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幾聲啁啾,喚醒好眠的人。沈翊睜開眼睛來,璃素已經不知去向何處。內侍在殿外通稟,今日是八王壽辰,請他早些前去準備早朝。
小小內侍都可以這般催促他,沈翊冷笑一聲:“前去通報,說朕今日身子微恙,不去早朝。”
“這……”內侍監頗爲爲難:“您哪裡不舒服,小的前去宣太醫來就是。”
“怎麼,朕連你都說不動麼?朕相信八皇兄會賣給朕這張臉面吧。”
“……是”內侍慊慊而退。
沈翊瞥見他臉上的神色,不由得心中大快。什麼時候這樣卑賤的人都可以擺臉色給自己看了。對着銅鏡中的自己,還未雙十年華,怎就這般頹唐?
“您不去早朝麼?”
璃素端着銅盆,宛如晨間搖曳的蘭花,梳洗的乾乾淨淨佇立在他身側。
“你沒有離開?”清晨見了她,完全消磨掉了方纔的不悅。
她將銅盆擱置在木架上,行個禮:“攝政王爺命奴婢從今日起來服侍陛下,請陛下淨面漱口罷。”
“果然。”他抿出一絲微笑來:“皇兄他不愧爲朕的皇兄,對朕的喜好真是瞭如指掌。”
璃素聞言,抿着脣不語,似乎聽得懂,他的意思是,自己是他的“喜好”。
她額上的淤青處被他抹了藥似乎好了許多。
“他很器重你罷,來與朕說說,如何調|教你來朕身邊的?用你來穩住朕,好讓他一切順利麼?大可回去告訴他,要皇位,就自己來取,不必將你傷成這副模樣,派一個弱女子來,只會讓朕更加藐視他。”
聽了他的話,璃素垂着頭反反覆覆地揪着自己的袖擺,整個人更是縮到角落裡去。
“下次告訴他,不用下手這樣重,朕也會喜歡你的。”他走過來輕撫她額上的傷痕:“這樣你會更美。”
她擡頭看一眼他鐫刻般的五官,搖一搖頭:“不是八王爺教訓的,是奴婢自個兒的錯,叫公公們罵了。”
“哦?那你說來,你犯了什麼大錯他們將你傷成這樣?”
“是奴婢貪戀院子當中的花,誤了來伺候陛下時辰,才被公公們處罰的。”
沈翊揮手大笑:“這樣子說,朕都比不過你院子當中的花麼?”
“不是的……”她咬着脣辯解:“是那花在奴婢的故鄉常見,所以纔多看了一會兒……”
“什麼花?”
“久見花,一歲一生,火紅色,看見它的人,就會看見自己的家人。”
“喔?天下間還有這樣的花麼?”
“有的……”她掏出自己頸子上的墜飾,取下來遞給他:“奴婢的這枚墜子刻得就是這花,與奴婢的妹妹是一對的。”
他接過還帶着她體溫的墜子來,昨夜只看見背面有她的名字和月牙兒,今天才見着正面雕刻了一朵瑰麗的花兒。
“這花很常見,朕的院子中也有,你可以留在這裡瞧。”
莫名其妙,他吃起花兒的醋。
“是……”她應一聲:“奴婢不會再犯錯了。”
他突來的心情大好,走過去自己洗了臉漱了口,拉過她搭在胳膊上的帕子擦一擦。
“會綰髮麼?”
“會的……很小的時候乾孃就教過我的。”她走過來扶他在銅鏡前坐下,拿過篦子來爲他打理着不羈的髮絲。
聞着她身上而來的恬淡香氛,原來晨起梳頭是這樣美妙的事,他隨口一問:“妹妹也在宮中當差麼?”
髮絲上的力度停下來,許久才又慢慢繼續。
“不,我從未見過我妹妹。襁褓之中的我們便被分離,我跟隨幹|娘來到皇都,妹妹留在家裡。爹爹在月族的地位是卑賤的,雙生的女兒中,姐姐要嫁給族長子孫。而他們往往都是兇蠻陰險的,爹爹爲了我不受欺負,纔將我送出來,宣告我夭折了。”
“還有這等規矩麼?”他蹙眉,“從未見過自己的家人……其實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情。像朕一樣,天天可見,卻又是最爲冷酷殘忍的家人。”
銅鏡中的她,表情讓他心疼。
午後開始就坐在木塌上鑽研了一下午的月族史書,但卻絲毫沒有尋着有關雙生子姐姐命運的那一條。
晚間璃素爲他端來膳食,不同於以往的清淡,當中夾雜了兩盤葷菜。報膳的內侍道:“今日八王壽宴,特命給皇上也多加些好菜,晚會兒還會有碗壽麪,請皇上好生享用。”
玉箸一抖,璃素望着他額角爆出青筋,跪在一旁不敢開口。
“你想嘲笑朕的無能麼?”沈翊飲了一杯,“朕只是個掛着帽子的皇帝而已。”
“不……您不是……”她鬥着膽子輕語。
讓他不禁多看她幾眼:“你說什麼?大聲些!”
“奴婢說,您不是被人拿捏的傀儡,您就是當之無愧的帝王。奴婢相信,所有被授予帝位的人,都是得天獨厚的恩賜,都是命中註定的事實,您不該甘心被人左右。”
她羸弱的身軀裡似乎蘊藏着無限大的氣場,倒是叫沈翊對她更多了一份興趣。
“這樣說,朕是與生俱來的帝王,不可以任人宰割麼?”
“自然。”
“可是……一個被囚禁的帝王,該如何反撲?你若懂得王位天定,也懂得如何坐擁天下麼?”
璃素跪下來行禮,道:“請陛下贖罪,奴婢妄言了,奴婢不忍見您這般受辱,奴婢區區一介宮女,不敢幹涉朝政,更加沒有什麼野心。奴婢只求三餐溫飽,只求好人長命。”
“說,你到底是誰?”沈翊一手支起她的下巴,森冷的語調讓她不寒而慄:“你以爲朕在囚宮,連你一個女流之輩都可以誆騙過去麼?你所說的什麼月族什麼久見花,朕統統不信!月族的人對待雙生女兒會奉若仙女,怎麼可能逼你嫁給族長的兒子?你還有什麼是給朕灌下的迷藥?不要試探朕饒恕你的心,說不定朕會比他們下手更狠。”
她久久凝望他,不卑不亢,眼角卻漸漸潮溼:“您所知雙生女兒會被視若神明恩賜,但可知,如果爲庶出雙生,便會給家族招來禍患?我的生母是父親的續娶的女人,生下我與妹妹之後身子變得很差,在家裡更是沒有地位。大娘痛恨我們,怕我們招來不祥,就要將我們都趕出去。爹爹說,妹妹的背上天生有顆月牙形狀的胎記,是上天恩賜的仙子,怎麼能送走。大娘最終妥協,准許妹妹留下來,而我,就□□娘帶走。直到乾孃也去世了,我無依無靠,就被送進宮裡來。我知道爹爹不是不疼我,那時候他只能保一個孩子。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將雙生的墜子給我,庶出的女兒是不可以有這墜子的。我沒有什麼心計,也不是八王爺派來勾引您的女人。所有送到您身邊的女子,都是與我相熟的苦命好姐妹,都盼望着您可以摘下玉牌子來。這宮裡所有送去不被寵幸的女人盡是這樣的下場,不單單是您,歷代能侍奉君王的女子,都是在這樣的兢兢戰戰中活下來的。至於我,慶幸被您取了牌子,以至於不會早早送去虐殺,所以,我的命都是您的,又怎敢誆騙您?”
“朕可以相信你麼……”
他捧着她全是淚珠兒的小臉:“其實朕想要告訴你,就算你是來誆騙朕的,就算你是來試探朕的,朕都甘之如飴被你迷醉。你很成功的將朕的心捕獲了,所以,你還是不要期盼朕的皇位坐得穩當,那樣,朕就不能娶你。”
沈翊進一步地碰觸,讓她突兀地推開他的手:“如果是爲了我,那麼奴婢會請求您將我賜死。”
“你——”她決然的表情非但沒有引他慍怒反而增添了對她的好感。“果然對朕的胃口。不管你是誰派來的,朕都要感激他,甚至感激你的背上沒有那個月牙的痣。朕會有一日真正的登基大寶,廢除你們月族那些可笑的條例,將你娶回來做朕的王后。爲了你,朕一定會崛起。”
香腮染赤,璃素嫣然一笑:“吾皇萬歲,奴婢會等着那一天駕臨。”
連連不斷的史書軍法通過璃素的裙襬的遮掩送到了沈翊的寢殿。他日夜苦讀的時候,璃素就會幫他遮擋耳目,聲稱皇帝抱病,幾日不便早朝。如此一來八王自當欣喜若狂,認定了他命不久矣,王位指日可待。
新建十年,被沈珂囚禁了兩年的傀儡帝王沈翊年滿二十,連同忠心舊臣,於夜間突襲八王府,以干涉朝綱爲名將其打入皇牢,秘密處死。對外聲稱,八王進宮與皇弟慶生,宿醉不醒,心梗而亡。
十一年,沈翊正式登基即位,改年號爲東華。初年,平定叛亂,百廢俱興。曄國步入年輕有爲的新帝統治時期,從此開始走向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