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
璃珞獨獨提了籃子,趁着天色未靄,踏上中宮殿的長階,祭掃離人。
清晨宮輦聲聲嘈切離都,沈翊攜帶貴妃娘娘出遊避暑,聚城皆知。璃珞將點心與清酒擺放在埋有璃素畫像的青階上,鄭重地斟滿一杯,叩了首,將酒水傾灑。
“姐姐……這樣你也算的落了清淨。”她纖纖細骨磨砂着那無情的石板,“你連座碑墓都沒有,不覺得自己太委屈了麼。”
眼淚落入酒盞,守着姐姐,才能讓她毫無顧忌地將心緒統統剖白。
“如若知曉今日,你還會選擇離開麼?我一點都不快樂……姐姐,從頭至尾都是你太自私……我想,我也許不會再愛他……你後悔了麼?”
璃珞照顧到有了孩子,跪坐在一旁,撫着階石任由淚水闌干:“我連替代都做不來……你就狠心丟下我了……你可知我多少回在夢裡喊着姐姐,你卻一聲都不曾聽。我的心早已冷了,若沒有腹中的孩兒,怕也支撐不下……姐姐,如果有一天,我放了手,去尋你……一定一定莫要責怪我,好麼?”
“今日……是你的祭日……也是,也是與他成婚的祭日……”
璃珞咬着脣瓣,怔怔坐在空蕩的殿前,“當真……愛早已經死了。”
悲涼悵望,日落眉睫,璃珞收了酒杯盤碟,起身回殿。
方下兩階,就隱隱遇上一對沉銳的視線。璃珞並不想擡頭,緊緊攥捏籃子拾裙行走,終究看見一雙金縷龍紋繡靴映入眼簾,停駐,星眸微啓直視前方,道一聲:“臣妾給陛下請安。”
沈翊喉嚨一動,瞥見她紅腫的眼眶,讓那消瘦的面龐徒增幾分凜然。幾縷髮絲許是因她的淚水乾涸而空空粘在腮處,他提手,將它們從她無暇的頰畔取開。
“朕沒有忘……”
看着她心傷的模樣,就想對她解釋。
一清早陪伴容妃前往麓山,將她安頓在行宮便快馬加鞭趕回來,爲的就是能在今日安靜地懷戀璃素,纔將返回,看見從未在他面前有過這般模樣的璃珞,跪坐在淒冷的長階上,慟哭地聲嘶力竭。佇立許久,凝望她梨花帶雨的臉兒,寫着滿滿委屈,痛楚。似被人遺棄的嬰孩,淹沒在人潮之間,哭聲卻震懾心房。
“是麼……”璃珞抿脣略笑:“只記得這些麼……您沒有忘記今日是姐姐的祭日,特地丟下貴妃娘娘趕回來了?”
沈翊無言,此刻的她蒼白無力,唯有哭紅的雙頰略帶粉俏,讓他格外心疼。
“那麼,姐姐真是幸福,離開三年,她深愛的男人另結新歡卻還能記得她。”璃珞轉過頭來看着他俊逸的面容,笑着伸手悄悄撫上腹部:“不比我,一生只將心給了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卻還忘記了今日也是三年前我與他成婚的日子,這樣的男人,我要如何才能與他攜手人生呢?”
隨你,從今起皆隨你。
璃珞欠欠身子疾步離去,護着腹部生生地將奪眶的淚水又強壓回去。
皇兒,你可看見了?你的父王,根本不會要我的……他寧願新納女人都不會愛我,母后是不是真的很沒用呢?
又只是徒留一抹背影給他。
沈翊空嘆一聲,坐到她方纔坐過的地方,見着青階上的一灘酒跡。食指伸下淺淺碰觸,抹入口中,嘖,月稀宮的酒水也如淚一般鹹澀麼?
“我只是卑賤的奴婢,而您是高高在上的王,我終歸只能是您命中的一葉蘆蒿,所以又何必爲了我,喪失您所應有的威儀。要我,只會是您命中的不幸。”
璃素之言,言猶在耳。愛上素兒開始了自己命中的不幸,那愛上他的女子,是不是比自己更加不幸?
“素兒,如果有天你能入夢來,可不可以再也不要離開……三年了,朕真的好想你。”
她今夜不開心麼?
悠悠半躺在瓦檐上的男人也跟着蹙眉,他的小白小雙圍着她在院子裡唱着歌,多麼無上的榮耀!可她依然只是呆呆地看着院中的某一處荒草,不言不語。
從他偷偷落在這裡望她,她始終都不曾動一下,被人使了定身術麼?可惜那呆板肥碩的胖宮娥總是圍着她轉,讓他不能突兀地落進院子裡去逗一逗她。若是被她知曉,敵國的二世子爲了她都踏破了這曄國的宮城,會不會嚇得她花容失色變得比小白還要呆傻呢?
他險些笑出了聲,只嘆這曄國的皇帝有眼無珠,娶了那一臉兇相,還將他的影子當成鬼怪的胖女人爲妃卻看不上她。
不過,也幸好沒有看上她。
正要使壞將她身邊添亂的胖宮娥支開,房上的男人身子卻頃刻凍結,驚異地看見那曄國的皇帝站在月稀宮外久久不離。
定是被那女子勾去了心魄他纔沒發現不知何時這皇帝已經站在門外,好險!若是被這皇帝察覺,他一定插翅難飛。
可是這皇帝如何會來到這偏遠的殿門外面癡癡駐足呢?要看貢鵝也應當進去,難不成怕這兩個看管白鵝的宮女不成!
夜色如水傾瀉,房上趴着的男人都要瞌睡了,可那皇帝還是一動不動。男人苦不堪言,正欲離開,發現這皇帝轉身離去。詫異一番,院中的佳人依然出神地坐在那裡。
“司慕揚……”男人突然捏起腳邊的碎瓦,猩紅的眼眶透着烈火:“你竟然看不出她是他的女人,真是癡傻透頂!”
一抹黑影毫不拖泥帶水地憤然遠去,璃珞擡擡頭,分明覺得對面的屋頂上有什麼動靜。阿婉來喚她用膳,順道將兩隻白鵝趕進籠中,輕輕提一句:“娘娘,好像……聖上將貴妃娘娘送去了行宮,他自己並沒有一起去,方纔還下了旨,要各殿今明兩日食素祭奠呢。”
“是麼……”
璃珞彎脣應聲,她與姐姐間,總算有一人圓滿。
“娘娘,您今兒個一整天都不曾笑過,吃過晚膳,奴婢陪您去御花園走走好麼?您今日那一個時辰還沒用完呢,正好也帶小皇子一起,奴婢也好幾日不曾晚上出去散步,這體態是愈加肥碩,您如今都有身孕了,還沒奴婢豐滿呢!”
璃珞看看一心哄她的阿婉,笑一笑,“散步……好,我們不去御花園……去冷宮看看太后娘娘,好麼?”
自黃昏祭拜了璃素回殿,沈翊便出現了發熱的症狀,急宣廉重進宮診療,果然是染了風寒。興許是一天的來回奔波,又恰逢日子傷心,這才鬧了症候。
廉重把過脈,又施了幾針,吩咐下藥方子給宮娥去煎來藥喂他喝下,快到晚膳時總算退了熱。
臨走時,沈翊突然清醒些喚住他:“廉卿家,答應朕,等到太子出世再退隱辭官。”
廉重無聲謝恩退下,沈翊敷着冰帕子,望着他離開,轉了身閉目歇下。他也視爲親人的人,一個一個,都離去了麼?
璃素溫柔地坐在牀邊,細心地照料他。一遍遍地爲他換着帕子,扶他起身飲水服藥。夢中的沈翊喊不出聲響,只能死死抓住她的手,一步也不捨得讓她離開。
她依然是素雅動人,靠在他身上,輕輕喚着:“快些好起來,莫要再生病了……您答應過奴婢,要早日光復大業,穩坐江山,身子一定要養好纔是……”
白衫若仙子一般與他倚在一處,沈翊不敢動,怕一動,夢就醒來,再也挽留不住。
夢中的璃素,餘音嫋嫋,“聖上……請您……好生照料珞兒……她受的苦……遠遠多於奴婢……求您……好生待她……奴婢方可安心……”
午夜夢迴,驚坐起,沈翊發了一身汗水,衣衫淋漓透盡。回望四周,那如今唯有在夢中相會的女子又丟下他隱去了。朕已經兌現了與你的承諾……驀然回首,卻總不見蹤影。
即使他妄想逃避,還是會因爲心腔窒息而痛得難受之極。
阿婉攙扶着璃珞,執着燈籠慢慢踏上去往冷宮的路途。再三勸阻,她還是要去,阿婉無奈只得緊緊陪伴,生怕夜色濃郁,一不小心出事傷了孩子。
可惜,小徑的盡頭多架了一排高大的籬牆擋住她們的去路。
“看來,聖上是鐵了心不讓別人進去了。”
阿婉踮着腳看幾眼:“娘娘,咱們還是快些回去罷。”
璃珞卻依然不死心,繞着殿閣尋了許久也找不到入口。幾名宮人點着燈籠而來,見了璃珞,都大驚失色。
那領頭走着的正是上一回見過的王公公,看清了她急忙迎上來:“皇后娘娘?哎呀您怎麼又來了?讓皇上知曉了又是一陣氣,還是快離開罷!”
“王公公,太后娘娘她……還好麼?”
璃珞問着,看一眼他身後幾個宮娥們端着的膳食,知道又是來送膳了。
“娘娘……請恕小的直言,這地方,您以後千萬莫要再來了!”王公公跪下行了大禮:“老奴侍奉了太后娘娘一輩子,如今,說句大逆不道的……怕太后娘娘也時日無多,求您開恩不要再爲難老奴,讓老奴送着太后娘娘到最後一程罷!”
“時日無多?這是何意?難道說……太后娘娘她……已經快要不行了麼?”
“娘娘,宮內有妃子受孕,此乃‘生’事,萬萬不可讓‘亡’事衝撞,所以,請您不要再過問了,權當老奴放肆,請您開恩!”
許久,璃珞靜靜讓開,王公公叩了首,命人開了鎖進去,再將籬牆反鎖上。
“娘娘……”阿婉見她的神色不對,急忙扶着她,“您還好麼?”
莫名的一陣心悸伴着眼淚而出,爲姐姐,爲太后娘娘,也爲她自己……爲在這冷血的宮闈間,身子殘存卻心已亡盡的各家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