血絲:“熙之,其實,我非常後悔這個愚蠢的打算,所以‘上巳節’前夕,我已經決定取消這個儀式!熙之,我需要你在我身邊!”
“蕭卷,你要明白,並不是你希望我怎麼樣我就會怎麼樣的!我希望能走很多地方的路看很多地方的雲,讀書檯這裡,我已經看厭倦了,不再喜歡了。”
她看着蕭卷蒼白的臉色,慘淡的神情,心裡忽然涌出極大的快意,她將手裡的模具一扔,站了起來。
蕭卷默默的放開撐在椅子上的雙手,退開一步,看着她慢慢走進屋子裡,然後,關了房門。
一夜風雨,不知多少花落成泥。
天色微明,通往山下的小徑還是溼漉漉的,有些打滑。
瘦小的人影提了小小的包袱走出小亭的門口。她的包袱太小了,既裝不下曾經心愛的寶劍“紫電”,也裝不下那套曾經爲她所珍視的生日禮物。她曾經以爲,那份禮物,直到自己死亡時都會跟隨着自己,永遠也無法捨棄。可是,真要捨棄的時候,才發現,要丟掉一些東西,其實,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情。
她的腳步已經快接近下山的第一級石梯了。
蕭卷一直在門口注視着她,劇烈的咳嗽,心口碎裂一般的疼痛!她的一隻腳已經先跨了出去,他知道,只要另外一隻腳也邁出去,此生此世,自己就休想再見她一面了。
蕭卷忽然衝了上去,用力的拉住了她的胳膊:“熙之,不要走!”
他拉得太用力,生生將她邁出的步子拉了回來。她微笑起來卻不敢回頭:“蕭卷,何必呢!”
“熙之,你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她心裡一震,身子完全僵住。
“熙之,我很自私,我希望在自己的最後歲月,能夠和你在一起,能夠得到幸福;而不是陷入整天掛念你、擔心你的痛苦裡……”
手裡的包袱掉在地上,她轉過身子,緊緊抱住了他,將頭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一會兒,她擡起頭,輕輕推開了他,撿起地上的包裹,微笑道:“蕭卷,再見!我會保重的,你也要保重!”
“熙之,不要走!”
這次,她的兩隻腳幾乎是同時跨了出去,蕭卷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得越來越快,很快就在半山腰上變成了一個黑點。
天色依舊十分陰沉,他咳嗽得喘不過氣來,已經病入膏肓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好幾次都向着山崖,差點搖搖欲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