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場酣暢淋漓的情事之後,紀夫人睡得沉穩。
芰臣沒有經驗,不知道這個時候該做些什麼。只愣愣地由着紀夫人枕着他的胳膊。
小倌們私底下也聊過好些故事。例如上一個伺候女貴人的小倌如柏,被女貴人帶走了,再也沒見到過人。
興許早已死了,又或者飛黃騰達做了人上人。
總之是再也不回來了。
芰臣進九春樓時,吳掌櫃也沒教過他,這個時候,是要拉着貴人給自己一條出路,還是求她多給些銀子.
男女之事上,向來女子吃虧多一些,再說女貴人丰姿綽約,又不是人老珠黃,芰臣回想着方纔那顛鸞倒鳳的情景,耳根子又熱起來,倒像是他佔了她的便宜。
紀雪蓮像是正做着什麼美夢,翻了個身,滑膩膩的手臂鑽過來,將他腰環住,頭蹭了蹭他的脖子,嚇得芰臣僵直身子不敢再動。
也不過了多久,九春樓裡的喧囂安靜下來。
琴聲響起。
是舒欒的新曲《洗千黛》。
洗盡鉛華,返璞歸真,方知心之所向。
這琴音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卻又含情慾泣,空靈哀婉。
紀雪蓮幽幽醒來,看着他僵硬的身子,一動不動的模樣,不由地起了逗趣的心思。
她朝着他的脖子,又長又緩地吹一口氣。果然他脖子上的雞皮疙瘩就冒了出來。
芰臣轉過頭來時,她又趕緊閉上眼裝作睡着。
待那曲子結束了,紀雪蓮才偷偷睜開眼。誰知正巧對上芰臣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
“女貴人醒了。”芰臣規矩地抽回手,穿上衣裳,“奴去替您端醒酒湯來。”
紀雪蓮沒有攔他。自己趁着酒醉做荒唐事,人家不知如何應對,讓他去問問也是好的。
很快,芰臣端着一碗醒酒湯回到屋內,又去打了一盆熱水來。
“奴替貴人擦擦吧。”他垂着頭跪在牀榻旁,擰乾絲帕就要掀開被子。
這下輪到紀雪蓮害羞了,她一把抓過絲帕,別過頭說:“我自己來。”
動作太大,掩在胸口的衾被滑落,露出一覽無餘的春光。
芰臣又慌又亂,騰地站起來,卻又不小心帶翻了一旁的銅盆。銅盆又碰到了牀邊的小几。小几上的醒酒湯在琉璃盞中晃了晃,桃紅的湯汁灑了出來。
他連忙伸出手穩住琉璃盞,腳又踩到那盆弄翻的水,人未站穩,朝着紀雪蓮那邊栽了過去——
臉堪堪貼着
看不得,想不得。
他想說句抱歉,又不方便張嘴。
偏偏紀雪蓮被他的下巴撞得生疼,輕呼一聲:“你撞疼我了”
這聲音一冒出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麼說得如此含羞帶怯,嬌聲嬌氣?
芰臣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抓起衾被慌亂地替她蓋在身上。又撲通一聲跪在榻邊:“奴冒犯了女貴人,還請恕罪。”
紀雪蓮背過身子穿上衣裙:“算不得冒犯,是你情我願之事。不知別的貴人怎麼做的,我家中有相公,也有孩子,故而沒法帶你離開這裡,但你若願意跟我,我就跟你東家說一聲,多出些銀子,這樣你就不用再辛苦伺候別的貴人了。”
芰臣擡起頭望她,沒有輕易開口。
她又道:“將來你若不想跟我了,就告訴我一聲,我自是不會爲難你。若是爲了你將來考慮,你總不能一輩子做侍酒倌人,少見些貴人,多攢些銀子,將來你贖身了,尋個小城住下做些小買賣,也能養活一家子。”
賣身的人都知道,這條出路是極好的。
芰臣正要回答,聽見門外有人匆匆跑過,一邊跑一邊說:“怎麼把禁衛秦統領給招來了?”
另一個人答道:“方纔有人要搜咱們樓,他出面給攔住了。”
紀夫人已穿上衣裳,又坐在鏡子前梳頭:“你是在怕嗎?”
芰臣的確害怕。這世道,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女人若與旁人有了首尾,就是要命的事。
紀夫人從鏡子裡看他:“秦統領就是我的丈夫。他知道我在這裡,卻不敢進來,甚至不敢讓別人進來搜樓。你可知爲什麼?”
“奴不知。”
“因爲他知道他虧欠了我。”紀夫人淺然一笑,扶了扶珠釵。
當年的禁衛統領家千金與他海誓山盟,頭一熱給他做了平妻,父親不計前嫌提拔他做了禁衛統領,她替他生了秦家唯一的兒子,還替他娶了八房小妾。
他虧欠她的。
情、欲、權、名。
都虧欠她。
所以他只能由着她任性。
有些事,戳破了窗戶紙,就誰也過不好。不如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至少面子上他是佔盡了便宜的。
紀雪蓮站起來:“你好好想想吧,我不逼你。”天底下男人多的是,她說那一番話,不過是因爲他的名字,讓她動了一點心。
紀與芰,同音。蓮與芰,同義。
像是命中註定的名字。
芰臣俯身叩頭:“奴願意。”
【六】
芰臣得了一間單獨的廂房,再不用伺候別的貴人。這在九春樓是獨一份,令不少小倌羨慕不已。
他每日除了讀書練功,就只剩下等待。
紀夫人一個月能來九春樓一兩次。每次一來,他便想着法地讓她開心,再陪着她用一頓飯或者喝幾盞酒,閒聊幾句便目送她離開。
如此過了一年光景。
芰臣記住了她不愛吃魚,喜歡吃炙羊肉,愛喝辣口的冷酒。小憩時,喜歡枕着他的胳膊,手指要纏在他的指間,就像最尋常的夫妻那般.
他想着這樣過一輩子,也是不錯的。
誰知紀夫人突然就不來了。一個月,兩個月,仍不見她來,他心中未免慌張,去問吳掌櫃,吳掌櫃卻道:“銀子給足了,你就莫要肖想別的。貴人們的事,不是你能打聽的。”
話雖如此,他卻擔心。可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等。這一等,就等了小半年,到次年上元節,紀夫人還是沒有來。
他便換了衣裳,悄悄地去秦府外守着。恰巧看到好幾輛馬車魚貫而出,只有她是騎馬,與秦文燾並駕齊驅。
秦文燾身形魁梧,披着墨色的大氅,她英姿颯爽,肩上披的是紅色的斗篷。兩個人的眉眼都帶着英氣,像是一對金玉璧人。
紀夫人似是感覺到有人在望她,朝他這頭看過來。
芰臣連忙往陰影裡縮了縮,又自嘲地笑了。說不清心裡是失望還是嫉妒,最後又暗暗罵自己一句“不惜福”。
他就是一隻垂涎人間繁華的碩鼠。不過是靠着一個名字得了她的青眼,竟妄然覺得自己與她在冥冥之中有了牽連,其實人家根本沒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過了端午,紀夫人才來尋他。和以往不同,她這次戴着冪笠還用了陌生的馬車。
一年不見,也沒有解釋。兩人不知疲倦地翻雲覆雨了一整日。天黑時紀夫人起身要走,卻被他抓住手腕拽回到榻上。
芰臣將她壓在身下,啞着嗓音問:“這一走,又要多久纔來?”
紀夫人笑而轉問道:“上元節那日,你可是去偷偷瞧我了?我看了好一陣才認出是你來。”
“我問你,我還要等多久?”
她答不上來,只好避開他的凝視:“我明日讓人多送些銀子——”
嘴脣被他急切地堵上,像是在泄憤,他開始啃咬起來。
“唔——你——”她推開他,又被吻住。
這一次他用了最不討好的方式侵佔她的城池。她沒有怪他,只是摟着他一起沉淪。
可再沉淪,也有清醒過來的時候。
紀夫人穿好衣裳,手指剛碰到門閂,聽見芰臣在她身後道:“雪蓮——”
他頓了頓,艱澀地試探:“我想贖身了。”紀夫人背對着他,看不出她的情緒。沒考慮多久,她仍舊背對着他:“好,銀子我替你出了。”
說完,頭也不回,拉開門走出去,似是沒有半分眷戀。
【七】
七月的京城,變了天。
聖人病倒,皇宮的禁衛被人接管,秦文燾雖還是禁衛統領,卻被派去守着宮城北門。
芰臣贖身之後,並未改名,在京城租了一間小屋子住着。這日他剛出門,險些被來勢洶洶的兵馬撞倒。
“出大事了!”鄰居們議論起來,“剛纔我回來的時候,看見長街都被人給佔了!”
“佔了?”
“每家每戶門口都被兵包圍了!”
“別的就算了,連禁衛統領家都被人圍了!”
雪蓮!芰臣心頭一慌,逆着人羣跑,他越跑越快,街上的兵馬越來越多,到了街口徹底被兵馬攔死。
“我有重要的東西忘在鋪子裡了,麻煩通融一下,我去拿了就走!”他塞了好些銀子給街口的守衛。
“快去!”那士兵掂掂手中銀袋子,讓出一條路。反正裡面亂作一團,進去就是個死,這袋錢就當他的買路錢吧。
芰臣並不知曉,連聲道謝作揖,得了機會往秦府走。剛到拐角處,就看見秦府已經被重兵圍得如鐵桶一般,秦府的家丁試圖衝出來,又被這一層又一層的士兵給逼了回去。
一時間秦府門前血流成河。
芰臣從未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面,呆滯地站着,忽地有人跑來,將他拉向一個拐角。
是幾月不見的紀雪蓮。她一身戎裝,像是個女將軍,手裡的兵器還滴着血:“你怎麼來了?”
“雪蓮,我來帶你出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快跟我走!”
“我走不了,他們都認識我的臉!”紀夫人見到是他,拽住他的袖子:“芰臣,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你說。”
紀夫人拉着他快步進了一個暗巷,從一堆雜物中扯出一個孩子:“府裡不安全了!全是兵!芰臣,拜託你,替我看着他,別讓他亂跑,躲好了,一會我就來!”
那孩子眨巴着眼睛,眉目活脫脫是她的翻版。
芰臣一把拉過孩子,抓着紀夫人的手也沒鬆開:“你們倆都跟我走!”
紀夫人搖搖頭,用力掙脫他的鉗制:“我不能走!你放心,他們要留着我和方姐姐挾制秦文燾。只要你替我把孩子看好,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芰臣想說他纔不管什麼秦文燾,什麼方氏,他只想帶着她離開這是非之地。
可是他明白,她是禁衛統領的嫡女,從小養在禁衛營中。她穿着一身戎裝,是要衝鋒陷陣去的。
擡起手捂住小孩的眼睛,他用力吻了一下她的脣,很快放開她:“我盯着他,你放心去!”
紀雪蓮纔沒管那麼多,當着兒子的面,抓住他的衣襟,也用力回吻了他一下,笑着拍拍兒子的腦袋:“跟着叔叔,別亂跑。娘很快就回來!”
說罷,她握緊雙股劍,快步離去,留下錯亂的兒子獨自面對芰臣。
大眼瞪小眼。
芰臣清清嗓音:“那個.”
那孩子卻搶先開了口:“你是娘跟母親說的那個芰臣吧?”
娘是娘,母親是母親。
芰臣大約明白過來,心中起了歡喜:“你娘怎麼跟你母親說的?”
一邊跟孩子閒話,他一邊觀望外面兵荒馬亂的樣子,心知是出不去了,便帶着孩子往暗巷深處去,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讓孩子躲起來。蓋了不少乾枯的雜草在上面。
孩子躲在雜草裡,繼續說道:“母親讓娘找爹不在的時候,帶你進府看看。娘說不行,你若進了府,多半被人分着吃了。”
芰臣正忙着搬東西來做陷阱,免得一會有人來了,來不及跑。聽了這話不禁啞然,還沒說話,孩子又很認真道:“你別怕,我娘說笑的,母親和其他的姨娘們不吃人的!”
忽然巷外有了動靜,芰臣連忙鑽進雜草捂住孩子的嘴。
過了不知多久巷外的動靜又沒了。孩子要說話,卻被芰臣死死捂住,芰臣悄聲道:“現在開始,不說話,不要動!”
孩子點點頭。
巷口傳來雜亂無章的聲音。馬蹄聲、腳步聲、慘叫聲、兵器聲每個聲音落在芰臣耳中都是驚心動魄的。察覺到孩子在發抖,他將孩子緊緊摟住,低聲道:“別怕,他們發現不了咱們。”
可世事就是這樣弄人。
明明兵馬都走了,巷外恢復了平靜。卻有兩個落單的兵躲進了巷子裡來。
那兩人執着兵器不住朝裡走,想要尋個地方藏身。走到芰臣佈置的陷阱處,被腳底的東西絆倒,摔了個大馬趴。
芰臣捂着孩子的嘴,可孩子還是被逗笑了。兩人握着兵器朝芰臣藏身之處走過來:“誰暗算老子?!”
芰臣趁着兩人不注意,將雜草掀翻,弄花兩人的眼睛,二話不說扛着孩子就跑。
“站住!站住!”兩個士兵深知,這種地方帶着孩子躲藏,多半是哪家高門大戶的孩子,抓住了說不定就可以立大功。
芰臣就算是在九春樓練過,卻也不是他倆的對手,剛跑出巷口,後背就傳來一陣劇痛,再下來,就被人拖住了腿。
外面全是兵,他已分不清誰是誰了,除了雪蓮,交給誰他都不放心!將孩子死死護在懷裡,臉色蒼白,卻仍舊不停唸叨着:“別怕,別、別怕.”
那兩個兵提起刀就要再朝他和孩子砍下來,芰臣一撲,將孩子護在身下,用鮮血淋漓的後背對着敵人。
他緊閉着雙眼,等待着死亡的降臨。
“噗”“噗”兩聲響起。
兩個士兵應聲倒地,利箭從咽喉穿過。
很多很多人圍了過來,將芰臣團團圍住:“快!快!他受傷了!”
有人從馬上下來,將芰臣身下的孩子撈了出來。
孩子看見來人,撲進那人的懷中,哇地一聲哭了:“父親!快救救芰臣!快救救芰臣!”
【終曲】
京城郊區,開了一個荷花園,名爲“芰荷風”。
聽說園主是個俊美的年輕男子,不少京中貴女貴婦都藉着賞花的名義去賞人。
可偏偏這園主從不親自接待女客。
園中的家丁都是些傷殘的老兵,越是這樣,那些女貴人們就越好奇園主的模樣。
這一日閉園,門外有人鬧事。
“爲什麼我看見有女客進去了!她進得,爲何我們進不得?”
貴人們的奴僕們推推搡搡,險些破門而入。
“住手!聖人腳下,不得喧譁!”
秦文燾騎着馬過來,禁衛的衣裳和兵器一亮,衆人不敢造次。卻也有人不服氣:“秦統領,我方纔好像看見你家夫人——”
“莫非你剛纔也去公主府了?”秦文燾說道,“本統領親自夫人去的公主府,怎麼沒看見你?”
那人自然不好再說,登上馬車,悻悻離去。
看着各家馬車漸行漸遠,只有一匹馬兒留在門前。
秦文燾沒有多做停留,跟身後的禁衛一揮手:“走了。”
這個故事是我很喜歡的一個。
哈哈哈哈哈哈
請勿用三觀正不正來衡量它。
人世間,有很多事情並不能用純粹的三觀來評判。
他們仨把日子過好,比什麼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