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秋
“你身子不好,不能着涼。”胤禛把我裹得密不透風,緊緊摟在懷裡。我摩挲胤禛憔悴的臉,酸澀的心就似被澆上了一層蜜汁,明明很甜,卻感到抽疼。
胤禛拉開我的手,吻了一下手背,握在他寬大的手掌裡,“八弟曾打算派人刺殺太子,因此太子小心謹慎,唯恐八弟對他不利。我看不慣太子,也絕不會落井下石,偶爾還會幫太子處理一些棘手的事。太子知道以我的實力,對他的位置無任何威脅,從沒防範我,他一心一意想對付的是八弟,買賣江南良家女子的事是他派人上奏給皇阿瑪的。他做過這種事,皇阿瑪已經默認,也沒怪他,但如果是皇阿瑪厭惡的八弟一黨做這事,後果興許不同。不過太子肯定沒想到皇阿瑪身邊早就有人向八弟通風報信,也沒想到皇阿瑪根本不願徹查此事。到頭來,八弟他們高枕無憂,十三弟倒成了無辜的人。”
我抽出手,撫摸胤禛蹙着的眉頭,“謝謝你留下雪珍的骨灰。”胤禛握着我的手,“通風報信的另有其人,我們被八弟騙了。”我心一驚,那雪珍爲何自殺?
胤禛把我的手放進披風裡,遂又緊了緊披風,“出京前一日,有人來找我,自稱從麻城進京辦事,受人之託把這個轉交給你。”說完從衣兜裡拿出兩樣東西。
我看着鳳血玉佩和雪珍那封家書,悚然一驚。胤禛把玉佩和家書放在石椅上,“信我看過了,雪珍爲解救家境,偷了皇阿瑪賜給你的玉佩拿去當。那玉佩是朝鮮貢品,價值連城,當了數千兩銀子。”
我道:“玉佩是託張起用當的?”胤禛點頭道:“張起用仗着八弟和總管內務府大臣雅爾江阿的特殊關係,一直幹這個勾當。我猜八弟想到我們會懷疑皇阿瑪身邊有他們的人,來個將錯就錯,讓我們誤解雪珍就是九弟的人。”
“八弟在塞外時還故意召見雪珍,讓我們更加肯定。雪珍本就擔心你會發覺,聽你跟她說姐妹情,還勸她指正幕後的人,自然聯想到你已知道真相。因爲偷的是御賜之物,搞不好會連累你,她不敢跟任何人提。她爲了家人安全,選擇自殺求你原諒。不過我到現在還沒搞明白,你的飾物不少,她爲何單單偷這個?”
我泣不成聲,緩了好久才道:“我放在桌上忘記收好,她定是因爲着急纔會出此下策。”猛地想起她寫的信,愧疚不已,“難怪每次看那封信都覺着奇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胤禛道:“快告訴我。”我哭道:“雪珍在信裡口口聲聲求我原諒,但這件事受傷害的是十三爺,她卻隻字未提。是我糊塗,是我糊塗……”
胤禛一面爲我順背,一面道:“這件事不能怪你,我都沒想到居然是個圈套。當我聽到八弟和九弟說你幫十四弟隱瞞射箭的事,火氣直衝腦門,以爲你……”停了須臾話匣子,繼續道:“以爲你幫十四弟,故意給雪珍說那些話,讓她愧疚,沒仔細思考,上了八弟的當。受託那人說雪珍叫她家人必須在你出宮前贖回玉佩,她的家人花錢託人來找我,一來歸還玉佩,二來感謝你。雪珍給她家裡人說你借她東西當,解救她一家。”
我呆若木雞,仰望天空,眼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無聲的淚水。
爲何在權力鬥爭裡,受傷害的全是無辜的女子?涵依是,雪珍也是。
胤禛托起我下巴,用低沉的語氣道:“那日早朝後,我給額娘請完安,走到景仁宮附近,小玉福悄悄給我說你因抗婚被罰,跪了一天一夜,我聽後打算去乾清宮求情……”
胤禛把我揉進懷裡,用力摟着我,仿若害怕我瞬間會消失般的用力,話鋒一轉,顫聲道:“皇阿瑪懲罰你,一來因爲你抗旨不遵。二來因爲皇阿瑪早就懷疑身邊有八弟的人,藉此來試探。”我小心呼吸氣,沒能完全明白。
胤禛鬆了鬆勁,仍是用力摟着我,“太子結黨營私,八弟沽名釣譽,皇阿瑪心力交瘁,對身邊伺候的人比較防備。這幾年來,皇阿瑪懷疑八弟派人監視他,特意強調不許透露你受罰的事,還下旨身子欠佳、誰也不見。要是有人進宮爲你求情,自然不打自招。皇阿瑪知道十四弟喜歡你,只要他去求情……”
說到這裡,苦笑道:“奇怪的是,那兩日,十四弟除了上朝議事,便在九弟的彩霞園喝酒下棋。我想八弟可能沒把這事跟十四弟說,又或者是十四弟爲了顧全大局,聽而不聞。皇阿瑪考慮到你身子吃不消,下朝時便把十五弟叫上,到時萬一沒人進宮,皇阿瑪可借十五弟求情之機暫且饒恕你。”
一陣風颳來,我的心在抖,連骨髓都在抖,打個寒顫,心想,康熙果真老謀深算,連懲罰宮女也有目的。回憶康熙曾說定會給我指門好婚事,很想放聲笑。
我緩了緩勁,小聲道:“你知道皇上藉此試探,爲何還打算來乾清宮?”胤禛看着我,悽悽的道:“跪了一天一夜,跪了一天一夜啊。你身子不好,我怎麼忍心讓你再受那份罪?不過我最終還是沒有去向皇阿瑪求情,你會怪我嗎?”
最後一句低似蜂鳴,柔弱得幾乎不像從胤禛嘴裡說出。
我捏幾下胤禛瘦削的臉頰,笑着搖頭,“我怎會怪你?皇上很信任你,要是因爲這事讓皇上無故懷疑,可就糟糕啦。”又黯然道:“即使求情又能怎麼樣?對了,十五爺跟我說那天你來看我時發着燒,怎麼回事?”胤禛道:“受了一點熱,並不打緊。”
我叮囑胤禛好好照顧自己,低聲道:“你說老天都不能阻止你娶我,可皇上大過天,你能勝得了他?我跪求那麼久,只不過是身子受傷。要真遠嫁蒙古,那就是心神俱傷。”
胤禛咬着嘴脣,擁我入懷,胸膛緊貼我肋骨,下巴磕在我肩膀上。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只覺痛苦無奈的多重情感在空中久久懸浮。也許在此時,只有拼了全力摟着,才能戰勝生離前的恐懼。
“皇上爲何把我指給阿格王子?我不是金枝玉葉,出身又不好。”
這個問題想了幾個月都沒想通,儘管知道找到了答案也沒任何用,可很想失去徹底些。
胤禛道:“其一,科爾沁和烏珠穆沁是蒙古實力較強的兩個部落,科爾沁以左翼中旗馬首是瞻,烏珠穆沁以右翼旗爲重中之重。阿格的額娘是班第的妹妹,他同他親哥哥和碩親王布鐸拉吉跟達爾罕親王羅卜藏袞布自小感情深厚,兩個部落的關係非常好。皇阿瑪最顧忌這兩個部落,阿格主動提出聯姻,皇阿瑪樂得應承。”
“其二,阿格不是嫡出,也無意爭王位,最大的愛好是撫琴賽馬。他有很多牧場,財力雄厚,爲西北地區的軍餉出錢,皇阿瑪非常喜歡和看重他。”
“其三,太子想拉攏喀爾喀部,皇阿瑪聖明,哪裡會讓太子得逞?皇阿瑪把雅馨指給若榮,在前年把雅馨的妹妹雅蘭指給科爾沁右翼中旗額爾圖王子。這樣一來,太子的實力沒有增長的餘地。”
我細細分析,前兩個還能理解,後一個不太明白,於是說出不解之處。胤禛輕刮一下我鼻子,解釋道:“太子多次私截科爾沁右翼中旗的貢品和御馬,整個旗的人都很惱太子。以後太子即便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杜野親王權衡利弊,最多中立。”我道:“話倒沒錯,似乎和阿格王子沒關係。”
胤禛道:“阿格的額娘去世得早,額爾圖的母親是阿格和他哥哥敬重的姑姑。阿格不是舉足輕重的人,但在蒙古三大部落間起着特殊的作用,而且他忠於皇阿瑪。也就是說,如果你嫁給他,會爲皇阿瑪省去一些煩惱。阿格娶過好幾個福晉,你即使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也不打緊。你應該明白,不管是王公貴族,還是平頭百姓,都是皇阿瑪手裡的棋子。只要對棋局有破解作用,不管誰輸誰贏,都要下到對方局域裡。”
沒想到一樁婚姻居然有這麼多複雜的關係。
我冷笑一聲,仰望萬里晴空,欲哭無淚。照此看來,康熙給我三月考慮的時間,多半是寬我心。他知道我性子烈,怕我心一橫抹脖子。到時聖旨一下,不管我最終的決定是什麼,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我聽了會風夾着樹葉的嗤嗤聲,痛心疾首的道:“看來的確是無計可施了。”胤禛嘆口氣道:“小玉福說皇阿瑪想收你爲義女?”我低低的應了聲“是”,淚如泉涌。胤禛掏出手絹爲我抹淚,“我念經誦佛,希望皇阿瑪最終能收回成命。”我定了定神,摸着胤禛腰間的墨玉,笑道:“你怎知我要你找的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