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坐到妝臺前梳頭,穿了件粉色窄袖,披上披帛繫上腰帶,把頭髮挽起來,簪一根玉頭金釵,摸了灃哥兒的頭:“趕緊寫了字去,下午還得聽先生講書的。”
她睡了一日還未去給紀氏請安,上房那頭到來了小丫頭問,問她可是身上不舒坦,要不要請大夫來,采薇賞出錢去,採茵招了僕婦進來把桌子擡出去,明沅對着妝鏡照過,拿上一把絹紗扇子一路往上房去。
采菽跟着,采薇留在房裡,一送了明沅出門,就嘆道:“五姑娘還着人來問了一聲,四姑娘那兒一詞半句都無,往常看着是好,這會兒倒顯出來了。”
她這話是同採茵說的,採茵正鋪牀,把被子抖落了鋪開來,一面聽一面道:“且別管她,總歸哥兒叫咱們姑娘養的,便她心頭不樂,倒也不想想這纔是親生。”說着探頭看一看正提筆寫字的灃哥兒,隔着一個廳堂,還能看見他小身子板得正正的,手腕懸在紙上,一橫一撇。
“哥兒也讀書了,這便是好事,咱們姑娘往後有盼頭呢。”兩個望望西廂俱都笑了,采薇又道:“我看這些日子常下雨,趕緊把姑娘哥兒穿的木屐尋出來。”
不獨木屐連夏衣也得尋出來了,金陵夏冬兩季長,冬天凍掉人的鼻子,夏日又跟火爐子似的熱,輕薄紗衫羅衣也不知哪一日就用上了,得趕緊拿出來曬。
院子裡架起曬架晾衣,再把地裡頭的薄荷葉子摘些下來曬乾,這種土法制的茶明沅最愛喝,連帶着灃哥兒也愛喝,茶雖是熱的,喝下去卻有一股清涼氣。
小院裡頭忙碌,明沅搭了采菽的手往正房去,她今兒告了假,這會兒正是下學的時候,明洛明湘兩個花廊前邊過來,見着明沅,明洛點點她的鼻子:“怎的,你進了一回宮倒還擺起譜來了。”
明沅知道她這張嘴,只笑一聲不搭話,明洛自個就給自個找了臺階:“可是昨兒進去幹等着吹了風?呵,那於貴妃好大的氣派。”
宅子裡再什麼事兒能瞞得住,昨天傍晚說的,今兒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便全都知道了,明沅點點頭:“可不是,好威風好氣派!”這樣的女人等皇帝靠不住的時候,還能有什麼依仗。
寵妃幼子,帝王心頭之最,可有那一個寵妃幼子是坐到皇帝座上的,最出名的例子,漢武帝還殺了鉤弋夫人呢,自來這一路的寵妃便沒甚個好下場。
想到元貴妃便想到了太子,明沅一個激靈,只覺得身上一陣發冷,明洛見了道:“還是病了,叫廚房煮些紅糖姜水來。”說着拿手肘碰碰明湘,明湘只不說話,垂了眼兒盯住裙襬,明沅也不計較:“這會兒給太太去請安的,等會子再說罷。”
等她過去了,明洛便又跟明湘生氣:“你這是怎麼的,咱們說好了,那話你也不是有意說的,同她賠個不是怎麼了。”
明湘只開不出口來,心裡覺得歉意的,可要張這個嘴卻是艱難,半晌才道:“我去你那兒。”她實是不想回自個兒的屋子,安姨娘這向也沒功夫管她,她弟弟要結親,開口就是百兩銀子,安姨娘實不記得外頭成婚要多少,卻知道再沒這許多的,安姑姑卻說那是家好人家的女兒,要這些個已然不過份了。
她不好使了女兒,卻拘着丫頭一道做針線,連着夏日衣裳明湘也沒個幫手,想往針線房去,又哪裡摸得出銀子來,好好個院子,都快成繡坊了。
明洛知道她的性子,卻又怒其不爭:“你是泥捏的,要是我姨娘這麼着,我再不依她,把她的針線籮兒都扔了,看她還做不做。”
明湘靜靜聽了,垂下頭去,難道辯白了一句:“便是你姨娘沒兄弟,你才能這麼說的。”她心裡並不羨慕明潼,也不羨慕明沅,可她羨慕明洛,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張姨娘還是個沒家累的,母女兩個乾乾淨淨的過,比她這樣頭上壓着個再沒見過面的“舅舅”,要好了許多。
明沅回來了,姨娘定又要問她得了什麼好處,明湘再不想聽,索性躲到待月閣裡頭躲個清淨。
紀氏那兒正在點夏日布料,見着明沅來了,笑道:“你倒趕了巧了,既見着了,便先給你挑,挑兩匹夏布做新衣裳。”
滿桌子顏色嬌嫩的綾羅綢緞,明沅便笑:“我這一年像沒長,丫頭們把去歲的撿出來,原說放寬了做的,這會兒還是寬,眼睛想貪,身上卻穿不了那許多,只要一匹白綾兒扯裙子罷,等我長個兒了,便太太不給,我也要討的。”
紀氏笑着點頭:“這話倒有理,惜福。”說着指了兩匹,一匹湖藍一匹真紅給了明潼,這才擡頭:“過得會兒你同我去西府看看你伯孃,早上來報,說她病了。”
見着女兒那個模樣,當孃的怎麼不憂心,明沅心裡嘆息,點頭應了,沒坐一會兒,明潼來了,她越發抽條,高挑纖細,臉也長得開了,穿了一身拖線裙子,進來就先看一眼明沅:“還說你病着,瞧着倒好。”
明沅站起來回話:“哪兒是病着,是昨兒一天在宮裡只飲了茶,又連水都不敢多沾,今兒早上吃了個飽,立時就好了。”
這話紀氏倒沒聽她說過:“這是怎的,竟沒趕上擺飯不成?”
“飯倒是擺了,只沒顧上吃,後頭又見着了太子,更不敢亂說亂動了。”明沅笑了一聲去看明潼,見她面上色變,心頭狐疑。
她垂了眼睛,心裡的疑團裹得更大,她既想不明白爲甚明蓁一意要見妹妹,又想不明白明潼是怎麼恰好生了病,再加上太子那看人的兇光,她倒了來了纔想起來在哪兒見過,電視上動物世界,狼盯着獵物就是那種瞧法,恨不得拆吃入腹。
明沅並不傻,一樁事許還是巧合,幾樁連在一起就沒有什麼“恰好”這說了,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她發了一夜的夢,夢裡輪轉着這些事,倒讓她比夢外還要更清醒了。
明潼是自紀氏那兒知道明沅竟見着了太子,心裡一陣後怕,幸好自家並不曾去,若是再遇見,縱使她低眉順目,也怕弄巧成拙。
她自家避過去了,想着明沅總歸無事,她年紀還這麼小,她擔心的是明蓁肚子裡頭的孩子,若是元貴妃磨搓她,倒不奇怪了,原來便是成王在外頭開了王府,大姐姐這纔有了身孕,生下了寶慶公主來,先前的這一胎想必是沒養住。
可她聽見明沅說起太子,忍了又忍倒底沒忍住,漫不經心的一笑:“那你倒是好福氣了,別個求都見不着的。”
明沅微紅了臉:“我也不曾見,我連頭都不敢擡,只看見了袍角,太子的靴子上也繡了金龍呢!”她不能說,也不敢說,便說了有誰會信?
紀氏“撲哧”一笑,伸手就過來捏她的面頰,笑的歪在桌上:“倒不知道六丫頭還是個寶貨!得啦,爲着你沒享着該有的福利分,這兩匹也給了你罷。”一匹翡翠綠,一匹海棠紅。
明沅也跟着笑,明潼鬆一口氣,心頭失笑,確是她想多了些,太子那個性子,謙和是有的裝樣也是有的,可怎麼也不會顧及一個八歲的小姑娘。
還是看大姐姐腹中這胎能不能保下來更緊要,她死的時候,大姐姐只有一個女兒,還不曾生下兒子來,若有了兒子,依着這番寵愛,往後顏家是後族不算,還是未來皇帝的外家了。
她出得一會神,又收斂了心神,此時這些都是後事,要擔心的便是怎麼纔好避了進宮的禍事:“我看伯孃是太憂心的緣故,倒不如咱們辦些個善事,舍粥舍米,給粥廠也成,給棲流所也成,舍到寺廟裡也成,也給大姐姐積些福緣。”這是胎是女兒不要緊,往後生兒子就成,當了皇后再生下兒子來更好,到時候官哥兒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了。
紀氏撫掌:“這是好事,等我同你伯孃說一說,今兒便去辦。”吩咐了瓊珠包了一大包藥材過去,又叫廚房端些清心百合湯,一併帶到西府。
梅氏聽了這話果然坐起來了,她頭上綁得帕子,人看着弱不經風,顏順章告假在家陪伴她,不住寬慰她女兒無事,定能挺過去的,她哪裡又把這些話當真,男人家也不懂宮中的彎繞,只氣的拍桌罵於氏不慈,可已經不慈了,難不成還會當頭棒喝,忽的就成了好庶母?女兒還不是得受她的揉挫。
聽了紀氏的話卻心頭安定起來,她如今能給女兒作的,也只這一樁事了,趕緊點米點面的,拿了顏順章的名帖送過去。
五城中十個粥廠六個棲流所一個普濟堂一個育嬰堂,各處都送了不算,特特是育嬰堂中,還送了些粗葛布去。不獨這些,連着府裡的下人也都多發了一個月的月錢,紀氏聽見這話也別無它法,西府裡都分派了,她便也賞了一回,氣的袁氏在院中砸爛了杯子。
明沅把自個得着的綢羅給了明湘明洛,翡翠綠的是明湘,海棠紅的是明洛,明洛喜不自勝,明湘卻沒甚個笑意,雖派了小丫頭來謝,可也知道這個布料子過不得夜,明兒說不得就沒了。
明沅也不在意這些事,她也沒空閒再去想安姨娘明湘,把白綾分下去給丫頭們裁裙子,自個兒坐在羅漢牀上,咬着指尖,這世上原真有穿越者這一說,並非小說家言,能有一個文定侯鄭天琦,自然也能旁人,她不就是莫名其妙到了這兒的。
原來她是不知道,只當自己是投胎的時候沒喝孟婆湯,可如果這樣的人不止她一個,那麼……說不準,這世上還有其他人跟她來自一個地方。那麼明潼到底是爲什麼聽見太子就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