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禮禮是被一陣叫喊聲驚醒的。
這兩個月中,她聽到的“八百里加急”次數,已經數不過來了。
她正倚在偏殿的小拔步牀上,望着雕花的牀頭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方纔她朦朦朧朧地聽見了陸錚的聲音,再睜眼,卻只聽見了“八百里加急”的叫喊聲。
之前每次聽到這五個字,她都滿心期盼。可現在再聽見那幾個字,她已無動於衷了。
左丘宴咳嗽得厲害,喘着氣讓常侍讀那份軍報。
半晌常侍沒有出聲,左丘宴有些不悅:“怎麼不讀?”
“聖人.”常侍猶豫着,囁嚅起來:“大將軍大將軍沒了.”
“知道了。”左丘宴垂下眼眸,走了兩步,又停下,“兩日,給你兩日恢復,兩日後朕送你出宮。”
是與大將軍有關,還是與陸錚有關?
眼看着宮門越來越近,趕車人絲毫沒有勒住馬車的意思,反而又抽了一鞭子。
她越發覺得整件事透着詭異:“常侍,是不是出事了?!”
“臣女擔心將軍夫人承受不住,尋短見。通知她那日,一定要派人盯着她,別讓她做傻事。”
“禮禮。”他用極其寵溺的聲音喚她,“禮禮,你可心悅於我?”
“大將軍府.”崔禮禮想起前世,大將軍過世之後,關氏在大將軍的葬禮上,追隨大將軍而去,“可通知了將軍夫人?”
見她仍舊凝視自己,他站起身來,着急忙慌地要走:“朕來看看你,病了就養着,不要走來走去的。”
左丘宴來時,已是傍晚。
馬車居然能駛到後宮之中!看樣子左丘宴是鐵了心的要送她走。
“有勞太醫了。”崔禮禮緩緩答謝,又問林妃,“娘娘,不知臣女暈了多久?”
是與她耳廝鬢磨的人,爲何他還要轉過身去,漸行漸遠?
“陸錚——”她拼盡全力,喊出他的名字。
“你在聖人那邊暈倒了,聖人讓本宮來照料你。”林妃揮揮手,示意太醫上前來診脈。
崔禮禮直愣愣地看着素色的帳頂,想不出自己在哪裡。是前世,還是今生,亦或者又多了一個來世?
很快,細碎的腳步聲急切地傳來。
“不知大將軍的靈柩可回來了?”
她只得伸出手去,可怎麼也觸碰不到他。
他把玩着那把銀製的匕首,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地。
終是承受不住,倒了下去。
呵,還是在宮裡。
心,雜亂無章地跳着。
那是陸錚啊。
夢裡有陸錚。他就懶洋洋地靠在一棵辛夷花樹下,皎潔的月光撲灑在他的臉上,綿延起伏的眉眼,實在是俊美絕倫。
崔禮禮一下子坐了起來。赤着腳跑了過去:“誰?誰沒了?”
“三日。”
宮中規矩多,若非聖人特許,馬車根本不能在宮中疾馳。
可是她張開嘴,用力嘶喊,仍舊發不出半點聲音。
崔禮禮想起來了,眼前的女子是左丘宴的一個妃子,姓什麼來着,姓林。
“五日後抵達京城。”
她想對他說:“是,我心悅於你。”
崔禮禮一把奪過軍報,藉着搖擺的燭火讀起來,那些字明明寫得清楚,她卻看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就像是扭曲的蟲子。
太醫墊着絲帕按住她的脈搏,好一陣,才說:“縣主操勞多日,加之悲傷過度,氣急攻心這才暈倒。如今雖然醒來,畢竟虧損了氣血,要多養一陣纔是。”
剛坐穩,趕車人一揮鞭子,狠狠抽下來。馬兒吃痛,撒開腿兒地往前跑。崔禮禮被搖得頭昏眼花,手指摳着座椅才穩住身子。
“你安心在這裡養着,一會聖人就過來看你。”林妃勾勾脣角,竟有一朵梨渦。
“還不曾。小將軍也傷重,軍中無主將恐要生變,隊伍離京城太近,朕已下令封鎖了消息。”
她隱隱察覺到不對勁:“可有陸錚的消息?”
崔禮禮用力甩了甩頭,想要將那份軍報看得再清楚一些,可屋內的燭火,軍報上的字,以及左丘宴、常侍的臉,交融在了一起,不停地變幻、交錯。
崔禮禮靠在牀頭,宮娥伺候她吃了一碗肉粥。
門外有人道:“聖人來了。”
“縣主,你終於醒了。”那女子又轉過身去道:“快去通知聖人,縣主醒了。”
“站住!”
她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崔禮禮再不便說什麼,只得乖乖上了馬車。
說罷,也不管崔禮禮如何回答,又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左丘宴別過頭,躲閃着她的注視,認真解釋起來:“前日病剛好,下地走動時,腿有些軟,磕到眼眶了。”
常侍搖搖頭:“聖人說,縣主且回家安心養病,若有了陸將軍的消息,一定立刻遣人去平南侯府。”
禁衛喊道。
“多謝聖人關懷,臣女好些了。”崔禮禮擡起頭,想要證明自己沒那麼虛弱。她的目光落在左丘宴的臉上,怎麼眼眶和嘴角都有淤青?
她下意識地問:“聖人,您的臉怎麼了?”
左丘宴背對着她,用沒有受傷的側臉問她:“還有何事?”
“大將軍傷重不愈”,“殞命”,“小將軍病重”.
怎麼會?怎麼會?
明明已經將事情安排得妥當,還讓韋不琛送了不摻阿芙蓉的底耶散去,還有李大夫在那裡,明明說是要回京了,突然就說沒了?
“我——”她的聲音暗啞得難以辨認,“我在哪裡?”
一定是出事了!就在她昏迷和養病的五日之內,一定出了大事!
崔禮禮的心懸了起來。
“咳咳咳——”左丘宴猛烈咳嗽起來,像是要將五臟六腑都費力扯出來一般。
常侍客氣地指着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說道:“縣主,聖人命你即刻出宮,不得有誤。”
“醒了!醒了!”有人喊道,聲音是歡喜的。
牀畔多了一張女人溫和的臉。崔禮禮恍惚覺得自己認識,卻又喊不出名字來。
“聖人!”崔禮禮急忙叫住他。
“站住!”
他坐在一旁的鼓凳上:“可好些了?”
“縣主放心吧。”林妃微笑着替她擦擦額頭的汗,“你請回來的神醫當真厲害,聖人好多了,這兩日飯菜都進得香一些。” 崔禮禮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驀然驚醒。
做了很多夢。前世的,今生的。
常侍坐在馬車前,並不回答,只是叮囑:“縣主,抓穩了,咱們抓緊出宮。”
渾身被汗水浸溼。
“這是汲芳宮。”
竟然睡了那麼久!
“聖人如何了?”崔禮禮忽然記起自己去槐山請了“金貓眼”入宮來替左丘宴診治。
崔禮禮呆在汲芳宮中睡了兩日,已無大礙。到了第三日,天剛剛矇矇亮,左丘宴就遣了常侍親自帶人來送她出宮。
左丘宴大踏步地走進來,示意崔禮禮躺下:“不用行禮。”
突然,有一隊禁衛鐵騎從遠處趕了過來,沒有馬車的拖累,他們很快就追了上來。
“我想見一見聖人。”
常侍手抖着,薄薄的紙張在他手中像是一隻垂死的蝴蝶:“大將軍,陸大將軍.”
“車中何人?!”
那一隊禁衛高舉着黑纓長矛,泛着寒光的矛頭直直向馬車車頭刺來,嚇得馬兒仰天嘶鳴了一聲。
車猛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