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被什麼觸了一下,篤篤地跳了起來。
這絹帕是我的,記得兩年前在成周,我給小悠療傷的時候,將它縛在了腿上……
“虎臣日日不離身,只在懷裡……”
腦海中響起了盂剛纔的話,所有的疑惑在剎那間解開。
我定定地盯着絹帕,臉上騰騰地發熱。姬輿竟然將它貼身收藏,其中心意已是不言而喻。
“當年爲悠療傷,輿收得此帕,隨身攜帶,不久前教習射獵,被盂見到,故而……”姬輿含糊地解釋,卻沒有說完,話尾卡在了喉中。
我點了點頭,依舊沒有看他,努力地想保持鎮定,心卻跳得更加厲害。
稍頃,姬輿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昨日,天子巡獵方畢,輿即告退而歸,一路匆匆,馬不停蹄,只爲問公女一句,”他停了停,嗓音中帶着些壓抑的沙啞,卻字字清晰:“輿心慕公女久矣,願聞公女意下。”
話語低沉有力,隱有難掩的激動,聲聲叩在我的心間。
一切忽而挑明,再也沒有了半絲遮攔。
我緩緩地擡起頭來,望向姬輿。
澄明的天幕下,姬輿的臉紅到了脖子,眼睛卻愈發明亮。燦若星子的雙眸中,目光炯炯,滿含期待地凝視着我,熱切得幾乎讓人不敢直視。
微微垂目,咫尺處,他錦衣上的暗紋分明可見,胸口微微起伏,陌生的氣息拂在鼻間,粗重而溫熱。
心中忽而有些莫名的慌亂,我往後退了退,逃避一般地朝臺邊轉過身去。外面,陽光依舊明媚,極目處,天際被重雲中籠住,遙遠而蒼白。
片刻,我咬咬脣,將心一橫,轉向姬輿,望着那雙神采熠熠的眼睛,艱難地開口:“虎臣厚愛,姮感激於心,然,”我歉然看着他,輕聲道:“姮無以爲報。”
瞳光倏地黯然,姬輿臉色變了變,陰晴不定,卻依舊一動不動地挺立在我身前,看着我半晌不語。
“可是因爲晉侯?”良久,他問道。
我訝然擡眼,只見他定定地注視着我,眸光復雜。
回想起那天在路上的情形,他到底是猜着了……
沉默了一會,我搖搖頭,道:“姮與晉候已成過往。”
姬輿神色稍霽,眉頭微微舒開,眸色卻仍是深黝黝的一片,緊抿着雙脣不說話。
“姮。”一個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我和姬輿俱是一驚。
驀地回頭,只見熊勇正站在階上,一臉笑容地望着我,身後,緊跟着滿面訕訕之色的盂。
我瞪大了眼睛,他們什麼時候來的?
熊勇一臉悠哉,將盂從身後拎拉出來,道:“勇方纔路過,見這稚子在臺下徘徊,問詢之下,得知他欲上臺來尋虎臣,卻畏高不前。勇心下憐憫,便將他帶來,不想,”他笑眼彎彎,邊說邊望向姬輿:“姮也在。”
姬輿的表情回覆沉靜,昂首而立,冷冷地看着他。
盂奮力地掙開熊勇的手,通紅着臉,惱怒地說:“誰是稚子?!誰畏高?!明明是你要……”
“盂,”姬輿開口打斷,聲音似有隱忍,問道:“何事?”
盂停下動作,畏縮地看着他,道:“師氏遣盂來尋虎臣。”
姬輿沉吟,片刻後,將目光轉向我,眼中餘緒紛繁。嘴脣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卻又止住。
再度開口時,只聽他淡淡道:“輿先告辭。”
我看着他,點了點頭,向旁邊稍稍讓開身子。
姬輿眸中瞳光交錯,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終於邁開步子,往臺下走去。
盂匆匆瞥了瞥我,也連忙跟在後面一同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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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階下那抹漸行漸遠的頎長身影,不知爲什麼,我心中竟像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望了一會,我轉回身去,擡頭,正遇上熊勇意味深長的眼神。
“勇如何來了?”我瞥瞥他,問道。
熊勇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勇聽說姮在這臺上,心中不安,便上來了。”
我奇怪地問:“虎臣輿也在臺上,有何不安?”
熊勇一臉認真,道:“正因爲虎臣輿也在勇纔不安,王畿女子皆傾心於他,姮不可也被他拐了去。”
我啞然,哭笑不得。
熊勇看着我,忽而感嘆着說:“人人皆道虎臣輿年少氣盛,眼高於頂,不想竟也有戀慕女子之時。”
我愣了愣,稍稍正色,道:“姮今日與虎臣輿不過巧遇。”
熊勇瞅瞅我:“姮無須掩飾,方纔情形如何,勇一眼便看出來了。”
我面上一哂。
“只是,”熊勇思索片刻,又道:“虎臣輿那時神色黯淡,姮未答應他?”
這個情聖。我恨恨地想,無奈地點了點頭。
熊勇好奇地問:“虎臣輿人才出衆,功業昭彰,與其結親乃大善之事,姮爲何拒絕?”
爲何?
我苦澀地笑笑:“婚姻之事,豈是空口可定,且,虎臣輿所求也並非婚姻,他要的,姮給不了。”
熊勇揚了揚眉,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輕輕轉過頭去,望向臺前的闢池不語。風陣陣的吹過,手上癢癢的,像什麼東西在一下一下地輕觸。
低頭看去,只見姬輿給我的那方絹帕還攥在手中,一角被風掠起,在指間柔柔地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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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宮室,我的思緒仍舊停留在剛纔闕臺上發生的事,紛紛擾擾。說實話,我不吃驚姬輿說出的話,也不後悔自己的回答,照理,自己應該泰然纔對,然而,也許是愧疚,心中卻總覺得有東西牽牽絆絆的,攪得有些頭疼。
當夜,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地睡不着,再度失眠了。
第二日,我的癸水毫無預兆地提前到來,氣勢洶洶,腹中史無前例的疼了一天。寺人衿緊張得不得了,肯定十足地說我在臺上着了涼,找保氏侑告假,堅決地要我臥牀休息,連續幾天都不讓出門。
等到經期結束,四月已經過去了兩日,我也該回鎬京的王宮了。
臨行前,王姬瑗來找我。一進門,就將所有人都打發下去,轉向我,開門見山地說:“方纔杼使人來,說他今日往廟中祭祀,託我同公女道別。”
頷首,謝道:“有勞王姬,姮也正欲向王姬及公子杼辭行。”
姬瑗看着我,微笑道:“公女可有須杼轉交之物,託與我便可。”
我一愣,明白過來她指的是燮。心稍稍地頓了頓,隔了會,搖搖頭,道:“無。”
王姬瑗似乎有點失望:“無?”
我笑了笑,道:“姮確無所託。”
王姬瑗點點頭,片刻,又一臉了悟地笑起來,說:“也是,公女與晉侯才見過面,想是多少話都說完了。”
我微微垂目,苦澀地一笑,輕嘆道:“是啊,都說完了。”
停了停,我望向她,道:“王姬月餘後出嫁,姮此去,不知將來能否再見,王姬萬事保重。”
王姬瑗愣了愣,臉上的笑意微微黯了下去。
“什麼保不保重,”她望着門外,幽幽地道:“嫁人生子,貴爲王姬也只能如此罷了。”面色竟有些悵然。
第一次見到她這樣的表情,我不禁訝然。正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見她回過頭看我,道:“不過,我當真羨慕公女。”
我詫異地睜大眼睛:“羨慕姮?”
王姬瑗頷首,道:“公女與晉候情投意合,得嫁心上之人,乃女子之大幸。不似我等,許人爲婦,卻連那夫君是高是矮都不知曉,好沒意思。”
我看着她,久久不語。
女子之大幸嗎?心中苦笑不已,可惜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樣纔是大幸……
“王姬無須羨慕,世人各有命路,只消認好方向走,”我輕聲道:“最終幸與不幸,唯有心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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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轔轔上路,辟雍幽靜的樹林漸漸向後退去。往外面看了一會,我坐回車子裡面,在馬蹄聲中對着顫動的車帷出神,心裡想着這半個多月來的生活。
當初來的時候,我乍看到這綠樹碧水,心情曾舒暢好一陣,覺得在這美景中必能淡忘些煩惱。如今離開了,心中卻覺得裝進了更多的東西,舊緒新愁,竟比原先好不到哪裡去。
心情有些鬱郁,我試着放輕鬆些,從得失上分析。先說給諸姬伴讀,掰手指算算,正經活沒幹多少,收穫休假十多天;然後是燮,我和他分了,各自心傷,收穫失戀一次;再然後,我拒絕了姬輿,收穫舊手帕一塊……
想到姬輿,那日之後,我再沒有見過他,也沒從別人口中聽到過他的名字。現在是四月,他已經返回王宮了吧……我默了默,將手伸入袖中,摸出那方絹帕。展開,桃花依舊鮮豔,微微泛黃的絹面上平整如初,淡淡的褶紋筆直縱橫,一絲不苟。
駛上大道時,我往後投去最後一眼,忽然望見闢池旁那座闕臺。飛檐的剪影在布着濃雲的天空中兀自高高矗立,說不出的孤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