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君瑤雖是二十歲的人了,但他自小就在青峰鎮長大,從沒下過山,也從沒在江湖上走動過。
青峰鎮,雖然只是武當山一個小小村落,但在武林中,青鋒鎮的名氣,可不下於武當山。
那是因爲青峰鎮住着一位武當名宿六指神翁的緣故,地因人名。
六指神翁修宗望,還是武當掌門人天寧子的師兄,武當派以內家拳劍,聞名於世,六指神翁修宗望不但拳劍功夫,已達爐火純青,尤其在指功上,可說獨步武林。他六指神翁的外號,就是從指功上得來的。
據說他已把武當派的“一元指”,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還在十五年前,九大門派集會泰山,他當衆現了一手,那是命六個武當門人,分立四周,他隨手一彈,六人胸前長衣上,都被指風洞穿了一個綠豆大小的小孔,但裡面的衣衫卻完好如故。
當然,他是在這一瞬之間,接連點出了六指,但因出手實在快得不可思議,大家看到的只是他隨手一彈。
從此江湖上人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六指神翁”,那是說他好像生着六個指頭。
“六指神翁”膝下無子,晚年得了一女,取名靈鳳,今年才十八歲,出落得像花朵一般。
範君瑤是他唯一的門人,從小就在修家長大.師徒之間,情逾父子,就是因爲範君瑤學藝已成,年輕人少不得要到外面去經歷經歷。
於是範君瑤別了師父,別了師妹,懷着黯然別緒,走出青峰鎮,踏上了崎嶇世途。
譎詐人心,險詭江湖,逐漸的在他面前展開,但他也在艱苦險惡的環境中,逐漸壯大起來!
範君瑤是五歲那年拜六指神翁爲師,十五年來,他從未出過青峰鎮一步,年歲漸漸長大,自然也想到家,想到父母,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那裡?父母是誰?
爲了這個問題,他曾經不止一次問過師父,但得到的答覆,卻總是那兩句話:
“孩子,你年紀還小,將來自會知道。”
這橫亙心中的問題,直到離別的前夕,師父才說出那一段話:
“孩子,你不止一次向爲師詢問你的身世,爲師一直沒有告訴你,一來是怕你練武分心,二來爲師真的不知道。因爲你五歲那年,由少林寺明善大師把你送來的,明善大師是爲師方外至交,他沒有說,爲師也沒有問。如今你已長大成人,爲師一身所學,你已得十之七八,年輕人應該出去歷練,爲師這裡有一封信,你可前去河南少林寺,叩謁明善大師,他自會告訴你身世來歷。”
範君瑤懷着師父的書信,離開青峰鎮,就取道河南,直奔嵩山。
一路上六指神翁早已替他開了一張路程單,曉行夜宿,他只要按單打尖,倒也平安無事。
這天傍晚,來到登封,第二天一早,就直向嵩山西峰而去。
少林寺在嵩山西峰,也就是少室峰的北麓,初建於東漢,及黃巾倡亂,羣賊貽害伽藍,僧衆逐練武以求自保,少林武功,方著於世。後來達摩禪師在寺中面壁九年,傳授禪宗心要,少林寺不但成爲佛教禪宗的發源地,而且更爲武術界開創了新天地,千百年來,在武林中,始終居於領導地位。
範君瑤到達少室北麓,但見黃牆碧瓦,古柏森森,巍峨壯嚴的少林寺,業已在望!
寧靜肅穆,使人會立時升起一種無比的景仰之心。
範君瑤穿過平臺,仰面一塊橫匾,雖是年代久遠,稍嫌黝黑,但“敕建少林禪寺”六個金字,端正勁道,像做着少林寺古老莊嚴,領袖羣倫。
兩扇高大寺門敞開無阻,裡面隱隱傳出木魚梵唱之聲!
凡是上嵩山來的遊客,莫不要來少林寺一遊,因此少林寺長年香菸鼎盛,遊客也絡繹不絕;
範君瑤走上大殿,但見一名灰衣僧人迎了上來,雙手合十,含笑道:“這位相公敢情是遊山來的,請到客室待茶。”
範君瑤慌忙拱拱手,道:“大師父請了,在下專程拜謁貴寺明善老師父親的。”
那灰衣僧人打量了範君瑤一眼,依然含笑道:“相公原諒,大師伯主持藏經閣,從不接見外客的。”
範君瑤聽的一怔,說道:“在下奉家師之命由武當青峰鎮專程來此,大師父能否進內通報。”
灰衣僧人聽他說出“武當青峰鎮來的”不覺問道:“相公貴姓?”
範君瑤道:“在下範君瑤,家師人稱六指神翁。”
果然人的名,樹的影,範君瑤說出師傅的名頭,灰衣僧人立即肅然起敬,合十道:“原來是範俠,小僧多多失敬,範少俠請到客室奉茶,小僧這就去稟過知客大師。”
話聲一落,立即側身肅客,合掌道:“範少俠請隨小僧來。”說完,走在前面引路。
範君瑤隨他折入左首偏殿穿過月沿門,但見花木扶疏,小天井中放置着不少盆景。
迎面是一間寬敞的客室,稱得上窗明几淨,陳設古雅,中間一張紫檀八仙桌上,還放着六式精美茶點。
灰衣僧人合掌道:“範少俠隨意請坐,小僧去去就來。”
範君瑤忙道:“大師父只管請便。”
灰衣僧人匆匆回身走出,接着一名小沙彌端上香茗。
過不一回,那灰衣僧人領着一個身穿青衣僧袍的僧人走了進來。
範君瑤舉目望去,但見青袍僧人年約四旬以上,生得方臉大耳,面色紅潤,一望而知身份不低,急忙從椅上站了起來。
青袍僧人雙掌合十,洪笑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範少俠光降寒山,貧袖有失迎迓。”
範君瑤連忙拱拱手道:“大師好說,在下如何敢當?”
青袍僧人連連拱手道:“範少俠請坐。”
範君瑤在椅上坐下,一面說道:“在下還沒請教大師法號?”
青袍僧人道:“貧袖明性。”
範君瑤心中暗道:“原來他是明字輩的高僧,敢情還是明善大師的同門。”一面說道:
“在下久仰了。”
明性大師目光一擡,問道:“範少俠是青峰老施主門下?”
六指神翁修宗望,還是武當掌門人的師兄,在武林中聲望極隆,大家因他住在青峰鎮,鹹以青峰老人相稱,這是表示尊崇之意。
範君瑤肅容道:“大師說的正是家師。”
明性大師道:“武當、少林,誼若一家,貧袖久仰青峰老施主盛名,只是無緣瞻荊。”
範君瑤欠身道:“大師好說。”
明性大師道:“大師兄昔年主持羅漢堂,經常在江湖走動,和青峰者施主乃是方外至交,老施主要範少俠遠來寒山,不知有何見教?”
範君瑤心想:“原來他懷疑自己冒名來的,纔會這等盤話。”當下從懷中取出師傅親筆信函,一面說道:“在下奉家師之命,專程叩謁明善老師父而來,這是家師親筆函件,請大師過目。”
明性大師目光何待犀利,一瞥之下,已然看清信封上寫着:“面呈明善大師親拆”字樣,下面是“青峰山莊修緘”既是“親拆”函件,自己如何能看?
他臉上微現尷尬之色,連忙陪笑道:“範少俠幸勿誤會,大師兄主持藏經樓,乃是寒剎重地所在,輕易不見外客,貧袖職司攸關,不得不問清楚了,才能進去通報。”
範君瑤道:“不知大師還有什麼垂詢?”
明性大師呵呵一笑道:“範少俠既有青峰老施主的親筆函件,貧僧自然信得過了。”
話聲一落,立即朝站在邊上的灰袍僧人吩咐道:“一勝,還不快去藏經樓通報,就說有青峰老施主門下範少俠持書求見。”
灰袍僧人躬身領命,退出客室,如飛而去。
明性大師陪着範君瑤談了一回。
才見灰袍僧人一勝回入客廳,合掌道:“啓掌師叔,大師伯請範少俠到藏經樓相見。”
明性大師站起身,合掌道:“敝師兄請範少俠前去相見,範少俠請吧。”一面吩咐道:
“一勝,你領範少俠到藏經樓去。”
灰袍僧人躬身領命,朝範君瑤合十一禮,說道:“小僧替範少俠帶路。”
範君瑤轉身朝明性大師拱拱手道:“多謝大師。”
明性慌忙合掌還禮道:“範少俠恕貧衲不送了。”
範君瑤隨同灰袍僧人走出客室,直往後進行去,穿過三進殿堂,到了一座高大的樓宇前面。
這座樓宇,一排六間,自成院落,樓前有兩株古柏,枝葉茂盛,蓊鬱參天,大可數人合抱,少說也是數百年之物,右首是一座七層寶塔,巍然獨峙。
樓宇兩邊,各有一條長廓,圍以Ⅹ字雕欄,正中一方橫匾,上書:“敕賜藏經樓”五個金字。
這方匾額大概年代久遠,金字已經黯淡無光,但知使人有古老肅穆之感。
石階前面站着一個身穿鵝黃僧衣的小沙彌,雙手合十,鵠立不動,這時看到灰袍僧人領着範君瑤,走近樓前,立即迎了上來,躬身說道:“來的可是範施主麼?”
範君瑤頷首道:“在下正是範君瑤。”
那小沙彌合十道:“老師父因經樓不是會客之所,已在禪房恭候,範施主請隨小僧來。”
一面朝灰袍僧人躬躬身道:“師兄請回。”
灰袍僧人還了一禮,便自退去。
小沙彌引着範君瑤從藏經樓左側長廊行去。
這藏經樓後面是一片花圃,圍以石垣、一排五間精舍。
範君瑤隨着小沙彌穿過一間佛堂,行到右側禪房門口。
小沙彌腳下一停,朝裡合十躬峰說道:“啓稟老師父,範施主來了。”
只聽禪房中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請他進來。”
小沙彌恭聲應“是”,立即退後一步,朝範君瑤合十道:
“範施主請進。”
範君瑤朝小沙彌點頭爲禮,舉步跨進禪房。擡頭望去,只見靠壁一張禪榻上,坐着一個貌相清瘦的黃衣老僧,看到自己,緩緩站了起來,含笑合掌道:“範小施主遠來,老袖失迎。”
範君瑤心知這黃衣老僧就是明善大師,慌忙趨前一步,拱手作了個長揖道:“弟子武當門下範君瑤,叩見老師父。”
明善大師連連還禮道:“不敢,範小施主請坐。”
他隨着話聲,退後一步,在禪榻上坐下。
範君瑤也不客氣,就在右首一把木椅上坐了下來,小沙彌奉上一盞香茗。
明善大師等着小沙彌退出,目光一擡,含笑問道:“範小施主是青峰老施主門下?”
範君瑤欠身道:“老師父說的正是家師。”
明善大師道:“老衲和青峰老施主,乃是多年方外之交,十幾年前,老衲還去過青峰鎮,回來之後,就接掌了藏經樓,從此就不曾出過山門一步,唔,算來和令師整整有十五年不見了,令師可好?”
範君瑤道:“多謝老師父,家師幸託粗安……”
正待從懷中取出師傅的信來!
只聽明善大師又道:“令師門下,不知有幾位高弟?”
範君瑤道:“家師門下,只有弟子一人。”
明善大師聽的似乎一怔,口中不禁“啊”了一聲,兩道湛然神光之中,微現驚喜之色,只是打量着範君瑤,雙手合掌,低喧佛號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範君遙不覺心中一動,立即取出師傅信件,雙手遞上,一面說道:“家師有書信一封,恭請師父過目。”
明善大師雙手微見顫抖,從範君瑤手中,接過書信,撕開封口,抽出一張信箋,但他只看了一眼,臉上似乎飛過一絲詫異之色,又朝信箋上仔細看了一遍,兩道花白眉微微皺起,擡目問道:“這是令師親手交給你的麼?”
範君瑤恭身答道:“正是弟子臨行前夕,家師親手交與弟子的。”
明善大師道:“這就奇了……”話聲未落,突然“咦”了一聲,沉聲道:“不對!”
迅快把信箋籠入袖中,雙手一陣互搓,在禪榻上盤膝坐定,緩緩閉上眼睛。
老和尚忽然打起坐來!
範君瑤不知師傅信上,說了些什麼?但聽明善大師口氣,好像這封信上,有什麼地方不對?不覺擡目望去,明善大師已是老僧入定,不言不動。
一時不知師傅信上,那裡開罪了老和尚,他竟然不再理睬自己,心頭一急,不覺“撲”
的一聲跪倒禪榻前面,說道:“弟子不明身世,不知自身來歷,伏望老師父慈悲,指點迷津。”
明善大師依然瞑目跌坐,不加理會。
範君瑤長跪不起,流淚道:“弟子是老師父親自送給家師的,弟子身世,只有老師父一人知道,可憐弟子已經二十歲了,還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誰,求求老師父,告訴弟子吧!”
明善大師還是跌坐如故,不言不動。
範君瑤原是仰起頭說話,目光一直望着明善大師,這時漸漸覺出不對。
明善大師少林高僧,修爲功深,年逾七旬,顏如渥丹,但前後不過一刻工夫,明善大師臉上卻變了顏色,慈眉善目之間,似乎隱隱籠罩一片黑氣!
範君瑤縱然一個沒有江湖經驗,但人的氣色,總是看得出來,何況他自幼跟隨六指神翁,在武功上,也小有成就。
眼看明善大師閉目垂簾,不言不動,臉上黑氣,卻愈來愈濃,心頭不禁暗暗起疑,忍不住叫道:“老師父怎麼了?”
那知等了良久,明善大師還是沒有開口。
範君瑤仔細看去忽然發現他在膝蓋上的雙手,十個手指,全已色呈烏黑,心頭不由驀地一驚,暗道:“自己曾聽師傅說過,只有中毒的人,指甲纔會烏黑,莫非老師父中了毒?”
他不敢伸手去摸,立即站起身子三腳兩步奔到門口,急促的叫道:“小師父,小師父……”
小沙彌聽到範君瑤的喊聲,急步從佛堂中奔出,合掌道:“範施主可是呼喚小僧麼?”
範君瑤道:“小師父快去請知客堂的明性大師父來,老師父不對了。”
小沙彌聽的一怔道:“老師父如何不對了?”
範君瑤道:“老師父好好的人,突然不言不動,雙手指甲色呈烏黑,好像是中了毒。”
小沙彌臉色微變,睜大眼睛,不信的道:“範施主,老師父中了毒?”
範君瑤道:“小師父要是不信,不妨進去瞧瞧!”
明善大師修爲功深,乃是少林寺第一高手,怎會無緣無故中毒?小沙彌自然不會相信,轉身往禪房中行去。
範君瑤跟在他身後,跨進禪房,只見明善大師已然倒在禪榻之上。
那小沙彌猛一驚,雙足點動,撲到禪榻前面,急急問道;“老師父那裡不舒服?”
範君瑤只覺明善大師臉色愈來愈壞,隱泛黑氣,這就接口道:“我看老師父情形不對,小師父快去請明性大師來瞧瞧纔好。”
少林寺中,他只認識知客堂大師明性一人。
小沙彌搖搖頭道:“知客大師不管這事的。”
口中說着,伸手去摸明善大師額角,但覺觸手一片冰冷,心頭大駭,再探他鼻息,原來早已氣絕多時!
這一下,真把小沙彌嚇得目瞪口呆,臉如土色,駭然道:“老師父死了!”
範君瑤心頭“咚”的一跳,吃驚道:“什麼,老師父已經死了?”
小沙彌沒有再說,一個人飛也似的衝出屋去,口中喊道:“不好了,老師父死了,大師父們快來,老師父死啦!”
藏經樓,乃是少林寺根本重地,不但收藏着數量極豐富的珍貴經典,而且還有少林鎮山瑰寶達摩手著易筋經和歷代高僧筆錄的武功精華,也就是世俗所稱,七十二藝。
當初把藏經樓的的位置,蓋在全寺之中,也就是含有全寺僧侶,一體保護之意,藏經樓既有如此重要,因此派在藏經樓的僧侶,也都是少林寺傑出的門人。
佛堂二側,就是二排僧房,小沙彌這一嚷,立即驚動了僧房裡的人,從二側走廊,各奔出四個身穿黑灰僧袍的僧人,爲首一個僧人沉喝道:“守志,你胡說些什麼””
少林寺僧侶,各院服色不同,以示區別,這身穿黑灰袍的,正是藏經樓的護法師。
小沙彌慌忙合掌道:“四位大師父,住持老師父圓寂了。”
爲首僧人臉色一變,急急問道:“大師伯現在那裡?”
小沙彌道:“就在禪房裡。”
爲首僧人道:“咱們快進去瞧瞧。”
四人身法快捷,撲進禪房,範君瑤依然楞楞的靜立一邊,四個黑衣僧人沒有理會,逕自奔近禪榻。
那爲首人伸手探了探明善大師鼻息,又檢視了雙手指甲,聳容道:“大師伯是中人暗算,身中奇毒致死……”
說到這裡,才發現禪榻旁着的範君瑤,倏地轉過身來,炯炯雙目,逼視着範君瑤,臉上露出驚詫神色,問道:“施主何人?”
其餘三個黑衣僧人,俱都面帶驚怒,分左右圍了上來。
範君瑤拱拱手道:“在下武當門下範君瑤,奉家師青峰老人之命,叩謁老師父來的。”
爲首僧人聽說他是武當門下,似是疑信參半,接着問道:
“施主進來之時,敝師伯是否已經圓寂了?”
範君瑤道:“沒有,在下進來之時,老師父還好好的……”
第二句還沒接下去,爲首僧人急着問道:“那是說施主見到敝師伯圓寂的了?”
範君瑤道:“是的,老師父看完家師書信,還和在下說了幾句話,接着就在榻上盤膝坐定,不言不動,在下看出老師父神色有異,才叫小師父進來,那知老師父已經圓寂了。”
爲首僧人朝小沙彌問道:“守志,大師伯圓寂之時,你沒有在場麼?”
小沙彌躬身道:“老師父請範施主進人禪房之後,弟子端茶進來過一次,就退出禪房,在佛堂伺候,並沒在場。”
爲首僧人又身範君瑤問道:“施主說是奉青峰者施主之命,投書來的,令師那封信呢?”
範君瑤道:“老師父看完家師書信,就收入左手大袖之中。”
爲首僧人從明善大師左袖,取出信箋,只看了一眼,立即臉色大變,冷冷一笑,揮手道:
“師弟們把此人拿下了。”
三名黑衣僧人突然逼上一步,正待動手。
範君瑤暗暗皺了下眉,腳下後遲半步,訝然道:“大師父這是什麼意思?”
爲首僧人冷聲笑道:“貧僧怎知你是不是武當門下,敝師伯中毒致死,圓寂之時,又只有你一人在場。”
範君瑤駭然道:“在下武當門下,難道還是假的?不信,有家師親筆書信爲證……”
爲首人道:“施主有話,最好見了敝寺方丈再說。”
範君瑤道:“在下並無逃走之意。”
爲首僧人道:“那就只好委屈施主了。”
範君瑤道:“大師父要把在下怎樣?”
爲首僧人道:“在敝寺方丈未到之前,貧僧無法作主,只好先點施主幾處穴道。”
範君瑤心頭是極氣憤,冷聲道:“少林、武當,誼若一家,大師父這般說法,那是把在下看作兇手了?”
爲首僧人微哼道:“不錯,少林、武當,誼若一家,施主如若真是武當門下,應該真金不怕火,見了敝寺方丈自可無事,但施主此刻,若想在藏經樓逞強抗拒,只怕有傷二派和氣,而且也是太不自量力了。”
範君瑤聽他說出“有傷二派和氣”的話,心頭不覺一陣爲難,接着點頭道:“好吧,大師父既然堅持要點在下穴道,此時只怕多說也是無用,那就請動手吧!”
爲首僧人道:“施主明白就好。”
手指疾出,點了範君瑤雙臂穴道。左首一名僧人同時出指,也點了範君瑤腿彎“委中”
穴。
範君瑤心知他們點自己四肢穴道,只是怕自己乘機逃跑,點的既非重穴,出手也極有分寸,心中暗暗讚道:“少林寺僧,果然清規素嚴,不肯出手傷人。”
爲首僧人朝其餘三僧道:“師弟們好生看守範施主,我這就去稟報方丈大師。”
三名僧人同聲應“是”。
爲首僧人朝禪榻虔誠的合掌一禮,回敬又朝小沙彌道:
“守志,你隨我見方丈去。”
說完,率同小沙彌,匆匆出房而去。這一去,足足過了一刻之久,才聽廊前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接着但見走進一個慈眉善目,面情凝重的黃衣老僧。在他身後,魚貫走進四個身穿灰袍的老僧,那方纔去報信的爲首僧人和小沙彌,則又緊跟四僧身後。
三名守着範君瑤的黑衣僧人,一眼瞧到黃衣老僧即雙手合什,恭敬的躬下身去,齊聲說道:“小僧參見方丈。”
原來這黃衣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明道大師。
他只望了範君瑤一眼,當先搶步走近禪房,合掌垂首,默默誦唸,神情極是莊嚴。
明道大師唸完經咒,才緩緩擡頭,說道:“明苦師弟,你仔細看看明善師兄,究是如何致死的?”
站在明道大師身後第二個瘦削老僧躬身領命,舉步走上前去仔細檢驗明善大師屍體。
這樣又足足過了頓飯時光,纔回身退下,合掌道:“稟告方丈,明善師兄確是中毒身死,據小弟所知,此種毒藥,江湖上極爲罕見,而且毒性極烈,只須沾上一點,即可使人麻痹而死。明善師兄系由手指傳入六經,(六經系手三陰、三陽經)因此很快就傳到心臟,從中毒到毒發,前後最多不過一盞熱茶工夫。”
範君瑤聽得暗暗佩服,心想:“這老和尚敢情還是一位用毒的能手,聽他說來,有如親眼看到一般,少林寺果然臥虎藏龍,什麼樣的人都有。”
他那裡知道這位明苦大師,乃是藥師殿的住持。
藥師殿的僧人,自幼就專攻醫藥傷毒一門,少林寺療傷解毒秘方,都存在藥師殿,寺內所需的一切丸散膏丹、也悉歸藥師殿配製。
藥師殿住持,自然是一位精通醫道,熟悉各種傷毒的高僧了。
範君瑤想到這裡,突然暗道:“不對,自己進來的時候,明善大師還是好好的,如何會中毒的呢?”
只見明道大師緩緩從大袖中取出一封信,遞了過去,說道:“你再看看這封信上,是否有毒?”
範君瑤目光投到那封信上,心頭不住“咚”的一跳,那不是師傅要自己送給明善大師的信?
不,這信是師傅親手交給自己的,師傅和明善大師乃是方外至交,決不會有毒,但想起方纔明善大師看完書信,忽然搓搓雙手,就盤膝跌坐,神色漸漸不對!
不,明善大師還問過自己,這封信是不是師傅親手交給自己的?莫非真是信上出了問題?
但這又怎麼會呢?
範君瑤一顆心,幾乎直往下沉!
明苦大師雙手接過信封,立即探懷取出一個磁瓶,撥開瓶塞,用指甲挑了少許粉末,然後輕輕抹到信封之上。仔細看了一陣,說道:“這信封上並無劇毒。”
接着緩緩抽出信箋,又用指甲挑着藥粉,抹在箋紙上,仔細諦視有頃,瞿然道:“毒藥果然附在信箋之上,只是此人是個使毒的大行家,在信箋上附着的份量,正好毒死一個人。
也就是說明善師兄中毒之後,信箋上附着的毒藥,已被他一人吸去,紙上已經沒有毒藥,所剩下的已只是少許的餘毒而已。”
範君瑤大聲道:“家師和明善師父方外至交,怎會在信上下毒,再說家師也從不使毒。”
明道大師微微頷首,目光轉到範君瑤身上,問道:“你們點了他的穴道麼?”
爲首的黑衣僧人忙道:“弟子怕他逃走,點了他四肢穴道。”
明道大師道:“你們快替他解了穴道,我有話問他。”
範君瑤朝明道大師拱手作揖,說道:“武當門下範君瑤,見過方丈大師。”
明道大師合掌還了一禮,打量着範君瑤,問道:“小施主就是青峰老施主門下,給明善師兄送信來的人麼?”
範君瑤道:“在下正是奉家師之命,叩謁明善大師來的?”
明道大師點點頭,問道:“就是這封信麼?”
範君瑤點頭道:“是的。”
明道大師又道:“這是令師親手交給你的麼?”
這話,和明善大師問的一樣!範君瑤聽的不由一怔,答道:“是在下臨行前夕,家師親手交給在下的。”
明道大師善眉微攏,沉吟道:“這就奇了。”
這句話的口吻,又和明善大師如出一轍!
範君瑤又是一怔,心中暗道:“明善大師和明道大師都是這般說法,莫非這封信上,有什麼不對?”一念及此,立即說道:“明善老師父看了家師的信,也曾這樣問過在下,莫非家師信上,有什麼不對麼?”
明道大師擡手把信封遞了過來,說道:“小施主看看這封信上,寫了些什麼?”
信上會寫了什麼?
範君瑤雙手接過信封,抽出信箋,只見上面寫着數行字跡,詞句怪異,不可卒訊,好像是梵經文。一眼就可以認出不是師傅的筆跡,心中不禁大奇,擡目朝明道大師望去,正待開口!
明道大師道:“這是往生咒,青峰老施主怎會給明善師兄送往生咒來的呢?”
信箋上寫的竟是“往生咒”,那不是催明善大師早日往生極樂!
範君瑤恍然而悟,暗想:“是了,明善大師看了書信,覺得不對,才問我:‘這是令師親手交給你的麼?’等自己回答他‘是的’,他一定感到十分驚異,所以說出:‘這就奇了’,這句話出口,敢情發現信上有毒,口中咦了一聲,說出‘不對’二字,但那時他已經中了劇毒。”
想到這裡,心頭不禁暗暗吃驚,心想:“這封信自己一直放在貼身,是什麼人把信箋換了呢?這簡直是不可能之事!”越想越覺事有蹊蹺,望着明道大師說道:“方丈明鑑,這張信箋上,不是家師的筆跡。”
明道大師道:“這個老僧已經看出來了,信封上的字跡,和信箋上截然不同,但不知小施主有什麼更好的解釋?”
範君瑤聽的一怔,道:“在下奉家師之命,遠來叩謁明善老師父,這封信是臨行前夕,家師才交給在下的,在下爲了怕在路上遺失,一直收藏在貼身之處,直到見了明善老師父,才從懷中取出,是老師父親手拆開的封口,方丈要在下如何解釋呢?”
明道大師看他神色不像有假,尤其從範君瑤口氣之中,聽出他還是初出江湖,毫無閱歷的人,兩道修眉,不覺微微一攏,問道:“小施主可知令師此次要你賁書前來見明善師兄,有什麼事嗎?”
範君瑤道:“在下雖不知家師信中,寫了些什麼?但在下曾在臨行前,聽家師說過,在下原是明善老師父親自送家師那裡的,連家師也不知道在下身世來歷……”
明道大師詫異的道:“你是明善師兄送去武當的?”
範君瑤應了一聲是,續道;“在下此次藝滿下山,家師特地備了一封書信,要在下叩謁老師父,他自會告知在下身世來歷,不想老師父突然遭了惡人毒手,在下身世,就再也沒人知道了……”
說到身世,但覺心頭一酸,忍不住眼眶溼潤,包滿了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明道大師和身側四個灰袍老僧沒聽完範君瑤的話,已然都變了臉色,明道大師回過頭看看四位師弟,幾人臉色,都有些異樣,好像他們心裡都想到了一件可伯的事。
尤其四個灰袍老僧,臉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憤慨之色,但卻全沒說話,明道大師臉色也相當凝重,雙掌合十,低唸了兩句:“阿彌陀佛。”才緩緩擡目,說道:“小施主奉命投書,但信箋上卻被人塗了劇毒,明善師兄因此喪生,少林、武當、釋道殊途,但數百年來,一直誼如一家。此事雖不致引起兩派誤會,但顯然有人企圖從中挑起是非,老僧意欲派人持函前赴武當,面見令師,並請小施主同往武當一行,不知小施一主意下如何?”
範君瑤躬身道:“方丈說的極是,在下遠來叩謁明善老師父,卻教惡人換掉了家師書信,致使老師父中毒圓寂,就是貴寺不派人前去武當,在下也非趕回去面稟家師不可。”
明道大師頷首道:“如此就好。”話聲一落,回頭朝右側那個矮胖身軀的老僧說道:
“明悟師弟,此事還是你去一趟。面見青峰老施主。”
這矮胖老僧正是少林寺羅漢堂住持明悟大師,當下躬身合什道:“小弟遵命。”
明道大師隨手把那封書信遞過,說道:“師弟把這封信帶上了。”
明悟大師接過書信,揣入懷中,雙手合掌,躬躬身道:“方丈若無指示,小弟就和這位範小施主一起動身了……”
話聲方落,忽聽屋外人聲喧譁,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一直奔到佛堂外面,止步不進。接着但見兩名黑衣老僧,氣急敗壞的走了進來,見到方丈,立即撲的一聲跪倒在地,說道:
“啓稟方丈,弟子該死,被人闖進經樓,盜走了祖師手著的易筋經……,,明道大師呆的一呆,問道:“是什麼樣的人盜走的?”
右首老僧道:“不知道,弟子和一清師兄,在經樓奕棋,“只聞到一陣香風,就昏了過去,直到方纔醒來,發現正中間那座藏經櫥,兩扇櫥門已被打開,銅鎖也遭利器削斷,藏祖師手著經文的三盒,已經不翼而飛。”
明道大師縱然平日修爲功深,也不禁頓頓腳道:“樓下值日弟子和護法師何在?”
左首老僧道:“樓下八名值日弟子,和塔上七名護法師,都說不曾看到有人上樓,也沒有人離開過藏經樓。”
右首老僧接道:“據二層塔上負責紀錄出入人數的一航師弟說;今天從早晨起,只有知客堂一勝師弟進來通報,到過樓下,後來伺候老師父的守志,奉老師父之命,迎迓範施主,在樓前站了一回。他領範施主進入老師父禪房,又曾出去過,但沒見他迴轉,後來守志又隨一心師弟同去方丈室,是隨方丈一起來的,此外就沒有人進去過了。”
小沙彌守志聽的臉色發白,全身機伶伶的一顫,撲的跪倒在地,連連叩頭道:“啓稟方丈,一航師父說弟子去過前殿,這是冤枉的,弟子根本沒有離開過這裡,先是老師父要弟子到藏經樓前面去迎接範施主,範施主進入禪房之後,弟子送了一盞茶進來,就退了出來,在佛堂上伺候。直等範施主出來說老師父好像不對,弟子進去,看到老師父已經圓寂,後來就跟隨一心師父去稟報方丈,這中間,一直不曾離開這裡一步,一航師父只怕看錯人了。”
明道大師回頭道:“明悟師弟,你看如何?”
明悟大師是羅漢堂的住持,專門負責少林寺對外事宜,也經常在江湖走動,閱歷較深,是以明道大師第一個徵詢他的意見。
明悟大師慌忙躬身合掌道:“方丈垂詢,以小弟看來,一航看到的守志,只怕是賊人所假冒的無疑,目前爲時不久,他縱然混出山門,也不會走的太遠,咱們多派幾個分頭追截,也許還來得及。”
明苦大師合掌道;“明悟師兄說的極是,小弟也是這麼看法。”
明道大師微微頷首,朝站在他右首的第二個老僧看了一眼,徐徐說道;“明通師弟,還是你和範施主去一趟青峰鎮吧,明悟師弟可負責住持追查祖師手著經卷的失竊事宜。”
明悟、明通一齊躬身道:“小弟敬領法旨。”
明悟大師當下就把那封信交給了明通大師,一面朝明道大師合什一禮道:“小弟告退。”
說完,朝依然跪在地上的兩名黑衣老僧道:“你們隨我來。”
兩名黑衣老僧慌忙應“是”,站起身子,緊隨明悟大師身後而去。
明通大師也朝方丈合什行禮道:“小弟也告辭了。”
明道大師道:“好吧,你們也該走了,師弟見到青峰老施主,就代我致意。”
明通大師道:“小弟記下了。”轉身朝範君瑤施了一禮道:“範施主,我們可以走了。”
範君瑤隨着明通大師抱拳作揖道:“在下告辭。”
明道大師還禮道:“小施主好走,老僧不送了。”
這明通大師乃是少林寺達摩院的住持,他領着範君瑤回到達摩院,收拾了一個包袱,掛在杖頭,就相偕朝外行來。
這時少林寺已經進入緊急狀態,各處殿堂走廊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都有灰袍僧侶站立其間。每人懷中都抱着鑌鐵禪杖,而且腰間還各配戒刀,一個個凝立不動,神情嚴肅,如臨大敵。他們看到明通大師偕同範君瑤走出,一齊躬身施禮。
範君瑤看得暗暗讚道:“少林寺果然不愧是領袖江湖的第一大派,只要看他們臨事不亂,秩序井然,足見平日持戒謹嚴,尤其這些僧侶們,人數衆多,看去個個眼神充足,凝重如山,分明都是內外兼修的高手,就是武當派只怕也難望其項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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