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比一天安閒,明沅隔得兩三日就跟着喜姑姑去一回揖秀樓,尋常日子便在屋子裡頭寫大字,如今已是能把《百花曆》《月令歌》,這些個簡單明瞭易上口的都背出來寫出來了。
連紀氏都覺得奇怪,背是一定會背的,這些東西尋常女兒家都會,連身邊的丫頭也都會背,會寫也是尋常,比着瓣畫葫蘆誰不會,她習字也有些時候了,照着字帖寫出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難的是她的字順都對,一筆一筆從來不曾出過錯兒,倒有些明潼小時候的模樣兒。字兒寫的端正,書也讀的差不多,開蒙已是夠了,紀氏本沒當一回事,還想按着原來訂下的日子進學,卻叫明潼提起來。
“娘身子不便,她在此間終歸吵鬧,不若就送到學裡去,好歹也能關上個半日。”紀氏思忖是這個理兒,因着這段日子不曾照管到明沅,等再拿了字帖出來看,又聽見她會背了許多書,把這些都擱到小几上,問正在對面擺開小桌小椅子的明沅:“沅丫頭,想不想跟姐姐們一道讀書?”
明沅一擡臉,點着頭笑了,原來都是義務教育,到了古代她才明白教育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她房裡的丫頭,沒一個是識得字的,四採就不必說了,是拉了紀氏這裡的二等充數成一等的,只有喜姑姑才略微識得幾個字,便是這麼着,已經能當管事嬤嬤了。
紀氏見她應了,又加了一句:“進學可苦,別捱不住。”
明沅抱了手央求她,扒在紀氏身邊:“捱得住,我要去。”紀氏看她這模樣,點點她的鼻子:“總歸到了秋天你也要進學的,早些去跟着讀起來也好。”
吩咐了不必日日去,一日隔一日去的去,等習慣了再每天都去,吩咐完這些,紀氏又叫瓊珠把圖錄拿出來,招過喜姑姑:“原還當要辦事,一向這麼囫圇住着,既安定下來了,也該給六丫頭自個兒一個院子了。”
喜姑姑先是一怔,接着又笑起來:“太太看,哪兒好些。”臉上還在笑,心裡卻皺起眉頭來,估摸着是再得過日子就要顯懷了,到時候諸般不便,澄哥兒定然不會挪,動的也只能是明沅。
到底是養的日子淺,可不是一有事兒就想着把她挪遠了,喜姑姑見明沅睜了一雙大眼看過來,心裡想着爲她掙一掙:“六姑娘到底還小呢,後頭這院子雖小些,卻離太太更近。”
明沅不知道自己要被分配到哪個院子裡去,抿了嘴脣去看那圖,哪裡知道紀氏各個院落轉了一圈兒,道:“若不然就住到明潼院子裡去,她那兒還一溜廂房空着的。”
她這麼說着,就算是定下來了:“六丫頭乖巧的很,必不會吵了她,我有個瞧不見的,總有明潼能盯着。”
明沅心裡怦怦跳,還不如就住在紀氏的屋子裡不動呢,睞姨娘那事兒是她自個兒作死,可由頭卻是明潼先開了局,她算定了睞姨娘沉不住氣,睞姨娘也沒叫她失望。
這樣的心計,明沅怎麼會不害怕,她能保着自己不犯蠢,卻不能保證身邊的人不犯蠢,明潼看她的眼神從來就跟看澄哥兒不一樣,不單跟澄哥兒不一樣,跟看明湘明洛都不一樣。
細細回想起來,她是把自己放在眼裡的,譬如明湘明洛兩個,不論是說話還是不說話,是老實還是挑事兒,她都沒放在眼裡,好像是兩個不相干的人。
明洛說了出格的話,做了不符合身份的事,紀氏立時就要敲打,可在明潼,她好像無知無覺,那兩個庶妹做什麼說什麼,她連眼皮都不擡,可她偏偏對自己,是很在意的。
明沅就曾經聽見過小篆問采苓,問她六姑娘去大姑娘那兒做些什麼,小篆可自來不曾跟采苓答過話,采苓自個兒覺得奇怪,回來還說了一嘴,叫喜姑姑斥了一句。
先是這句話叫她留了心,等她開始留心看了,才發覺明潼那邊的小篆是真個時刻都盯着她的屋子的,明沅猜不出來爲什麼,幹嘛盯着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後來倒是回過味來了,大約還是因爲她是睞姨娘生的。
明潼對睞姨娘天生就有一股敵意,她對張姨娘安姨娘兩個,就跟對明湘明洛一般模樣,偏偏待睞姨娘不同,這股敵意也承襲到了灃哥兒這裡,大家一處逗灃哥兒玩的時候,她從不過來。
不僅不抱不逗不笑,連看都懶怠看一眼,同樣都是庶弟,對灃哥兒跟對澄哥兒,那是一個天一個地。
時候一長,連澄哥兒都覺出來了,他對這個姐姐一向是極爲推崇的,灃哥兒又着實還小,除開翻身啊啊兩句,不能跟他一起跑一起跳,這新鮮勁頭一過,就丟開了手。
連着明湘都知道明潼不喜歡灃哥兒,那一回剛餵了奶,她跟明沅兩個倒着手抱灃哥兒,小兒家食管淺,一顛就吐了出來,吐得她滿襟是的,明沅的衣裳太小,紀氏的屋裡就有明潼的衣裳,可她卻還忍着叫彩屏去拿了自個兒的乾淨衣裳給她換。
明沅原來以爲她只是老實習慣了,後來才知道這個老實頭姑娘跟她的姨娘一樣,是很有眼色的,旁個都不在,她鑽進明沅的牀上放了簾兒擋羞,就摸着灃哥兒的臉,低喃了一句“三姐姐不喜歡”。
這一樁樁的事連起來,由不得明沅不在意,她們玩鬧着,拿着綵球逗灃哥兒,那邊挨着窗臺坐着的明潼,一雙眼睛就跟兩泓寒水似的投射過來,明沅逗他笑得起勁,一擡頭瞧見了,只覺得遍身寒涼。
住的日子久了,她都習慣了,習慣自己是個尷尬人,習慣上房的丫頭事事都把她擺在明潼後面,這原來就是應該的,她確是庶女,小老婆生養的,紀氏能養活她就已經很好,她也想好了要這麼一直老實下去,可明潼說的話,做的事,還有那對眼睛,讓她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挪到明潼的眼皮底下,紀氏開了口,就沒更改的餘地了,連明潼下學過來,都答應了,吩咐丫頭把空着的那一排屋子清出來。
采菽采苓老實着不敢說話,采薇一面理東西一面嘆道:“那可是朝北的呢,還不如住到後頭的小院子裡去。”
明潼的院子,是東府裡邊最高的一塊地方。她到了該分院子的時候,紀氏原來想把湖心院給她,那兒就連着湖,繞岸種了一排垂楊柳,一溜兒粉杏花。
院子開闊不說,臨着湖邊還有個水榭,夏日裡開得窗子,細風吹波,擺綠搖紅也是一件爽心樂事。
可她偏偏不要那個院子,反而擇了一處三面都種得樹,密壓壓把屋子都快遮住的小樓,問她爲甚,她只說這處樓高,能看的遠些。
院小樹多,便只有樓上那一層見得着日光,明潼就住在樓上,樓下一個天井,靠着靠北的院牆起得一排屋子,便是給明沅住的。
那樣的屋子不到正午沒有太陽,陰溼溼的,下雨天地磚一踩能浸出水來。喜姑姑也覺得這屋子不如意,卻不好說什麼,瞪了采薇一眼,拍了明沅:“等姑娘大了,能自個兒開院了,也就有小院子住了。”
明沅看着她點頭,自個兒也理起東西來,澄哥兒知道明沅要走,牽了她很捨不得:“爲甚六妹妹要走。”
紀氏這一胎快要三月了,裙子寬鬆瞧不出來,這時候笑着對澄哥兒說:“娘肚裡有了小娃娃,你六妹妹,給小娃娃空出地方來。”
“像三弟弟那麼小?”澄哥兒已經知道什麼是小娃娃了,不會說話不會走路,光會傻笑,會哭。
紀氏點點頭:“比你三弟弟還小。”
澄哥兒眼睛都瞪大了,他盯住紀氏的肚皮,伸手想摸又不敢摸,紀氏一把拉了他的手,按在肚子上:“這會兒還小呢,等再大些,他還能踢你。”
“弟弟這麼有勁兒?”澄哥兒已經知道弟弟是什麼,紀氏又拿灃哥兒當比較,他立時就接過口來,把紀氏哄得眉花眼笑,明沅立在旁邊也跟着說:“我給小弟弟讓屋子,他先叫我姐姐。”
紀氏嘴角微微一揚,落後就讓人起了屋裡的磚,再給鋪上一層,墊得厚實些,潮氣就浸不上來,除開這個,又讓庫裡撿出一張拔步牀來給明沅睡。
明沅還覺得一張牀沒什麼,夜裡聽見采薇說話這才知道:“這麼一張牀,太太隨手就給了,三太太進門還只這麼一張牀呢。”那雕花功夫自然更好些,可這麼一張牀,也頗費銀兩了。
采薇這性子呆得久成了就成了“霸家”,甚個東西進了明沅的屋子,她就把這個當作是給了明沅的,說出這話來,叫喜姑姑笑看一眼。
明沅這才知道,是她在明蓁那裡聽的多了,什麼貼貝嵌螺的,在顏明蓁那頭是尋常東西,到了外頭就抵的好幾年的開銷。
東西都搬了進去,屋子就算這麼分派好了,明沅住着倒沒覺得不習慣,她大部分時間並不呆在屋子裡,既去了書院上學,爲了避開大小篆的眼睛,便不讀書那一日,也往學館裡去寫字。
寫完了字,在大花園子裡頭跑一跑,跳一跳,拍拍皮球玩玩百索,再到紀氏處吃飯,去明蓁那裡晃上一圈,一天的事情這麼多,進了屋子也就是爲了睡覺。
樹密也有壞處,月影一搖樹影破窗而來,幾個丫頭裡,數采薇膽兒小,守着明沅睡在涼牀上,夜裡起夜不想點燈,竟叫樹影嚇得差點尿了褲子。
白日裡她自個兒覺着臊得慌,把那褲子藏在盆底下拿出去洗,竟不讓九紅沾手了,先是想往明沅這頭獻殷勤的,第二日就老老實實回了下房,叫幾個小的輪上來值夜了。
膽兒最大的反而是九紅,她不怕這些,還告訴明沅她在家時還夜裡出來走過百病,穿着白衣,自城東走到城西,她哥哥領着她,一路衝到城西,再回家去。
“那許多白影兒……也不知道哪下邊沒有腳……”她一面說一面做鬼臉兒,吐了舌頭裝怪相,惹得采薇衝上來撕她的嘴:“小壞蹄子!還敢編排起我來!”
惹得明沅咯咯發笑,所有丫頭裡,她最喜歡的是九紅,九紅最活泛,沒有奴婢相,敢說也敢笑,頭一天進小院來,看見那棵老粗老粗的合歡樹就道“這要鋸開來,好頂兩根房樑。”她的願望就是家裡能蓋起磚房來。
還偷偷問過采菽,好不好把她的月錢寄到家裡去,采菽還沒答,采薇就已經哧笑起來:“你記着他們,他們可記掛着你?賣了你,你就自個兒謀生路了,往後作好作歹都不再相干的,把錢寄過去,你怎麼安身?”
說的九紅淚漣漣,可一轉臉就又好了,一心想着要給家裡蓋屋子,還說要給弟弟做鞋,不叫他赤腳在爛泥地裡跑,田裡去轉一圈,腿上全都是螞蝗:“不能扯,一扯一腿都是血,得拿麥杆子燒,一燒就掉下來了。”
她興頭頭的說,還點着指頭告訴明沅:“我走的時候答應了弟弟,叫他往後吃粉果,裡頭都能包上叉燒肉!”
明沅看看她,見她還想着家裡,這兒再是好吃好穿,也不比鄉下她能撒開了腳跑更樂,點頭應了:“給你寄,寄過去,託採茵給你寄到家。”採茵留在穗州守屋子的。
九紅歡喜的差點兒給她磕頭,喜姑姑大奇,想不明白明沅怎麼知道這個,心思一滑,想到那一樁事,嘴上答應了,轉臉卻把采薇采菽采苓叫過去,嚴令她們不許在明沅面前提起睞姨娘。
睞姨娘在莊頭上,受不得那個苦楚,病的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