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紙團嗖的飛了出去。
段曉冬從藥房進了藥回來就看到了這樣一幅場景:護理站周圍地上摞着一層一層的的彩色紙團。
而方瀲就坐在一堆紙團和彩紙中間忙活着什麼,這勁頭都趕得上他當年高考的專注度。
段曉冬走了過來,一邊放着藥一邊看向方瀲。
她正把一塊大紙分成四個小方塊。
段曉冬好奇的問:“你這是幹什麼呢,一會叫寧姐看見不得罵死你。”
方瀲開着手機看着什麼視頻,邊看邊把紙對摺。
”幫冬兒摺紙啊,他就要出院了,想送給周醫生和來主任點什麼東西,他要折星星給周醫生,折千紙鶴給來主任。“
段曉冬把地上的紙團放到垃圾桶裡,問道:“哎呦,不錯嘛,纔下去幹了幾天啊就和人家的病人關係這麼好了,看不出來挺愛社交啊。”
驀地,方瀲回頭,看着說話的段曉冬說:“你會疊嗎?我這都疊了這麼多個,還是這麼醜。”
他連忙揮揮手,說:“別介,我可不會這種小姑娘式的東西。”
方瀲撇撇嘴,繼續撓頭鑽研,她覺得這種動手能力要求高的任務實在是太難爲她了,她也承認自己笨得很。
等到段曉冬把藥準備好後,方瀲放下手裡的活,主動端過盤子。
魏威住在四號房,他平時不吵不鬧,十分安靜,只要到了吃藥點兒護士還沒有送藥過來,他就會敲敲玻璃門,提醒他們。
每次他們送過去藥和水的時候,都是通過那扇可以移動的小窗戶送進去。
他接過藥後總會說聲謝謝,把一把藥一下全都嚥進去,然後主動張開嘴讓他們檢查。
但是方瀲覺得今天與以往不大一樣。
方瀲看了看牆上掛的表,十一點四十五,已經超過了平時吃藥時間五分鐘了,但是魏威並沒有敲門。
她端着盤子疑惑的看着走了過去,心想也許是魏威睡着了。
方瀲經過鐵門,拉動式的玻璃門反着光,整個樓層只有她的腳步聲,段曉冬剛剛下樓把疊紙用的垃圾和前幾天用完的醫療工具扔掉,現在還沒回來。
她熟練的敲了敲玻璃門,把盤子放到了黑色大理石做的臺子上。
就當她擡頭往裡看,順帶着喊一聲“吃藥了”的時候,她被眼前的一幕驚到了。
因爲房間裡面根本沒有人。
方瀲第一個想法就是”越獄“,她想象着月黑風高的夜晚,那人從裡面用鐵絲打開門,看了看走廊上偷偷打盹兒的段曉冬,一個人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放下手裡的東西,拿出電話想要打給護士長,電話還沒通,裡面一直傳來嘟嘟嘟的聲響,方瀲走來走去,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直接撲向了鐵門,對着鐵門一陣猛敲。
”魏威,魏威,你在裡面嗎?“
她想到了鐵門與牆之間是一個視覺死角,如果有人坐在那裡誰也看不到。
”你別嚇我啊!你要在的話就出個聲啊!“
方瀲關掉電話,把耳朵貼到門上,貼的緊緊的,十分迫切從裡面聽到什麼。
室內中央空調啓動,發出了些許的聲響。
但是就在這扇厚厚的鐵門相隔之間,方瀲聽到了十分沉重的呼吸聲,不急促,不緩慢,但是很長,很深,像是透不過氣來,像是要把肺底的氣換個乾乾淨淨。
方瀲冷靜下來,像是共鳴般也與他同頻率呼吸。
隨後坐到地上緩緩開口:“魏威,堅持一下,坐到玻璃門那邊,我給你拿藥過來了。”
那邊沒有說話。
”魏威,你聽見我說話了嗎,你聽見了就回我一句。“
方瀲邊叫着他的名字,邊給段曉冬打着電話。
她並沒有鑰匙,安寧有一套鑰匙,他們倆用一套,而段曉冬剛剛拿走了剩下的唯一一套鑰匙。
這時,段曉冬的電話在護理站響起來了——他離開前沒有帶手機。
方瀲深吸一口氣,走到對角,踮起腳尖向裡看。
看到了漏出來的那僅僅一抹黑髮。
”沒關係的,都會好的,一切都會變好的。“
方瀲想說點什麼話,但覺得對於他,她瞭解的太少,連一句安慰都不知如何表達。
她僅僅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得了什麼病,知道他因殺人未遂被警察送進來但又因精神病沒有被判刑。
也許這些就夠了,對於醫患的關係這些就夠了,不止一個人對她說過幹這份工作最忌諱的就是共情。
靜靜地,只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的想活下去。“
方瀲聽到,嗯了一聲,說:”我知道,我看見了。“
那聲音平靜,不帶一絲哽咽和傷感,就像是念了出來:
”每次想死的時候,我都在想着再試着去活一下,再試一次……“
魏威好像換了個姿勢,衣服之間摩擦了一下。
良久,那邊沒傳來動靜,方瀲走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那聲音充滿了絕望,像是被深深的拉到了地獄裡去,他說:”可是,你知道嗎,這病,他媽的是遺傳的……“
不對,雖然看不到裡面,但她就是能感覺到有點不對。
”魏威,你等等,我這就下去找人開門。“
方瀲想要往樓下跑,叫人去找開鎖師傅,可是卻看見魏威露出來的手攥着一個小小的刀片,刀刃上的血往地板上淌去。
方瀲腦子一陣鳴響,像是敲鐘的餘震。
自殺,這是自殺。
方瀲攥緊了手掌,向後退了幾步,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後飛速跑到護理站。
她兩腿打顫,憑印象找到了這一層的消防水箱。水箱的把手常年無人使用而生了鏽,方瀲兩隻手緊緊的扣住了門,用盡全身力氣往後拽。
就在門開的時候,自動報警器也響了起來。方瀲拿出裡面的滅火器,抱在懷裡衝到了魏威的房間。
她把瓶子倒過來,蠻力的撞上玻璃門,第一下,門上僅僅有個裂痕,方瀲握緊了把手,帶着身體的慣性抱着瓶子衝向了玻璃門。
門碎了。
玻璃渣滿地都是,方瀲頭撞到裡面的牀邊上,整個人躺在玻璃渣裡,看着坐在牆角的魏威。他閉着眼睛,臉色衰白,褲子上方快到大腿的地方被血染紅,血滹滹的往外涌。
一刀十分準,切到了腿部大動脈。
方瀲腦子發懵,頭上的血往下滴,她拖着被玻璃扎傷的腿,往前挪。
她覺得自己現在比蝸牛還要慢。
她一點點的到達了魏威的身邊,拉過他的腿,用手把他的傷口使勁的堵住。
不知多久後,從樓下來了一批人,也許是他們聽到了警報聲。
他們到達這個房間後,只看到了這樣的一幕:一位病人坐在血珀中,一位護士躺到他身邊,暈了過去也抱着他的腿死死不鬆手。
第二日。
”通知病人家屬了嗎?“
”通知了,說是沒時間趕過來,哪裡傷着就治哪裡……“
方瀲慢慢恢復了意識,緩緩的睜開眼,醒來的她覺得全身上下哪裡都疼,那是一種要撕裂的疼痛。
正好在旁邊換藥液的王崽看到了方瀲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她趕忙上前瞧了瞧。
”喂,醒了?“
方瀲迷迷糊糊的看到了王崽的腦袋在眼前晃來晃去。
”你別動,我頭暈。“
王崽拉開椅子坐了下來,說道:”行行行,我不動了。“
方瀲扯了扯頭上纏繞了好幾圈的紗布,然後把手拿到面前看了看,手指上還有沾有從紗布上滲出來的點點血跡。
順着血,方瀲就想到了他,想到了他那條淌在血珀裡的大腿。
”魏威呢,沒死吧。“
王崽疑惑的看向方瀲,方瀲這時候意識到王崽並不知道魏威是誰。
”就是我的病人,六樓的那個切了腿部大動脈的病人。“
王崽端了一杯水,從櫃子裡拿出來一根吸管,送到了方瀲的嘴裡。
“還沒醒呢,失血過多正在輸血呢。”
方瀲在病牀上躺了三四天,她倒也覺得歇得合情合理,畢竟這也算是工傷吧。安寧和段曉冬在六樓幾乎寸步不離的守着魏威,段曉冬還時不時的下樓給方瀲送點水果什麼的,說是補充維生素對身體好。
”行了吧,養的差不多了吧,趕緊回來工作吧,我和寧姐兩個人倒班都要受不了了。“
段曉冬說着把手裡剛削好的蘋果遞給方瀲。
”嗯,差不多了,打算今天就出院。“
方瀲咬了一口蘋果,感覺酸倒了一排牙。
方瀲邊吃邊說:”怎麼樣,魏威怎麼樣,你們最近很忙嗎?“
”姐,你知道什麼叫做寸步不離嗎,上頭說了,要我們寸步不離,要病人始終在醫護的可視範圍內。你媽的,咱們人這麼少,這就是叫人不要睡了。“
段曉冬說着說着就如釋重負的拍了拍方瀲的肩膀:”趕緊的回來啊,這前些日子是抑鬱期,咱還好熬一些,過後狂躁期來了指不定出點什麼幺蛾子呢。“
方瀲住院的這幾天名字是掛號到周寧海底下的,臨出院的時候方瀲還需要去周寧海那裡籤個字。
她把病號服脫下來,換上自己的衣服,臨走前還疊了疊被子,鋪了鋪牀單,弄的乾乾淨淨的。
周寧海查完房後回到辦公室便聽見了一陣敲門聲,他說:“門開着呢,請進。”
門悄悄的打開,方瀲把頭伸了進來,說道:“周醫生,是我。”
周寧海招了招手示意她進來,問道:“怎麼樣,恢復的差不多了嗎。”
她說:“嗯,基本好了,您籤個字就行。”
周寧海從口袋裡拿出一根藍黑色的鋼筆,夾在兩手中間,他一隻手接過來方瀲的出院單,輕輕劃了幾下就寫好了。
”好了,交到住院部你就可以出院了。“周寧海對摺了一下那張紙,放在了桌子上。
方瀲點頭示意後就要離開這裡,這時周寧海又叫住了她。
”對,等等。“
周寧海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兜子蘋果掛到了方瀲的手上。
”吃點蘋果吧,補充一下維生素。“
方瀲提溜起來它,看了一眼這兜子又大又紅的蘋果,想起來村子裡那些皮孩子的紅臉蛋。
”好的,謝謝。“
咚咚咚。
辦公室的門被人敲響了,門開了一個縫,嘈雜聲裡傳來了幾個聲音。
“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啊。”
一個十分熟悉的人影出現在了方瀲的視野中。
封科苗穿着一身白大衣走進了辦公室,手裡提着一個箱子,裡面裝着一些紅色的袋子。他進來的時候看見了站在一旁的方瀲,當沒有這個人一般,從她身邊經過,徑直扔了一包喜糖到周寧海的桌子上。
”下週三,有時間就過來吧。“
周寧海拆開袋子,拿出一塊奶糖放到嘴裡嚼了嚼,又遞給了方瀲一塊,隨後說道:“肯定的,萌萌的婚禮我這個當表哥的怎麼着都得去的。”
封科苗說:“她今天挺忙的,要不我今天肯定要帶着她一塊兒來看你。“
方瀲手裡緊握着那塊奶糖,手心的熱快要把它捂化了。直到他離開了辦公室,方瀲纔回過神來,看着繼續辦公的周寧海,道了聲謝就走了。
空曠的走廊傳來的只有方瀲上樓時鞋底與地板碰撞的聲音。
方瀲把手裡的糖投到了角落的垃圾桶裡,抱着自己的衣服上樓。整個樓安安靜靜的,就像方瀲的心一樣,彷彿停止了跳動,停止了泵血,甚至最後停止了呼吸。
她腦子不停的往前倒,直到倒回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封科苗還是個剛入醫院的小夥子,方瀲已經在這裡實習了大半年。被刁難的封科苗幹了許多不是他本職工作的事,和他搭檔的方瀲便手把手教他,連什麼翻身吸痰這種護士乾的活封科苗都被要求幹了。
其實他知道爲什麼,他大致明白本科生畢業的他根本進不來這裡,更何況得到什麼實習機會了。
都是因爲劉萌,面試官是劉萌的爸爸,而劉萌是他的高中同學。
她把手裡的衣服放到櫃子上,探頭看向屋子裡躺在牀上的男人。
段曉冬刷完手裡的飯缸,從廁所裡走了出來,甩了甩沾滿水的手。
”回來了?身體還好吧?“段曉冬問道。
方瀲沒有回頭,看着屋子裡的魏威翻了個身,一條腿就掉下了牀。
那條褲子上滲出來了點滴的血跡。
”你們沒有換繃帶嗎,這麼多天血還沒止住嗎?“方瀲轉頭看向旁邊的段曉冬。
他血小板太低,血不好凝住,昏迷這幾天睡覺也不老實,總是東撞一下,西撓一下,傷口經常裂開。
方瀲拿出鑰匙,把門打開。
剛剛走進就嗅到了一股子睡了很久的氣息混着醫院的消毒水的味道。
她擡起來半搭在牀邊的那條腿,輕輕的扶了上去。
方瀲解開被暈染的繃帶,直到接觸皮膚的那裡,血已經結成了血塊,輕輕一撕扯,魏威的眉頭就皺了一下。
她十分認真的把繃帶去除,換完藥後又換上了另一條幹淨的。
”你回來了?“
方瀲聽到耳邊的呼吸聲逐漸變輕,接來的是一個輕而虛弱的聲音。
”嗯。“方瀲答應道,拿出把充滿血腥味兒的廢品倒掉垃圾桶裡。
方瀲回來的時候,已經看見他靠在牀邊,盯着自己的大腿,目不轉睛。
唯一證明他還活着的機會,就是方瀲站在門口的時候,他看向了方瀲。
魏威說:“我不想再睡了,別給我打針了,好嗎?”
方瀲從兜子裡掏出來一個蘋果,洗了洗給他送了過去,把原本要打的針劑放的了自己的口袋裡。
”你先吃吧,吃完再說。“
魏威拿着那個大概有他半個臉大的蘋果,十分爲難的苦笑了一下。
”這幾天應該沒人來看我吧。“
魏威不知道是在問方瀲,還是自己喃喃自語。
魏威把蘋果放到桌子上,手肘還磕了一下桌子角。
“你知道嗎?”方瀲叉腰問道,”人不吃水果是會死的哦。“
他無奈的看了一眼身前的人,卻又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上一次吃水果是在哪一天。
他咬下一口蘋果,好像被酸到了,呲了一下牙。
方瀲看着魏威,感覺像只虛弱的兔子,啃着絲毫不感興趣的胡蘿蔔。
她想起來小時候從兔子窩裡被揪出來的小兔子,被一把放到巴掌大的籠子裡,睜着懵懂的紅眼睛,嘴還在不停的動。
想着想着,她就上前摸了摸兔子頭頂的毛。
”乖,你家裡人很快就會來接你了。“
魏威,碰了碰他頭上的手。
”你覺得一個殺人未遂,受害者還是他妹妹的家庭,家裡還會出人來看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