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芃自袋裡摸出一顆糖來,這是她自家做的,原是摘綠萼梅花要釀雪梅酒的,看見廚房裡頭熬了糖稀做冰糖葫蘆吃,她便擇得一碗泡開的綠萼梅來,拿了做小花糕的模子,把洗乾淨的梅花擺在模子裡,再倒了糖稀進去。
結起來澄清透明,等糖凝結了倒出來,一顆顆不過棋子大小,又好看又好吃,不獨梅花,海棠梨花俱能做,做得了擺在花碟上,又好看又好吃,明芃送了一匣子給阿霽,阿霽歡喜的不得了,裝在袋裡走哪兒都要帶着,明蓁怕她把牙吃壞了,還嗔了妹妹一句:“又拿這個來招她了。”
阿霽把手背在身後,搖着小腦袋:“我不吃,我留給爹吃的。”一面說一面偷看明蓁的臉色,知道甚樣事體只要說到爹,娘就再不發脾氣了,果見母親眉眼一鬆,咯咯一笑,撲過來把頭埋在她裙子裡:“給我存到冰室裡去,就不怕化了。”
阿霽生的同明蓁很是相似,成王極珍愛這個女兒,光是替她養的馬駒就有三匹,帶她騎馬,帶她打獵,還說等她大了要教她拳腳功夫。
明蓁聽見了便笑:“哪有姑娘家學這個,她還能受了委屈不成?”親王的嫡女便是郡主,不論嫁到哪家子,誰敢輕縵,阿霽這個火性子,也不知道像了誰,爆起來哪個受得了,偏偏她爹寵愛她,明蓁趁着丈夫不在,帶着她看管家理事,又讓她學女課。
“爹說了我不學這些個!”阿霽把圓臉兒一鼓,大眼睛溜溜委屈的盯住明蓁,見她半點也沒妥協的樣子,垂了頭噘起嘴巴:“爹說的。”
明蓁嘆一口氣,揉了女兒臉道:“你爹說的是對,是正統是規矩,可娘說的,又是另一樣,你往後還能一輩子呆在家裡?結親的人家還得給你行禮,可你的日子就不過了?能鬆便鬆些,咱們這樣的人家,你肯讓個座兒端杯茶,就是賢惠了。”
她知道丈夫的志向,心裡也隱隱明白這久去不回,是爲着什麼,一多半年親兵都留下來守着她們母女了,無事便是無事,若有事,這些人也不抵用。
她守在家中也有擔驚受怕的時候,忠順王都往金陵來了一趟,丈夫卻還沒回來,說是交接事務,也沒有這麼久的,就連張皇后的喪事,他那頭也送了信來,說是天雪路阻,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聖人大筆一揮準了,可再怎麼慢,四月裡也該回來了,明蓁到慶幸有個元貴妃頂在前頭,太子的眼睛還沒落到別個兄弟身上去,她心裡念一聲佛,便爲着這個也該祝願元貴妃活的久些,折騰的多些。
明芃見着姐姐教女,想起許氏來,她去得好幾回信,那頭卻少有信送回來,收拾起心裡的異樣,伸手問阿霽討糖吃,阿霽從袋裡摸了一顆出來給她,她笑着含進嘴裡:“養女兒都說跟娘貼心的,怎麼到姐姐這兒,阿霽倒跟姐夫親了?”
阿霽嘻嘻一笑,挨着明蓁往她嘴裡也塞了一顆糖,明蓁叫宮人帶了阿霽下去學女課,握了妹妹的手:“你可接着書信?”
明芃神色一暗,長長睫毛垂下來,好似一片陰雲,咬得脣兒搖了搖頭:“表哥那兒山長水遠的,縱寫了信,只怕也寄不到的。”
讀那些個遊記,便似他寫了信回來給她,她半點也不覺得寂寞,明蓁說得這話,她卻忽的怔住了,一年多了,梅季明寫了百來篇遊記,加起來總有十來萬字,卻偏偏沒有隻言片語是寄給她的。連那叫胭脂的姑娘都得着他半來字的謝,怎麼她倒一字全無了?
明蓁坐過去摟了她的肩頭:“你一向聰明,怎麼倒叫一片葉子遮了眼兒,瞧不分明瞭?”明芃纔要說話,明蓁就止住了她的話頭:“你要等,要求個心安,我也不勸你,可過了兩年,你便得爲着自個兒打算了,你如今這些,往後沒了又要怎辦?”
等自成王府回來,明芃把自個兒關在屋裡好些天都提不勁兒,也不畫畫也不繡花,更不去鑽研什麼鄭筆,她住的兩層小樓,上上下下堆滿了東西,院子裡頭埋着春釀,樹上繫着彩條絹花,底下三間全打通了,就作書房畫房繡房用,多寶格里擺的全是紀舜英收羅了給她的。
把這些都去了,她自家餘下些什麼?扔了筆扔了針,連琴上都積得一層薄灰,到明湘怕她厭氣,告訴她要上棲霞,她這才緩出一口氣來,想着要看看拾得的壁畫,收羅起顏料畫布,又做了一匣子糖,暫時把秋緒拋到腦後去。
原想來看看他畫了多少,這樣久了,總得有一壁的菩薩了,哪知道小沙彌搖了頭:“拾得師傅畫起來不吃不睡,可要是扔了筆就只顧着吃睡,半個月也不動一筆,閒着就往山上去,棲霞山上就沒他沒去過的地方了。”
明芃見着這半身佛像,微微一笑,跟着又慢悠悠長出一口氣,正止不住要笑出聲來,門外頭鑽進那隻小鹿來,她摸了糖球擺在手心,那鹿竟不怕人,歪着腦袋看她,兩隻耳朵一上一下的動,鼻子湊過來聞一聞,伸着舌頭舔了一下。
這下明芃再忍不住了,咯咯笑出一聲來,纔要把手伸回來,小鹿拿舌頭一卷,整個兒糖球都給它捲走了。
明芃“呀”一聲,見它低頭吃的歡,想伸手去摸摸小鹿的腦袋,指尖想碰又不敢碰,忽的叫抓住了,拾得抓着她的手腕按在鹿腦袋上,看着她眼睛含笑一彎。
明芃叫一聲拾得,他雖聽不見,卻知道這個口型就是在叫他,點一回頭,往壁畫前溜達了一圈,明芃跟在他身後,想問他怎麼不畫了,可他分明是揹着畫囊下來的,手上還沾着丹砂,略一思索就明白過來,他定是往山上,找了塊石壁畫畫了。
小鹿吃完了糖球,踩着蹄子進來了,卻不去尋拾得,反倒拿腦袋去拱明芃,明芃輕笑一聲,又從口袋裡掏出糖來,叫拾得瞧見了,明芃便也給他一顆。
他對着餘輝把這顆糖看了許久,裡頭的花還是剛剛綻開的模樣,兩隻手指捏着糖轉了一個圈,看着花蕊花瓣花萼花梗只似還在枝頭,笑了一下,一口把糖球塞到嘴裡。
碧舸蘭舟兩個原在門口等着,眼見着天色晚了,進來喚了明芃一聲,明芃把一大袋子嘩嘩作響的糖球全給了拾得,衝他擺擺手,再點點壁畫,示意還會再來,便轉身出去了。
碧舸鬆得一口氣,跟蘭舟兩個一前一後的看住了明芃:“姑娘明兒早上去不去爬水?桃花澗的流水都是桃花色的呢。”
風一吹,那片桃花林就紛紛揚揚的落下花瓣來,叫風一卷,溪澗裡滿是的,遠看了去,就似一條紅飄帶,明芃心緒大佳:“去,怎麼不去。”
夜裡用飯也還是些素食,只這山間野菜也比平地不同,拿素油拌了,自帶們股清香,寺裡還搗了青精飯來,取了潔粉梅片雪花糖來,撒在烏米上頭吃,小小一隻碗,明沅分明能多吃的,也不再用了,擱了勺兒喝起湯來。
紀舜英自白日裡同她吃了一碗素豆花,就知道她愛這些,吃的東西是一回事,趣致又是另一回事,陪着紀氏說了話,說定了明兒早早起來給紀老太太唸經,因着要早起,夜裡也早早歇下。
明洛咳嗽一聲,拉着明芃明湘兩個就往前走,明芃一個回頭,就見明沅微低了頭立着,對面站着紀舜英,屋裡投出來的燈光把影子拉得長長的,微風一動,就聞着一股桃花香氣。
明洛一面扯着人走,一面自個兒還回頭去看,花前月下,兩個都有了,這要再不成,那紀大呆子
是真沒救了。
明洛纔剛出來的時候,衝指紀舜英指着桃花澗的方向,就差提着他的耳朵叫桃花兩個字了,可他偏偏沒明白,微擰着眉頭詢問似的望向明沅。
明沅等她們三個轉過去了,才微微一笑,轉身往前,紀舜英便跟在她身後,一路行到了院外,也不走石道了,那一處桃花,夜裡也瞧得分明,山上的星星又密又多,擡頭一看漫天都是星輝。
明沅攏了攏披風,覺得面上有些燙熱,紀舜英還不明白,她低了聲兒:“她問我,你怎麼不帶我看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