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冬
從晌午到黃昏, 年暮瑤抱着福惠不鬆手。瑪格進來好幾次,說胤禛叫我帶福惠回葡萄院。我不忍心催促母子倆,差小玉福去給胤禛回話, 要求再寬限半個時辰。年暮瑤咳嗽幾聲, 愛憐的盯着福惠, “不用了, 呆久了還真怕把病氣過給他。”我道:“也是, 八阿哥的身子不好,理應注意。”
福惠黯然道:“兒子還想陪額娘一會。”年暮瑤道:“福惠乖,改日再來看額娘, 好嗎?”我語重心長的道:“是啊,不能讓你額娘和皇阿瑪擔心。”福惠咬着嘴脣“嗯”一下, 臉上全是失望之情。
年暮瑤戀戀不捨的把福惠的手交給我, “替我好好照顧福惠。”我牽着福惠的手, 笑道:“姐姐放心,妹妹不會讓八阿哥受半點委屈。”年暮瑤呆呆的望着香爐上的青煙, “我二哥快押送進京了吧?”我低低的應一聲,“後天就到京城了。”年暮瑤淚如泉涌,“臥牀半月,幾位姐妹也不來看看我,只有你還記掛着我。難道真是‘樹倒猢猻散, 牆倒衆人推’嗎?難道年家就此一蹶不振了嗎?”
我爲年暮瑤抹淚, 安慰道:“皇后昨日還唸叨姐姐呢, 姐姐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又道:“皇上說明日御門聽政後會來看姐姐。”年暮瑤笑道:“真的?”我笑道:“我幾時騙過姐姐?”年暮瑤眨巴幾下眼, 方纔還蒼白的臉頰上了層淡淡的紅暈, “我以爲皇上再也不願理我了。”我道:“皇上恩怨分明,不會因爲年大人遷怒姐姐、遷怒年家。”
年暮瑤沉默一會, 幽幽的道:“皇上對年家恩寵有加,二哥卻辜負了皇上的厚愛,每每想起,很是難過。”我道:“身子不好,切忌胡思,姐姐還是安心養病吧。其實皇上懲治年大人,心裡也不好受,但……”年暮瑤道:“你別說了,我明白。”我道:“姐姐明白就好。”
年暮瑤道:“起大風了,快帶福惠回葡萄院。”我點了點頭,給福惠穿鵝黃暗花九尾蟒紋織錦大氅,“妹妹明天同皇上來看姐姐。”又給福惠戴緞臺薰貂皮帽,笑道:“皇上一來,別的人自然都會來了。”
年暮瑤輕嘆口氣,並未答話。福惠捧着年暮瑤尖細的下巴,笑道:“額娘,記住要按時吃藥哦。”年暮瑤道:“兒子乖,額娘記住啦。”我招呼冬靈伺候年暮瑤躺下,又反覆說了“好好歇息”“不要亂想”之類的話,這才和福惠乘暖轎回葡萄院。
————————————————————
一場大雪紛揚下,白茫茫的天地間,找不到一絲它色。葡萄院的東次間裡,我、芷卉、李欣妍、舒娥正說些家常話,一個太監進來,請安後,急道:“齊主子,皇上方纔下旨讓三阿哥爲廉親王的兒子。”李欣妍面如死灰,顫聲道:“真的?”太監嘆道:“奴才親耳聽見。”李欣妍失聲大叫,雙眼一閉,暈倒在宮女懷裡。
我心一緊,該來的事一件件都要來了,遂吩咐瑪格和辛姐扶李欣妍到炕上歇息。芷卉肅穆道:“將你聽到的話一字不差的講一遍。”太監躬身道:“皇上方纔召見三阿哥,先是怒斥三阿哥目光短淺,沒有見識,舉薦非人。接着提及去年年大人進京時,三阿哥派哈哈珠子向年大人要了一萬兩銀子,年大人強調是借,皇上知道實質是……”
太監說到這裡,遲疑了一下。芷卉道:“直說無妨。”太監道:“實質是勒索,皇上對此又氣憤又失望。後來皇上又因三阿哥接濟乞丐,罵三阿哥沽名釣譽、狂妄無知、企圖亂收人心,和廉親王……”壓低聲音道:“說三阿哥和廉親王是一丘之貉,三阿哥不服,頂撞了幾句,皇上大怒,勒令三阿哥爲廉親王的兒子。”
芷卉嘆了口氣,看着我,“皇上肯定很生氣,你去寬慰寬慰皇上。”舒娥道:“妹妹勸勸皇上,看皇上能不能收回成命。欣妍姐姐就一個兒子,要是沒有了三阿哥,怕是受不住。”說着眼淚流了出來。我頷首道:“姐姐放心,妹妹定當盡力。”芷卉拉我到一邊,看了李欣妍和舒娥一眼,悄聲道:“皇上決定的事很難改變,你千萬不要惹怒龍顏。”我道:“謝皇后提點。”
我穿上絳紫藤紋軟煙羅連帽斗篷,氣喘吁吁的趕到九州清晏殿外,聽見允祥道:“臣弟認爲十分不妥。”胤禛道:“朕心意已決,你不要說了。”允祥道:“弘時再不爭氣也是皇上的親生兒子,皇上此舉會落人口實,臣弟……”
話猶未落,兩件瓷器砸破窗戶飛了出來。小玉福“唉喲”一聲,護在我身前,“怡親王都勸不住,娘娘還是別進去了。”我喝道:“勸不住也得勸。”聽着胤禛的低斥聲,心想,我進去與否,改變不了什麼,只不過想分擔胤禛的悲傷罷了。
我走到西暖閣門邊,門口的太監撩起簾子。我踏進一步,只聽“颼”的一聲響,一塊澄泥硯打向我。我花容失色,呆站當地。胤禛和允祥同時“啊”,可是離我太遠,來不及施救。小玉福眼疾手快,擡起胳膊擋,澄泥硯“哐當”砸地,缺了個角。
那澄泥硯結實沉重,打在身上自然很疼。小玉福倒吸一口氣,捂着胳膊,跪下磕頭,“奴才損壞御用之物,請皇上責罰。”允祥打了個千,“給伊妃娘娘請安。”我撫摸驚魂未定的胸口,說不出一句話。
胤禛快步走來,關切的道:“有沒有傷着?”我緩了緩神,微微搖頭。胤禛扶着我肩膀,把我上上下下打量個遍,鬆口氣,朝小玉福道:“你有功無過,下去讓太醫看看有沒有傷着。”小玉福謝恩站起,一步步退到殿外。
胤禛道:“天色不早,十三弟該回去了。”允祥道:“請皇上酌情處理弘時……”胤禛臉一沉,十分不耐煩,“你告訴老八,他要是辦不好天津水師議奏的事,朕定嚴懲不貸。”允祥一怔,明白再說會適得其反,忙道:“臣弟遵旨。”走到我身邊時,對我眨巴幾下眼。我霽顏一笑,示意明白。
蘇培盛叫兩個太監收拾澄泥硯。我看着腳邊的碎片,嗔道:“要是砸在臉上毀了容,我就不活了。”胤禛道:“十三弟爲弘時這個逆子說話,我一氣之下,把澄泥硯扔了出來,幸好小玉福身手敏捷。”我勸道:“彆氣了,彆氣了,氣壞身子我會心疼的。”胤禛道:“去外面走走。”我笑道:“好啊,我正想看雪呢。”
我和胤禛出了九州清晏,往東邊拐去。走了一箭之地,胤禛遣退左右,拉着我的手散步。路邊種了很多臘梅,風吹之時,白雪紛飛,梅香沁脾,一卷卷打來,淒冷卻不失浪漫。我看着胤禛蒼白的側臉,很想就慢慢走下去,哪怕風雪交加,哪怕沒有盡頭。因爲只有這樣,才能陪着胤禛,不用操心不能同生共死。
走到牡丹臺,胤禛忽地笑道:“吹吹風,心裡暢快多了。”我道:“你真是喜怒不定,發起火來六親不認。你這般懲罰三阿哥,是不是有點過了?”胤禛陰雲上臉,冷聲道:“你不要再提此事,不然我不理你了。”我明白胤禛一向好名,出了這麼個“不爭氣”的兒子,的確惱火。儘管知道不能改變歷史,可還想試試,於是低下頭,壯着膽子道:“三阿哥……”
突然“咔嚓”一聲響,我嚇了一跳,忙擡頭,只見胤禛左手拿着一截枯萎的牡丹花枝。他臉若冰霜,悶悶的道:“你再多說一句,我定要你好看。”我心裡不服,但也不敢在這事上惹他,便笑道:“不說就不說,幹嘛這麼兇?”胤禛“撲哧”一笑,丟掉牡丹花枝,緊了緊握着我的手,“等來年牡丹花盡數開了,我們來這裡賞花賞月。”
我悚然一驚,靠在胤禛肩頭,喃喃道:“明年一到,離別之時越來越近,你我相處的日子越來越短。”胤禛沒有聽清,“什麼?”我含笑道:“我是說,如果可以,就想和你站下去,什麼物事都不來打擾。”胤禛摟着我的腰,柔聲道:“對不起。”
我詫異道:“爲什麼說對不起?”胤禛道:“最近太忙,甚少陪你。”我把臉埋在胤禛的紫貂皮圍脖上,沉默不語。胤禛道:“風好大,冷嗎?”我搖了搖頭,“有你在旁,感覺不到冷。”胤禛脫掉明黃彩繡龍紋花軟緞大氅,披在我肩上,笑道:“回葡萄院後讓太醫仔細診斷一下。”我道:“我身子無恙,診斷什麼?”
胤禛刮我鼻頭兩下,“有個大胖小子或者小公主後,你就不會這麼依戀我了。”我給胤禛胸口一記,“這種事急不來的,太醫診斷得多又有何用?”胤禛道:“你不急,我急。”又加了一句,“我不信你不急。”我囁嚅道:“我……我也許……也許就沒那命。”胤禛捂着我的嘴,瞪眼嗔道:“不許胡說八道。”
忽見蘇培盛跑來,他請了個雙安,躬身道:“啓奏皇上,年貴妃病危。”胤禛身子一顫,放開我的手,“擺駕天地一家春。”我脫下大氅給胤禛穿好,低聲道:“我去接八阿哥。”胤禛道:“好。”我轉過身,心中就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融在一起,滿滿一鉢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