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回來,不獨帶了枇杷糖來,零零總總十來樣小玩意兒,也不知道怎麼把這些帶在身上,還能進來的半點聲響也無。
丫頭早早就叫明潼支出去,她向來覺淺,越是有人在側,越是睡不安穩,必得一室裡安靜了,她才能闔眼,原來就不喜歡丫頭上夜,後來更是翻身吐氣都能醒,乾脆就不要人守着了。
吳盟似也知道她這回連外室也沒留人,踩了軟毯子,沒捱到她身邊就已經開口:“你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
從袖子裡甩出許多東西,叮噹相碰着甩到塌上,明潼捂了喉嚨忍下一聲咳嗽,屋裡不曾點燈,自然也瞧不分明,他卻上前摸了她的手:“這是胭脂,這個眉黛。”
他的掌心發燙,碰了她冰冷的指尖,她想瑟縮的,叫他牢牢握緊了,被迫接了那一盒子胭脂,圓圓的小瓷盒子裡頭盛的是胭脂膏子,比那些個輕粉要貴得多,明潼還記得才進冷宮的時候,這些還有人拿身上不多的首飾去換一盒胭脂。
她除了必要打扮,這些個水粉輕易不用,妝臺上擺倒是擺着,放上半年幹了,再扔了換新的:“你怎麼會有內造的胭脂?”
吳盟不疑有它,她是皇后的族妹,見過用過也不稀奇,卻不知道她是光憑着摸就出來的,還只自個兒早就忘了,卻連一小匣子胭脂,都能叫她輕易想起來。
“這個顏色,我覺得合適你。”黑燈瞎火看得見什麼顏色,他這麼說了,明潼也不應他,纔剛問了是一時好奇,過後就又後悔,問了也是白問的,她心裡也沒那麼想知道。
一桌的零碎玩意兒,除了胭脂還有頭油,桂花味的,味道又輕又浮,卻不是內造的,想是今年的新桂花纔打下來做的,除了頭油還有香珠,全是女人用的東西。
這些東西,偏偏全是明潼平日裡不用的,她其實吃的很簡單,用的也很簡單,這些個有是有的,出門見客進宮拜見,俱都用得上,可說喜歡實也並不喜歡,一套青金石的爐瓶三事,打小時候用起,一直到現在還擺在屋子裡,用了十來年,依舊還是看着這個藍最舒服。
明潼每回見到他,心裡都止不住的升出點厭煩來,有時濃有時淡,既想不明白他爲什麼不肯走,便也就不再想了,他不走,就把他趕走。
明潼把手上的胭脂盒子扔到一邊:“慧哥兒開年就進宮去了,你也不必再來了。”她見過的男人,太子得跪在他腳下仰望他,鄭衍不必說,這樣兩個全然不同的男人,有一樣是相同的,當面駁了面子,都要暴跳如雷。
太子的法子簡單,他越是生氣越是好涵養好儀態,事後再找人的麻煩,鄭衍又不一樣,他生氣便是真個扔不出什麼狠話來,也總得跳一番。
可吳盟卻好似不曾聽見,半點也不在意,拿了個香露打開來問她:“我喜歡這味兒,你聞聞。”遞到她鼻尖,衝她吹了一口氣。
鑽了滿鼻的香味兒,明潼不自覺偏了頭去,吳盟卻倒了一點在手上,捏了她的腕子,替她抹在腕上,跟着就是耳後,再往下就是頸項。
手指碰了髮絲,頸上一片滑膩肌膚,指尖生着老繭,輕輕颳了一下,跟着又是一下,明潼身子一縮,想躲又躲不開。
他蹲在她跟前,呼吸一聲比一聲急促,明潼知道接下來他要幹什麼,背後扣了剪子,她不拿這個絕不安心,指尖分明按着,卻捏不住,想着是不是順了他一回,他自此就能不來。
可誰知道,他的手指頭在她頸項上揉了一會兒,就又鬆開來,吸得一口氣,手指緊了又鬆開,這才笑道:“你聞聞,賣這花露的人說,便是抹在這幾處才香久些。”
明潼叫這暖香氣激得一陣咳嗽,吳盟替她倒了水,她要伸手要接過,他偏不肯,非得喂到她嘴裡纔算,明潼嚥了下去,擡眸看他,又看不明白他:“你作甚非要留下?”
兩個只能於暗室相見的人,今兒倒打開了天窗說亮話,她捂了襟口,吳盟從懷裡摸了顆糖出來送到她嘴邊,明潼張口吃了,含着糖道:“你若是求一夕之歡,我掙不過你,你若是想求旁的,我更不能給,你在我這兒,做的都是無用功。”
若是他用強,她也不會喊,可不是不喊就算願意,吳盟明白她的意思,自家也含了一顆糖,他早已經不是少年模樣,眉目冷崚身材高大,這會兒卻彎了眼看着明潼:“我在後悔。”
明潼嘴角微鬆,只當他終要回頭,離得遠遠的,哪知道他說:“看你第二次,我就該求了你的,我在後悔。”越是見多一回,就越是後悔一分。
明潼旋然蹙了眉心,見他絕不是說假話,預備好的冷笑倒笑不出來了:“我不是什麼好人,你也沒什麼好後悔的,此去高官厚祿,賢妻孝子,難道不好?”
吳盟還真蹲在地上想了一會,在明潼提起來之前,他從沒想過,見他低頭,明潼心裡微哂,原來是個愣頭青,一根筋,若早跟他說明白,說不得這會兒他的孩子都能跑了。
等他擡頭,明潼就側過臉去,指了窗兒:“你去罷,別驚動人。”她的臉被板正過去,舌頭捲進來的時候,把她驚出的那些咳嗽吞到了喉嚨裡,這回不曾壓得她透不過氣來,攻佔之後,便細細吸吮舔舐。
這個吻很長,吳盟把她壓在羅漢牀上,那些個小東西撒了一地,他摸她的耳朵肩膀,跟她一直都不肯放鬆的肩胛,吻到她喘起氣來,抵着他胸膛的手漸漸鬆了,沒了反抗的力氣,這才放開她。
明潼看着他說不出話來,他也就這麼由得她看,風吹散遮月雲,月光一時投射進來,清清楚楚照着吳盟的臉,他一手託着明潼的後背,一手撐住身子:“我要是不答應呢?你還有什麼法子?”
她是沒辦法了,難道還能叫嚷出去不成,吳盟伸手去解她的領口的扣子,明潼以爲他終於動了念,手指綣起來,緊緊扒着身下的洋紅毯子,刮出一道道指痕來。
吳盟替她解開一顆釦子,襖子的領口鬆開來,露出裡面一點肌膚,可他解了一顆就不再往下,勾住她的下巴吻她的脖子,明潼摸到了剪子,卻沒動手,緊緊闔了眼睛,咬了牙等他繼續。
可他沒再繼續,舌頭碰了她的脖子,引得她一陣戰慄,他就停了下來,替她把領口攏起來:“我真怕忍不住,到忍不住的那一天,你要不願意,就拿它扎我。”
他的手不知何時扣住她的,十指交握,手邊就是那把纏了紅線的銀剪刀,吳盟抱了她起來,像抱個娃娃似的輕巧,把她放到牀上,走的時候停了步子:“你不肯放棄,我也不肯,只看咱們誰拗得過誰。”
吳盟是想看她發急的,不要板着臉,不要忍耐,有什麼脾氣都能衝他發出來,可是她沒有,她想的還是忍過一夜就罷。
走的時候他跳上房樑,卻沒立時急了就離開,坐在檐上好一會兒,除了胭脂水粉香油,他不知道女人還喜歡什麼,要是她能當個普通的女人就好,肯喜歡這些就好了
吳盟跳出去,走到街市上,此時的金陵城再不是先帝在時那樣人人自危,夜市又成了“鬼”市,不到天明還不散,各樣賣吃食的,花粉的,下元節快到了,賣麻腐包子的,煎餈粑的,彩扎的紙船,金包錢的紙錢,忽的有老兒擔了絹扎花朵來,上頭枝枝節節大大小小俱是扎花。
大朵的牡丹芍藥小朵的玉簪石榴,各色紗花堆得滿滿當當,自有民家男女捱過去買的,一枝五文十文,那女子挑了一朵,比在鬢邊,那男子看着直點頭,數出錢來,就替她簪上。
東市街西市街一盞盞的掛了紅燈籠,因着皇后有孕,連玉帶橋上都扎滿了花朵,各個節慶都比往常熱鬧,熱騰騰的麻腐包子,撒了紅糖芝麻的熱煎餈粑,蒸籠裡一屜屜的小魚餃兒螃蟹餃兒,擔着擔子的豆腐腦細料餶飿。
腳店擺了五六隻青花缸子,一角角的打酒吃,見着他是單身男客,請他嚐嚐,吳盟要了一大碗澆酒,張着嘴倒進了喉嚨口,一碗頃刻盡了,那燙酒的焌糟又道:“可要嚐嚐鄭家千日醉?”
鄭家的千日醉,是她又調弄出來的,入口綿長後勁足,這樣的腳店裡賣的都是兌過水的,吳盟連吃了七碗,這才扔下銀角子,往街市上擠過去。
花粉珠子她不喜歡,扎紗絹人她也不愛,姑娘家的玩物,她就少有碰的,一把盤算一本帳,到似她立身的根本,寧可信錢,也不信人。
吳盟又知道她根本不愛錢,她捏着這些死物就爲着這些死物不會折騰她,他望了天上一輪月亮出神,也分不清是人間燈火還是天上星光,闔了闔眼兒往前去。
街市越是熱鬧越是顯得他一個形單影隻,東西街市走到頭就是秦淮河,河上畫舫穿梭,一排排的燈火映着人,只看見船挨着船,裡頭人影重重,當中一人錦衣華服,吃得大醉,扒住欄杆吐個不住。
吳盟一雙眼睛利害,隔得水影燈影人影,分明就是鄭衍,他一面在吐,後面還跟着兩三個妓子摸他腰上帶的荷包三事,吳盟扣住一塊圓石,從這兒打出去,中了小腿,他必要落入河中,人多船多,只要掉下去,再上來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