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早到鄉遂中巡視,不在宮中,寺人只得把觪請來。見到不省人事的母親,觪又驚又急,喝問到底怎麼回事。衆人伏在地上不敢出聲,誰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而我卻只是哭,什麼也不說。
“太子放心,夫人身體向來病弱,此次一時氣急,難免支持不住,將養數日便無大礙。”醫師給母親看診完畢,向觪恭聲稟道。
“何時能醒來?”觪問道。
“這半日便可醒來。”
觪點點頭,讓醫師退下。他皺眉看向我,疑惑地問:“一時氣急?母親向來豁達,到底何事竟讓她一時氣急以致暈倒?”
我呆呆地望着室內,並不回答。
我和母親平生第一次起了爭執,而且激烈到差點無法收拾。所幸母親沒事,高高吊起的心總算落了地。
但我卻仍然思慮重重,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觪說得對,母親處事向來鎮定,再怎麼糟糕她也能泰然應對,何嘗這麼激動過?我怎麼也想不通,隱隱地覺得這並不完全是因爲燮,卻又說不出爲什麼不是。
頭一陣陣地發疼,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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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昏迷的消息迅速傳開,叔姬等一應側室們來了一撥又一撥,堂上一度擁擠不堪。觪應付得厭煩起來,索性讓幾名世婦在堂前把她們擋回去,和我一起在牀前守着母親。
讓我們意外的是,到了哺時,父親竟然趕回來了。
見他行色匆匆地出現在門口,觪和我忙迎上去。
父親風塵僕僕,衣服上還帶着幾點泥星。他一臉焦慮地揮手免去禮節,問觪:“現下如何了?”
觪說:“君父放心,已無大礙。”
父親緊繃的眉頭稍稍鬆弛,卻仍然面有憂色,又問:“出了何事?爲何會暈倒?”
“這……”觪遲疑着,看看我,正要回答,一名世婦從室內出來,說:“稟國君、太子,夫人醒了。”
“哦?”我們頓時喜上眉梢,正要往室內探望,世婦卻攔住去路。
“怎麼?”父親問道。
世婦看了我一眼,低聲說:“稟國君,夫人只讓君主入內。”
“姮?”他們詫異地看向我。
我也愣住,沒想到母親一醒來,竟然就要找我說話?
父親看看我,說:“既如此,姮先進去吧。”
我應諾,隨世婦往裡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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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悄然無聲,幔帳低垂。
母親靜靜地躺在牀上,聽到響動,睜開眼睛望向我。
“母親……”接觸到她的目光,我的喉嚨頓時噎住,眼淚涌了出來,上前撲到她懷裡,泣不成聲。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輕輕地撫摸着我的頭髮,良久,聽她開口道:“姮可還在怨母親?”
我擡起頭,哽咽着說:“姮不怨母親,都是姮不好……“
她無力地笑笑,說:“姮不怨就好。母親方纔早已醒來,躺着想了好些事,因此未着人傳喚。”頓了頓,她看着我:“從此以後,你與晉候的事母親不再多管。”
我惶恐地望着她:“母親……”
她擡手止住我的話,繼續說:“姮莫多疑。母親想過了,晉侯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當今世上,能與姮相配的,倒也非他莫屬,這門婚姻,說來還是不錯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驚又喜,母親這是同意了?!
“不過,有些話須說清楚。”母親深深地凝視我,冰涼的手握住我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說:“你自出生以來,衣食無憂,事事順心,不知人心叵測。女子一生,惟願得一良人相伴,母親是知道的。然,情之於男子,不過消遣之物耳,最不可靠,姮萬不可用情,一旦付之真心,將來必受其累。”說罷,母親盯着我的眼睛,手上漸漸用力,低低地問:“姮可記住了?”
手腕被她扼得生疼,母親從昏厥中醒來,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臉色又開始發白。我擔心她再受刺激,趕緊答道:“母親,姮記住了。”
母親緩緩鬆手,疲憊地閉上眼睛,嘆道:“記住就好,你要好自爲之,下去吧。”
我應諾,剛想離開,又遲疑地轉回來對她說:“母親……君父來了,正在室外。”
母親的長長的睫毛微微一動,眼睛半睜,又閉上,聲音帶些沙啞地說:“告訴你君父,母親乏了,只想休息,不欲再見任何人。”
我輕輕地說:“諾。”退了出去。
室外站着不少人,除了父親和觪,還有一些聞訊而至的妾侍,陳嬀也在其中。見我出來,紛紛圍過來詢問。
我沒理睬旁人,只向父親將母親情況說了一遍。他點頭,正欲入內,我攔住,又跟他說了母親的意思。
他聽了後,臉上閃過驚詫之色,眉頭深深鎖起,望着室內,若有所思,竟似有淡淡的悵然。他沉默了一會,說:“也好,讓你母親歇息吧,爲父改日再來。”
我應諾,和觪一起恭送他離開。
陳嬀上前,想跟他一起走,父親卻頭也不回,揮揮手,把陳嬀晾在當地,一臉尷尬。
我訝異地目視着父親慢慢地走下階去,寬大的衣袂垮垮地垂下,或許因爲趕路,平日裡總是一絲不苟的頭髮稍顯凌亂,有幾根紛雜地在空氣中揚起,蒼老的背影依舊挺拔,卻透着說不出的落寞。
堂上衆人各自散去。
一隻手落在肩上,我轉頭,觪正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但我不想說,向他艱難地扯扯嘴角,輕輕拉下他的手,徑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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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寢室,我虛弱地倒在牀上,一動不動。
眼角的餘光掃過不遠處的案上,我看到燮寄來的皮口袋正靜靜地躺在那裡。
母親剛纔的話在耳邊響起。
“……從此以後,你與晉侯的事母親不再多管。”
“情之於男子,不過消遣之物耳,最不可靠。姮萬不可用情,一旦付之真心,將來必受其累……”
我從牀上起來,走到案前,拿起口袋。
印着龍頭的泥封仍然好好地附在上面,我將它揭去,拆開繩結,只見一小卷竹簡露了出來。我將竹簡取出,放在案上節節展開。
燮的字很俊秀,筆劃間有些不羈,不像文書上那樣規正,卻風雅貴氣。信寫得不長,都是些瑣事,並沒有讓人面紅耳熱的話語,只是說說他和我分別後的生活,但字裡行間無不流露着對我的思戀,情意綿綿。讀着信,我彷彿聽到他溫柔的聲音在耳邊低語,眼神灼灼地注視着我,心裡變得暖烘烘的,濃濃的陰霾幾乎一掃而空。
看完了燮的信,我感到悲喜交加,鼻子陣陣發酸,積聚已久的憋屈瞬間涌起,淚水奪眶而出。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想見他想得發狂,想聽他親口再說一次他喜歡我。
自己的心意如此堅決。母親也許沒有說錯,燮對我的身份或許另有考量,但是,只要他真心地喜歡着我,我就願意不顧一切地跟他走!
我伏在案上大哭,久久不能自已。
淡淡的竹簡清香縈繞在鼻間,我流着淚,又困又倦,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恍惚中,我又回到了那日的雒水邊,燮正站在老榆樹下,微笑着看我。我喜悅地跑過去撲到他懷裡,抱着他不肯鬆手,有無窮無盡的話想要跟他說,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夜晚沉沉地過去。
第二天,我在牀上醒來,覺得下身怪怪的,黏黏潮潮,像極了前世某種熟悉的感覺。我掀開被子,果不其然,褥子上紅紅的一片——初潮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