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說得會子話便沒了力氣,靠在軟枕上瞌睡起來,她的風寒倒是好了些,還在牀上躺着不下來,卻是爲着肚裡沒東西,餓的。
大夫來了說是要敗敗火,叫她少吃兩頓清一清腸子,安姨娘便把這一句當作了金科玉律,給她吃些米粥醬瓜,吃的她反出來也是醬瓜味兒,本來就是病去如抽絲的,吃食再不補上,人看着便懨懨的沒了精神。
安姨娘只當她是病還沒好,這會兒都急着叫安姑姑去求符灰來了,女兒一向是乖順的,怎麼偏是那一回就頂起牛來,莫不是春日裡萬物生髮,叫院子裡的花精柳怪給魘着了。
她摸了銀錢出去不算,還想去求幾道符回來貼在明湘房裡,安姑姑原來就沒了進項,再不比原先體面,原來見着她叫個不停的那些蜜嘴兒,如今可不都換了另一番顏色,她逮着機會便想再撈一把,見着明湘咳嗽便說:“怕不是女兒癆?”
唬的安姨娘趕緊捂了她的口,總算還知道好歹,沒真個嚷嚷出去,唸了一聲佛請安姑姑去討神姑的水,日日倒出一小勺子來,攪在粥裡給明湘吃。
明洛伸手給明湘掖掖被子,拿帕子抹了她腦門上的汗,指了畫屏道:“便該給捂着,也不能拿這樣厚的被告子,該換牀薄些的來。”
畫屏口裡應了,只不動作,明沅扯扯她的袖子:“你同她們說不着的。”畫屏聽了掖了手滿面陪笑,一面退出去一面說:“我給姑娘倒些茶來。”
明洛氣的瞪眼兒,在待月樓裡,哪一個敢這麼着同好說話,不說明洛自個兒,張姨娘頭一個就能活撕了她們,在別個院裡發作不得,鼓了嘴兒扭臉去看明湘,越發覺着她可憐,抽了帕子出來給她拭拭發間的汗,這麼個出汗法,人都虛了。
再進來的卻是彩屏,她張頭瞧一瞧明湘,咬了脣兒道:“五姑娘六姑娘勸勸咱們姑娘罷,她這是自個兒折騰自個兒呢,跟姨娘還有什麼隔夜仇不成。”
這裡頭情狀明洛不得而知,明沅卻聽灃哥兒說得一句半句,他也不知道這兩人怎麼就爭了起來,雜纏個半日只說姨娘生氣了,打了四姐姐,見着他那付害怕的模樣,明沅再沒有問過第二回。
“倒又混說起來,四姐姐不過是風寒,跟姨娘有什麼相干了。”明沅看看彩屏,衝她瞬瞬眼兒,
這倒是個好丫頭,可這話若傳到紀氏耳朵裡,安姨娘吃了瓜落,明湘也跟着沒臉:“你仔細看着你們姑娘,要茶要水的勤快些個,她嘴裡頭想是沒味兒,屋裡香糖果子總有些,拿一碟來叫她含着,心裡也舒坦。”
彩屏知道明沅的意思,連連點頭應了,去翻了兩牀薄被:“等姑娘醒了,再給她換過。”
明洛斜眼兒看看明沅,有心想問她,又咬脣忍住了,明沅指了茶盅兒:“時常給四姐姐添水,我看她渴的很。”一身一身的出汗,可不是渴呢:“我那兒還有半罐子黃連蜜,等會兒叫采薇送了來,再理得些灃哥兒的衣裳回去。”
彩屏聽見末一句不敢搭腔,外頭聲音響個不斷,明沅立起來出門去,才邁到門邊兒,聽見灃哥兒道:“不是,姐姐好!”
明沅一聽這話就冷了臉,連帶着明洛跟在後頭都哼了一聲,這些個事兒她一向是不沾的,既怕明湘難作又怕明沅不高興,可聽見這一句,便知道安姨娘是在挑唆灃哥兒。
安姨娘還真沒那個膽兒,她是想把灃哥兒哄回來的,知道他日日玩耍,說怕耽誤了他的功課,往後去學裡,吃師傅的戒尺。
可灃哥兒自家知道,明沅天天都教他背書,看他寫字,姐妹幾個裡,明沅的字卻是寫的最好的,作詩寫文她不成,死功夫卻容易,日日不綴的練着,總有心得,手把手教着灃哥兒寫一回,再聽他背書。
蒙學學的那些個,灃哥兒都會背了,顛過來倒過去的背上一回,明沅又叫他教九紅背書,灃哥兒正在興頭上,說他耽誤了功課,他怎麼肯認。
可這句話聽在她們耳裡便不是那麼個意思了,安姨娘窘迫的滿面通紅,明沅卻只當沒聽見,衝着灃哥兒伸伸手,灃哥兒便牽了她,不鹹不淡的告辭:“等明兒再來問姨娘的安。”
灃哥兒走到門邊了還扭頭看她:“姨娘,我明天再來看你。”
安姨娘扶着門框,心裡怨這個孩子油鹽不進,也不知道六丫頭給他喝了什麼*藥了,又想着到底不是自個兒生的,養不親,等聽見這一句了,沒來由的眼眶一熱,這麼丁點兒大的人,是她看着爬看着站看着走的,又是苦澀又是酸楚,捏着帕子點點頭。
灃哥兒樂呵呵的轉了頭,又去問明沅:“姐姐,晚上還給我吃糖酪罷。”
明沅點了他的鼻尖兒:“你肯自個兒刷牙,我就給你叫糖酪吃。”這時候的牙具已經很是精緻了,明沅自個兒那一枝就是銀柄如意雲紋頭的,灃哥兒也有,只他到底是小孩子,偷懶兒不肯,每每都是茯苓給他刷的。
灃哥兒想都沒想,立時就答應了,一路走一路笑,明洛到得花廊把腳一跺:“真真氣死個人了!”
明沅知道她是爲着明湘生氣,卻忍不住“撲哧”一笑:“你哪一天不氣死個八百回,得啦,明兒咱們同太太說說,這大夫若不靠譜換一個就是,哪能這麼幹餓着。”
等她牽了灃哥兒手回去時,灃哥兒又是半點心事都無了,一路走還一路哼小調,九紅把穗州的那些改了大半,可這小調卻是刻在骨子裡的了,沒有唱詞就哼哼。
灃哥兒玩耍,她在邊上看着,嘴裡便也哼唱兩句,小人兒便是玩耍,耳朵也豎得老高,沒聽幾回他自個兒就會哼哼了,春日裡處處透着花香氣,暖香雜着溼氣潤了滿面,灃哥兒一步一蹦,還哼出個轉意來。
明沅由得他蹦跳,還贊他跳得高,回去洗了澡,廚房裡的糖蒸酥酪送了來,還有一碗櫻桃澆酪,明沅拿勺兒舀了紅櫻桃咬在嘴裡,撒了化開的紅糖,吃在嘴裡蜜了舌頭。
灃哥兒吃了一碗,鼓着肚皮把《幼學瓊林》背了一篇,明沅提出來問他,他俱都會答,洗漱過躺到牀上,他還念着明湘:“明兒給四姐姐吃酪。”這些個東西棲月院裡尋常是沒有的。
明沅摸了他的嫩嘟嘟的臉蛋,心底一片柔軟:“好,明兒咱們給四姐姐送去。”
等第二日往上房去請安,明沅便道:“昨兒去瞧了四姐姐,還躺在牀上起不得身,胃口倒還好,我同明洛兩個帶了糕去,她一氣兒吃了半匣子,總有五六塊,這麼看着,定是要好了。”
明洛原是想一氣兒吐苦水的,到了明沅這兒叫一口堵住,她忍得半日,拿眼睛瞬瞬明沅,到底把火嚥了下去:“很是呢,還叫我今兒去看她,只怕等她好了,衣裳帶子都要寬三寸了。”
喜姑姑纔剛來報了做夏日衣裳的事,春日裡的冬天便在做了,如今纔剛仲春,便急着做起夏季衣裳來,幾個孩子都在抽條,正是費衣裳的時候,去歲莊頭上出息不豐,顏連章又叫擼了市舶司的差事,可紀氏卻還大手筆的給女兒們做了衣裳。
“她們幾個都大了,自春到秋,有多少飲宴的,說不準王妃還得回來,總得有些體面衣裳首飾才成,按着原來的例再每人多做兩身罷。”多兩身便是一季有六套衣裳,說得一套是自頭到腳,不光是上裳下裙,還有腰封綁帶,襖衫裙裳比甲鞋褲樣樣都少不得,做這六套就夠擺一隻大箱子了。
“若是一人多做兩身,家裡頭的便不夠使了,還得到外頭去做。”喜姑姑飛快在心裡算出了數兒,紀氏點一點頭:“叫送些花樣緞子來給她們挑。”
說着又低頭去看手裡捏着帳冊,是這一季纔剛送了來的,開了春就要春耕,發種養蠶都已經行進起來,下邊的莊頭是一季一報帳的,一個冬天過去,總有些損耗,何處要添牛,何處要添人,都由着下邊人報給莊頭,莊上再給出個總數來。
紀氏預備拿出來教女兒看帳,聽見這麼說明白她們話裡有話:“好啊,這是想叫我補貼點心錢呢,罷了,卷碧,你撿些送了去,再讓廚房給四丫頭燉些好湯水,昨兒莊上送來的枸杞嫩芽兒給她炒一道送去,看這兩個丫頭還有甚個好說道的。”
明湘生病打亂的紀氏心裡的計較,可這也是往後的事,若能早早得着程夫人青眼自然好,若不能,總歸明湘還小,她原是沒想着把明洛嫁到程家去的,明洛這個性子原就是有些辣的,要是明沅大些就好了。
幾個丫頭裡邊倒是她最穩妥,纔剛明洛便要衝口而出了,叫她一句話給堵得軟和起來,紀氏知道這三個裡頭怕是明沅拿主意的,心裡也寬慰,是個懂事知禮的,有這麼一個,另兩個也跟着省心起來。
明沅迎着紀氏的目光笑,兩隻手交疊在膝蓋上:“太太,等料子送了來,我給灃哥兒擇吧,安姨娘這幾日照顧四姐姐,人都瘦了一圈兒,我想着總歸也是送到我那兒,一事就不勞二主了。”
紀氏不意她說這些,擡眼兒一看,見她還是那付模樣,人正身直,口角含笑,紀氏收回目光笑一笑:“你哪裡知道挑衣裳了,還給安姨娘送去,叫她挑了,再送到小香洲,給灃哥兒也做六身罷。”
明沅面色自若,點頭應了,心頭卻倏地一緊,紀氏這便是不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