燮?
我順着他指着的方向望去,只見燮正一邊與軍吏說話,一邊從城牆上下來。我正猶豫這要不要去問,他的目光卻向這邊瞥了瞥,望到我,忽而停住。
燮轉過頭去繼續與軍吏說話,稍傾,軍吏頷首行禮,復又往城上去了,燮卻順着階梯走下來。
視線相對,我看着他踱過來,卻不好離開了,想了想,也邁步迎上前。
周圍都是從人,兩人略略見禮之後,燮看着我,問道:“何事?”
“公女欲尋梓伯。”未等我開口,旁邊的侍從已經代爲答道。
燮看他一眼,面色平靜無改。
我的嘴脣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只望着他。
“虎臣方纔與我一處,現下或去了西牆。”燮淡淡地說。
“如此。”我頷首。
“公女不便在城牆四處行走,你去將虎臣請來。”燮又道,這話卻是對侍從說的。
侍從愣住,朝我看來。
我訝然看向燮,他目光透亮,瞳中卻幽深得清冷。相視片刻,我轉向侍從,輕聲道:“便如晉侯所言。”
侍從猶豫了一會,應諾,往城牆上走去。
旁人都隔在幾丈外,原地只剩我和他兩個人。
“爲何來此?”他直入話題。
我知道他指的是在犬丘賓館遇到時,他交代我趕快回去的事。稍稍地整理了一下思緒,我望着他,解釋道:“途中出了些事,我也未料竟會……”
“心中不欲,何以至此!”燮忽而沉聲打斷我的話。
話堵在口中,我怔了怔。
他似乎也覺失態,臉上表情變了變,片刻,他深吸口氣,卻仍嚴肅地盯着我:“此地不可久留。”
我頷首:“我明白。”
“你本不該來此。”他的語氣微微加重。
“我知曉。”我垂下眼瞼,輕輕地說:“燮,你所言皆在理,我來此確也是執念所致。只是燮,我既有牽掛,便必無安心可言。”
燮沉沉地注視着我不語。
不遠處一陣腳步聲起,望去,卻是那侍從快步地跑回來了。
再看向燮,他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
“勿忘方纔言語。”他低低地說,看我一眼,徑自朝前走去。
“公女,”侍從走到我面前,道:“邑君正在西牆上。”他停了停,面露難色:“只是他正與衆人說話,小人未敢上前稟報。”
我把目光從燮離去的方向收回來,微微頷首:“我自己去便是。”說着,往城牆上走去。
待我到了西牆,只見這裡的人並不像我想象中的多,也許是已經都散了,只有些巡邏的士卒。往前面望去,城頭上,一抹頎長的身影靜立在雉堞前,朝前遠望,似乎在凝神思考着什麼。
我站立片刻,向他走過去。
快要靠近的時候,或許察覺到了動靜,姬輿回過頭來。
視線相觸,我微微一笑,緩步上前。
“在做甚?”我問。
姬輿看着我,面容稍稍緩下,卻微微蹙起眉頭:“如何來了此處?”
看到我,他的神色明顯緩下,走過來,問:我笑笑,指指遠處一片青黛的山嶺:“你說要與我看岐山。”
姬輿一怔。
我沒再言語,含笑地在他身旁停住腳步,也扶着雉堞向城下望去。
太陽在天空中盡情地釋放者熱力,燦燦的,天地間的薄暮漸漸消散,周原的大地和山巒披着濃重的秋色,像畫卷一般在眼前鋪展開去。
我往手中呵了口白氣,輕輕搓了搓,望着這昨夜不曾看到的景色。
商時,周人的先王公劉率領周人建都於豳,數世之後,被後人尊爲太王的公亶父又將都城遷於岐陽,便是現在的歧周,這片土地也就成爲了衆人口中的“周原”。
極目遠望,大片大片的農田佔據了原野。周道上空蕩蕩的,沒有行人往來,說不出的安靜,卻似在預示着什麼。
手上突然被一雙溫暖的大手裹住,身體被納入了姬輿寬闊的胸膛中。我脣角揚起,沒有回頭,任由他將雙臂環着我。
“姮,”過了好一會,只聽他低聲對我說:“你今日便隨舟人返程。”
雖有準備,心還是覺得忽而一空。
他擡手緩緩捋過我的頭髮:“你從人還在豐,現下全無音訊,必在四處尋你。”
我深深吸了口氣,片刻,頷首:“好。”
姬輿靜立不語。
“戰事臨近了?”稍傾,我問。
“然。”他答道。
“輿,”我望向天邊,輕輕地:“你說獫狁可果真會來?”
“嗯?”姬輿似乎一怔,道:“天子遣我等來時,本只爲防其萬一,獫狁狡詐多疑,我等也不知其至否。如今既有了那楚束之事,此戰便定然無可避免。”
我想了想,他的意思,如果獫狁不來,周王等人的一番部署也就泡湯了。“楚人倒幫了大忙?”我問。
“然。“姬輿道。
我不語。突然想起熊勇,楚國通獫狁的事若被周王知曉,會不會兵戈相見。心中不由得一寒,自己的告密安知不會引起另一場戰爭……
“輿,”我猶豫了一下,回頭道:“楚人之事,輿勿稟天子可好?”
姬輿一愣。
見他神色變化,我忙補充:“輿,楚太子待我甚善,此次也多虧其相救,我……“
“姮爲泄其機要愧疚?”姬輿看着我,打斷道。
我不語。
“姮,”姬輿脣角彎起:“楚太子既敢放了你,便不怕你去說。”
我怔住:“爲何?”
“楚據南方,向來乃中原大患。”姬輿不緊不慢地道來:“然荊蠻之地,道路阻隔難行,蠻人又深諳山澤,前商數次討伐皆不果,而武王伐商後,又因天下未定,終是以子封楚君。當今天子繼位以來,數次以諸侯試探,雖面上平和,底下卻早已交惡。姮,你便是不將此事告知我,周楚之間也已不善。”
他將目光投向遠處的田野,浮起一絲冷笑:“姮,楚子處事時常拘謹過頭,太子卻正是相反,表面不羈,實則心思俱到。”
我望着他,良久沒有開口。
“……姮,我若制不得束,方纔你已殞命。”回想起熊勇臨別前的話和他臉上燦爛的笑容,我不禁苦笑,心裡清楚,熊勇雖愛嘻笑,行事卻絕不單純。這事稍稍放下,我看看原野那頭,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問他:“天子此番準備,我兄長可有參與?”
姬輿目中閃過一絲驚異,無奈地笑笑,擡手,邊將我耳邊幾絲亂髮挽起邊道:“然。豳乃周人故都,距此地及密都不遠,萬一烽火起,豳師可來援。”
“如此。”我說。心中的感覺卻有些微妙,周王將這樣一處要緊的地方交給了無論聲名或資歷都尚淺薄的觪,是單純看中了他的能力?抑或是還另有別的考量……
停了停,我繼續道:“密可也有遣了王師?我記得……”
“旬伯在密。”姬輿說。
“哦。”我看着他,微微頷首。不知爲什麼,提到旬伯時,我發現姬輿的表情稍稍斂了起來。心中忽而掠過早晨那侍從稟報的話語,不止這樣,自昨夜見面到現在,我總覺得姬輿不大明朗,即便在笑,眉間也總藏着一抹思慮。
姬輿沒有說話,雙臂將我摟了摟,靜靜將視線投向遠處。
身後的心跳平實有力,我也不再追問,看着他的手掌包着我的手,在我的指間緩緩摩挲。修長的手指上帶着些硬硬的繭皮,只覺掌心暖融融的,手臂上的寒意也消失地無影無蹤。
“姮。”過了好一會,只聽他輕聲喚道。
“嗯?”
姬輿的下巴抵在我的發間,聲音低低地傳入耳畔:“我確想攜你來看岐山,我也許久未曾好好這般觀望過了。”
我愣住,稍傾,側仰起頭望着他,莞爾道:“輿,將來你不征伐了,你我想去何處便去何處,走遍天下,可好?”
姬輿注視着我,瞳中如墨般深黝,笑了笑,卻不言語。
送我返程的車駕從人很快安排好了。
不料,正當出發,卻有人趕來稟報,說舟人丁早晨去了附近鄉邑里載貨,要傍晚才能回來。
聽到消息,姬輿的臉色變得不大好看。
“何時去的?”他皺眉問。
“今晨。”來人道。他瞅瞅姬輿的神情,忙補充:“舟人說虎臣交託之事已辦妥,虎臣也未令其不得離去,他今日先載貨,明日定返來接貴女。”
姬輿不語,面上沉沉的。
我在一旁看着來人,心中卻覺得一陣開懷,不由地彎起脣角。這舟人丁果然是個懂經營的,剛闢了水路便即刻活動開了。
不過,我望望天色,現在已是巳時,過了中午,還是該準備上路的。心中又不禁有些埋怨,舟人丁爲什麼不走遠一些,明天再回來也好……
“姮……”我正思考着,姬輿突然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我臉上的笑意不及收回,僵在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