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金線_第二十一章 迴響的腳步聲

前面已經說過,醫生住的地方是個能發出回聲的街角。露西就在這回聲繚繞的街角那幢寧靜的房子裡,年復一年地傾聽着迴響的腳步聲,一刻不停地忙着纏繞金線,把她的丈夫、她的父親、她自己和與她朝夕相處的老管家都纏繞在恬靜快樂的生活中。

雖說她是個非常幸福的少婦,但起初也有過那樣的時候,針線活兒慢慢從手中落下,視線會變得模糊起來。因爲有某種聲音——某種輕微的、遙遠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夾雜進這些回聲,直攪得她心煩意亂。忐忑不安的期望和疑慮把她的心分成了兩半——期望的是她至今還沒有領略過的一種愛,疑慮的是她是否還能留在人世享受這種新的快樂。到那時,說不定回聲裡會響起她早逝的墳地上傳來的腳步聲。想到她的丈夫將孤身一人留在世上、爲她悲慟欲絕,種種思潮涌現在她的眼前,恰似滾滾波濤,此起彼伏。

這個時期終於過去了,她的小露西安然躺在了她的懷中。後來,在那盪漾前來的回聲裡,有了她那小腳丫的腳步聲和她的咿呀學語聲。任憑那些更大的回聲有多響,搖籃旁年輕的母親總能聽見自己孩子的這些回聲。這些聲音一響起,這座濃蔭遮蔽的房子就會因孩子的歡聲笑語而充滿陽光。而且孩子們的聖友——在她痛楚難當的時刻,她曾把自己的孩子託付給他——好像已把她的孩子抱在懷中,就像當年抱起那個孩子那樣,使她享受到一種神聖的喜悅。

露西一直忙着纏繞那根把大家聯繫在一起的金線,把她那給人帶來幸福的親睦之力不偏不倚地織進每一個人的生活中。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露西在回聲中聽到的只有友愛的、令人欣慰的聲音。她丈夫的腳步堅強有力,生氣勃勃;她父親的腳步沉着穩重,協調勻稱。瞧,還有那位普羅斯小姐,她像一匹上了轡頭的烈性戰馬,已被鞭子制服,在花園裡的梧桐樹下打着響鼻,用蹄兒刨着地,引起了一連串回聲!

即便回聲中夾雜進一些哀傷之聲,也不顯得那麼悽慘難受。她的小男孩臥躺在牀,那長得和她一樣的金髮光暈似的圍繞着他憔悴的小臉散落在枕上,他露出可人的微笑,說:“親愛的爸爸媽媽,我真捨不得離開你們,也捨不得離開我漂亮的姐姐,可是上帝在召喚我,我得走了!”即使在她曾受託照料的這小小靈魂脫離她的懷抱而去時,濡溼年輕母親雙頰的也不完全是極度的悲痛之淚。讓他們來,不要禁止他們。他們能看到天父的聖顏。天父,你那祝福的話語啊!

這樣,回聲裡便摻進了天使的振翼聲,不完全是塵世的俗音,有的是來自天堂的聲息。微風在花園中一座小小墳墓上的輕拂聲,也交織在這些聲音之中。而當小露西模樣可笑、一本正經地在一旁做晨課,或者坐在媽媽的踏腳凳上給洋娃娃穿衣服,嘴裡喋喋不休地講着她從小就聽慣的倫敦話、巴黎話時,露西也能聽到兩種聲音在輕聲細語——猶如夏日的大海在沙灘邊沉睡的聲息。

回聲裡難得聽到西德尼·卡頓的步履聲。一年裡他頂多六次享受不請自來的殊榮,像過去常有的那樣,和大家坐在一起,消磨一個晚上。他每次來的時候都從無醉意。回聲裡還悄悄敘述着有關他的另一件事,那是古往今來所有真正的回聲裡都會悄悄敘說的故事。

要是一個男人真心愛上一個女子,在失去她,當她成爲人妻人母之後,仍能對她一往情深,始終不渝而又毫無怨艾,她的兒女們一定會對他懷有一種奇妙的感情——一種出自本能的憐惜之情。這究竟是觸動了潛意識裡哪一根微妙的心絃,任何回聲都沒法兒告訴你。不過,事實的確如此。卡頓也是這樣。除家人之外,卡頓是小露西對之伸出胖乎乎手臂的第一個人。在她逐漸長大以後,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依然不變。那個小男孩幾乎在他的最後時刻仍在念叨着他:“可憐的卡頓!替我親親他!”

斯特里弗先生像只巨大的汽船,乘風破浪,在法律界勇往直前,身後則老是拖着他那個有用處的朋友,像只拖在船尾的小船,小船總是跟在大船後面吃浪,被波濤淹沒。西德尼過的就是這樣一種被淹沒的生活。而他懶散慣了,積重難返,不幸的是他聽憑自己遭人冷落,甘願蒙辱含垢而不思奮起,因而落到了眼前的這種境地。他安於當獅子的胡狼,就像真正的胡狼絕不想當獅子一樣。斯特里弗已經發了財,他娶了個滿面紅光的有錢寡婦,她帶來一大筆財產和三個男孩。那幾個孩子除了圓圓的頭上長着筆直的頭髮外,沒有任何出衆之處。

斯特里弗先生像趕羊似的把三位少爺趕到索霍那個寧靜的街角,想要讓他們拜在露西丈夫的門下當弟子,他渾身的毛孔都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屈尊就教的氣味,俏皮地說道:“喂,達爾奈!給你送來三塊奶酪麪包,讓你家庭野餐時享用!”可是這三塊奶酪麪包竟遭到了對方客客氣氣的拒絕,斯特里弗氣得暴跳如雷。打這以後,他便以此作爲教育那三位少爺的教材,要他們日後和那班教書匠打交道時,多提防他們那種窮要飯的自尊心。在酒酣耳熱的時候,他還常對斯特里弗太太吹牛說,達爾奈太太曾費盡心機“追求”他,可是,太太啊,他與她“針鋒相對”,所以才“沒被逮住”。他在高等法院裡的一些熟人,有時和他在一起喝酒,也常聽他吹這種牛。他們爲他開脫說,這是因爲他吹牛吹多了,所以到後來連他自己也信以爲真——吹牛撒謊本來就不對,這樣真是錯上加錯,更加不可救藥,真該把這種傢伙拖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吊死了事。

就在這充滿回聲的街角里,露西傾聽着種種回聲,有時發人幽思,有時引人歡笑,直到她的小女兒長到六歲。無須詳說她孩子的腳步、她親愛的父親那一向有勁兒穩重的腳步和她親愛的丈夫的腳步引起的回聲,對她來說是何等親切。毋庸贅述,由她以賢惠、淡雅、儉樸治理的這個和睦家庭發出的哪怕是最輕微的回聲,在她聽來也是悅耳的音樂。也不必多說,所有在她四周盪漾的回聲都是那麼甜美動人。她父親曾多次對她說,她出嫁後比出嫁前對他更孝順了(如果還有可能更孝順的話)。她的丈夫也曾多次告訴她,不論她有多少事要操心,不論她有多少責任要盡,他對她的愛情和幫助始終如一。他問她:“親愛的,你對我們每個人都關心備至,彷彿我們是一個人。你從來不曾手忙腳亂或者忙得不可開交,你到底有什麼魔法呢?”

然而,在這段時間裡,從遠處傳來了另外一種不祥的回聲,隆隆地震動了這個角落。快到小露西六歲生日時,傳來了一種可怕的聲音,彷彿有一場大風暴席捲了法國,引起了可怕的海嘯。

公元一七八九年七月中旬的一個晚上,洛裡先生很晚才從臺爾森銀行來到這兒,挨着露西和她的丈夫坐在黑暗的窗口。這是個悶熱的暴風雨之夜,他們三人都想起了在這兒觀看閃電的那個星期日的晚上。

“我本以爲,”洛裡先生把他的棕色假髮往後推了推,說,“今晚我得在臺爾森過夜了。今天白天我們整整忙了一天,弄得手忙腳亂,暈頭轉向。巴黎的形勢非常動盪,因而財產信託一陣風似的落到我們頭上來了!我們在那邊的主顧都迫不及待地把財產託付給我們。有的人簡直像着了魔似的急着把財產轉移到英國來。”

“情況很不妙。”達爾奈說。

“你說情況不妙,親愛的達爾奈?是呀,可是我們弄不清這是什麼原因。人真是不可理喻!我們臺爾森的人有的已經上了年紀,這樣無緣無故地來打破我們的常規,我們實在受不了。

“可是,”達爾奈說,“你看天有多陰沉,要變天了。”

“我知道,沒錯,”洛裡先生表示同意,想讓自己覺得他的好脾氣也變壞了,嘟囔着說,“忙亂了整整一天,我存心要發發脾氣。馬奈特去哪兒了?”

“我在這兒呢。”醫生正好這時走進黑暗的房間,應聲說。

“你在家,我很高興。今天一天,我都被忙亂和不祥的兆頭纏着,不知怎的,心裡老是感到緊張不安。我想,今晚你不打算出去了吧?”

“不出去了。如果你樂意,我想跟你玩玩十五子。”

“要是容我直說的話,我不想玩。今天晚上,我絕不是你的對手。茶盤還是在老地方嗎,露西?我看不見。”

“當然啦,給你留着呢。”

“謝謝你,親愛的。小寶貝兒睡了嗎?”

“睡得可香哩。”

“那就好,一切平安無事!這兒爲什麼不該平安無事呢,感謝上帝!不過這一整天我真被折騰得夠嗆,我畢竟已經不是年輕人了!我的茶呢,親愛的?謝謝你。來,過來吧,坐到一起來,讓我們安安靜靜地坐着,聽聽回聲,你對這些回聲有你的見解。”

“不是見解,是想象。”

“好,那就是想象吧,聰明的小寶貝兒。”洛裡先生說着,拍了拍她的手,“不過,現在回聲多極了,也響得很,是不是?你一聽就知道了!”

就在這幾個人在黑暗中圍坐在倫敦一座房子的窗前時,在遙遠的聖安東尼區,正響着狂亂的腳步聲。魯莽、瘋狂而又充滿危險的腳步,正強行闖入每一個人的生活,而這些腳步一旦沾上了猩紅色,就再也不容易擦洗乾淨了。

那天早晨,在聖安東尼區,只見黑壓壓的一羣衣衫襤褸的人在來回涌動,如同起伏的波濤,波尖上不時熠熠閃亮,那是太陽照耀下刀槍映出的光芒。聖安東尼發出了怒吼,無數只赤裸的胳臂森林在空中揮動,猶如在冬日的寒風中搖晃的枯枝。所有的手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從人羣深處不管多遠的地方扔過來的武器,或者權當武器使用的東西。

人羣中誰也說不清這些武器是誰扔出來的,從哪兒來,打哪兒開始,怎樣把它們幾十支幾十支地扔出來,在人們的頭上像閃電般龍飛蛇舞地四處亂竄。正在分發的武器有火槍——還有子彈、火藥、彈丸、鐵棍、木棒、刀斧和長矛,以及頭腦發熱的聰明人所能發現或發明的其他各式武器。什麼也沒抓到的人不顧雙手鮮血淋漓,硬是從牆上挖出磚塊和石頭。聖安東尼的每一條血管和每一顆心都緊張到了極點,熾熱到了頂點。每一個活人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狂熱地做好了獻身的準備。

像沸水的漩渦總有一箇中心點一樣,這場暴動都是圍繞着德法爾熱的酒店進行的。這一大鍋沸水似的人羣正被捲進漩渦,德法爾熱就站在漩渦的中心,渾身上下都沾滿火藥,掛着汗水,正在發號施令,分發武器。他推開這個人,把那個人拉上前去,奪下這個人手中的武器,給了那個人,忙得不可開交。

“守在我身邊別走遠,雅克三號,”德法爾熱喊道,“還有你們倆——雅克一號、雅克二號,你們盡力分頭率領好這些愛國同胞,組織起來的人越多越好。我太太呢?”

“嘿,瞧你!我不是在這兒嗎?”這位太太鎮定自若,一如往常,只是今天她手裡沒有編織活兒。她那隻果斷的右手拿着的,已不是平日那輕軟的織針,而是一柄斧頭,腰間還挎着一把手槍和一柄快刀。

“你要上哪兒去,我的太太?”

“現在跟你一起去,”這位太太回答說,“等會兒,你就能看到我衝在婦女的前頭了。”

“那就來吧!”德法爾熱大聲喊道,“愛國的同胞們、朋友們,咱們準備好了!去巴士底獄山!”

只聽得一聲怒吼,彷彿全法蘭西的呼聲都匯成這一令人深惡痛絕的字眼。人海翻騰,波濤起伏,洶涌澎湃地漫過整座城市,涌到了巴士底獄。頓時,警鐘齊鳴,鼓聲隆隆,狂怒的人潮呼嘯着直朝新的海岸衝去,進攻開始了。

深深的壕溝、兩座吊橋、厚實堅固的石頭牆、八座大塔樓,大炮、火槍、烈火、濃煙。酒店老闆德法爾熱穿過烈火和濃煙——應該說在烈火和濃煙中,因爲人海把他涌到一門大炮跟前,於是他馬上成了一名炮手——像個英勇的士兵一樣幹了起來。兩小時浴血奮戰。

深深的壕溝、一座吊橋、厚實堅固的石頭牆、八座大塔樓,大炮、火槍、烈火、濃煙。一座吊橋被攻下來了!“幹哪!同志們,幹哪!幹哪,雅克一號、雅克二號、雅克一千號、雅克兩千號、雅克兩萬五千號,幹哪!以所有天使的名義,或者以所有魔鬼的名義——任你選擇吧——幹哪!”酒店老闆德法爾熱就這樣堅守在大炮旁邊,他的那門大炮早就灼熱發燙了。

“跟我來,婦女們!”他的太太大聲喊道,“哼!等把這裡攻下來,我們也會跟男人一樣殺人了。”一大羣婦女尖聲叫喊着跟她衝上去了,雖然她們的武器五花八門,但她們全都有一顆復仇之心,一樣地燃燒着飢餓之火。

大炮、火槍、烈火、濃煙,依然是深深的壕溝、一座吊橋、厚實堅固的石頭牆、八座大塔樓。洶涌的人海稍微有了一些變動,有人受傷倒下了。閃閃發光的武器,熊熊燃燒的火把,一輛輛裝滿溼麥秸的冒煙的大車,附近一帶四面八方全是街壘,裡面的人正在奮力戰鬥,尖聲地喊叫,齊發射擊,切齒地咒罵,無比勇猛,轟轟隆隆,乒乒乓乓,稀里嘩啦,還有那人海肉浪在狂嘯怒號。然而,依舊是深深的壕溝,依舊是一座吊橋,依舊是厚實堅固的石頭牆,依舊是八座大塔樓。酒店老闆德法爾熱依舊堅守在他的大炮旁,經過四個小時的激戰,那門大炮加倍地灼熱發燙了。

堡壘裡伸出一面白旗,要求談判——在這兇猛的風暴中,什麼也聽不見,只是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突然,人海沸騰,波瀾壯闊,無際無邊,滾滾人浪把開酒店的德法爾熱擁上了業已放下的吊橋,擁着他穿過厚實堅固的石頭牆,把他擁進了那已經投降的八座大塔樓當中!

裹挾着他的人潮勢不可當,他透不過氣,回不過頭來,像在南太平洋的驚濤駭浪中掙扎,不由自主地被一直席捲到了巴士底獄的前院。到了院子裡,他才得以貼着牆角使勁兒轉過身來,看一看周圍的情況。“雅克三號”就在他身旁,可以看到德法爾熱太太手裡握着刀,仍領着她那班婦女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到處是嘈雜騷亂,狂呼亂叫,震耳欲聾的聲音,如癡如狂的行動,嚇人的怒吼,憤怒的手勢。

“犯人在哪兒?”

“檔案呢?”

“秘密牢房呢?”

“刑具呢?”

“犯人呢?”

在所有這些呼聲以及無數斷斷續續的喊叫聲中,喊得最多最響的是“犯人在哪裡?”高呼的人潮不斷涌入,彷彿人和時間、空間一樣,也是無窮無盡的。第一排浪頭過後,看守人員就被衝了出來。人們警告他們,倘若他們膽敢把秘密處所隱匿不報,立即就地處死。德法爾熱伸出一隻粗壯有力的手,當胸一把抓住一名看守——此人頭髮花白,手裡舉着一支火把——把他從他們當中拖了出來,推到牆根。

“帶我去北樓!”德法爾熱說,“快!”

“遵命,”那人回答,“請跟我來。不過現在那兒沒人。”

“‘北樓一百零五號’是什麼意思?”德法爾熱問,“快說!”

“意思嗎,先生?”

“是指犯人還是指關犯人的地方?要不就是你想要我把你打死?”

“殺了他!”走上前來的“雅克三號”啞着嗓子吼道。

“先生,那是一間牢房。”

“帶我去看看!”

“那請往這邊走。”

“雅克三號”仍帶着往常那種迫切的表情,眼見這場談話已經轉向,看來已無流血可能,顯然有點兒失望,便一手抓住德法爾熱的胳臂,像德法爾熱抓住獄吏的胳臂一樣。在進行這場簡短的交談時,他們三個人的頭湊到了一起,即使這樣,也只能勉強聽清對方的話。洶涌的人海涌進了堡壘,滾滾的波濤漫過了院場、過道和樓梯,喧囂之聲真是震耳欲聾。牆外四周,深沉嘶啞的怒吼也在拍打着牆壁,不時有幾聲斷斷續續的尖叫從中迸出,像浪花騰空。

穿過一條條永遠不見天日的拱道,經過一道道黑暗的洞穴和囚籠陰森可怖的小門,走下一段段陡直而下的樓梯,然後又爬上一級級高低不平的陡峭的磚石臺階——這與其說是樓梯,還不如說更像乾涸的瀑布。德法爾熱、看守和“雅克三號”,你拉着我,我牽着你,儘快向前走去。那滾滾的人流,特別是在開始的時候,時常朝他們衝來,又打他們身邊涌過,可是等他們下完階梯,曲折盤旋地爬上一座高塔時,周圍已經沒有一個人了。厚實的石牆和拱門已把他們與外界隔絕,監獄內外的風暴洪濤聽起來只是嗡嗡的微響,彷彿剛纔那些震天動地的響聲已經把他們的耳朵震聾了。

看守在一個低矮的門口停下腳步,把鑰匙插進一把咣噹作響的大鎖,然後慢慢推開了門,大家低頭邁了進去。看守說:

“這就是北樓一百零五號!”

牆的高處有一扇沒有玻璃的小窗,安着粗粗的鐵窗柵,窗外還有一堵石頭牆擋着,因此只有蹲下身子擡頭仰望,才能看見一線天空。離窗口不到幾尺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煙囪,也用粗鐵柵攔着,爐膛裡有一堆羽毛似的陳年木灰。屋子裡有一張凳子、一張桌子、一張草鋪。四壁都已發黑,一面牆上有一隻生鏽的鐵環。

“把火把拿過來,慢慢沿牆照過去,讓我仔細看看。”德法爾熱對看守說。

那人服從了。德法爾熱跟在火把後面仔細看去。

“等等!——瞧這兒,雅克!”

“A. M!”雅克急切地辨認着字跡,啞聲說道。

“亞歷山大·馬奈特,”德法爾熱在他耳邊悄聲說道,一邊用他那沾滿火藥的黑手指指着那兩個字母,“你瞧,他在這兒還寫了‘一個可憐的醫生’。毫無疑問,這塊石頭上的年月日也是他刻的。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是根鐵棍嗎?給我!”

他手裡還拿着點燃大炮用的火繩桿。於是他立刻用它從看守手裡換來了鐵棍,然後轉身對着被蟲蛀空的凳子和桌子,三下兩下就把它們打得粉碎。

“把火把舉得高一點兒!”他怒氣衝衝地對着看守說,“仔細檢查一遍這些碎片,雅克。喏!我的刀,”把刀扔給了他,“割開草鋪,在麥秸裡好好找一找。把火把舉高點兒,你!”

他狠狠地瞪了看守一眼,爬上爐子,朝煙囪仔細看了一番,接着用鐵棍朝煙囪的四壁又撬又敲,還使勁兒撬開了攔在外面的鐵柵欄。不一會兒,泥灰簌簌落下。他轉過臉去,然後在落下的泥灰中,在那些陳年的木灰中,還有那用鐵棍捅過撬過的煙囪縫隙中,小心翼翼地掏摸着。

“木頭碎片裡和麥秸裡都沒有東西嗎,雅克?”

“什麼也沒有。”

“咱們把這些東西全都堆到牢房中間。行了!把它們點着,叫你呢!”

看守點着了那堆東西,它們馬上熊熊地燒了起來。他們又躬身走出低矮的拱門,任憑那堆東西在牢房裡燃燒,然後沿原路返回院子。他們一直朝下走,彷彿又漸漸地恢復了聽覺,最後重又回到洶涌的人潮中。

他們發現人海在起伏翻騰,人們正在尋找德法爾熱。聖安東尼人叫嚷着,要酒店老闆來領頭押解那個守衛巴士底獄、槍殺人民的監獄長。沒有他來領頭,就沒法兒把這個監獄長弄到市政廳去受審,沒有他,說不定這傢伙就會逃走,那人民的血(多少年來一錢不值的東西,如今突然值點兒錢了)就會白流,沒法兒報仇雪恨了。

這個冷酷無情的老官僚身穿灰色上衣,佩着紅色綬帶,十分引人注目。情緒激昂的人羣狂呼怒吼着,叫罵爭吵着,把他圍在了中間。人海中只有一個人顯得十分鎮靜,那是一個女人。“瞧,我丈夫在那兒!”她指着他喊了起來。“瞧,那是德法爾熱!”她緊跟在那個冷酷無情的老官僚後面,寸步不離。當德法爾熱和其他人押着監獄長往前走的時候,她仍緊跟在後面,穿過一條條大街;快到目的地時,背後有人開始揍那個監獄長,她還是緊跟在後面;當刀槍棍棒驟雨般落在他身上時,她依然緊盯着他不放;就在他在亂棍交加下倒地死去時,站在近旁的她突然一躍而起,一腳踩住他的脖子,用她那柄毫不留情的快刀——早就準備好了——把他的頭割了下來。

時候到了,聖安東尼人要執行他們那可怕的計劃了:把人像街燈似的吊在燈柱上,讓大家看看聖安東尼人是什麼樣的人,看看他們能幹出什麼事。聖安東尼的熱血沸騰起來了,暴政和鐵腕統治的血在流淌——淌在市政廳臺階上監獄長的屍體所在的地方——淌在德法爾熱太太的鞋底上,剛纔她就是穿着這隻鞋踩住他的屍體割下他的頭的。

“把那盞路燈放下來!”

聖安東尼人怒目朝四下裡張望,找出處死人的新方法後,喊道:“這個是他手下的兵,讓他留在這兒站崗吧!”於是那個兵就晃晃悠悠地被吊起來了,人們又潮水般向前涌去。

這黑壓壓的令人望而生畏的人海,波濤洶涌,浪浪相逐,具有摧毀一切的巨大力量,沒有人探測過它的深度,也沒有人知曉它的力量。在這無情的人海里,惡浪翻騰,此起彼伏,復仇之聲,地動山搖,到處是一張張在苦難的熔爐中煉得堅如鐵石、絲毫沒有憐憫之色的面孔。

在這人臉的汪洋大海中,每張臉上活現出種種兇狠和憤怒的表情,唯有兩組面孔——各爲七張——卻呆板得如此與衆不同,恰似漂浮在浪尖上令人難忘的沉船殘片。七張是囚犯的面孔,這場風暴沖垮了他們的墳墓,突然把他們釋放了出來。人們把他們高高地舉過頭頂,他們都驚得發呆了,茫然若失,驚魂不定,以爲世界末日已經來臨,在他們周圍歡呼的衆人都是死去的亡靈。另外七張是死人的面孔,舉得更高,他們耷拉着眼皮,半睜半閉着眼睛,彷彿在等待末日審判。這些僵死的面孔上還帶有期待——不是絕望——的表情。確切點兒說,這些面孔令人害怕,像是暫時停止活動,彷彿有朝一日還會擡起低垂的眼皮,用他們那毫無血色的嘴脣做證道:“這是你們乾的!”

七名被釋放的囚犯,七顆被挑在槍尖上的血淋淋的人頭,八座大塔樓裡那些令人深惡痛絕的牢房的鑰匙,早就心碎而死的囚犯們的書信和其他遺物——等等,由聖安東尼人護送着,邁着發出驚天動地回聲的步伐,在公元一七八九年的七月中旬走過巴黎的街道。啊,願上帝保佑露西·達爾奈的幻想,別讓這些腳步聲闖入她的生活!因爲這些腳步是魯莽、瘋狂而又充滿危險的,雖說自從在德法爾熱酒店門口打破酒桶之後已過去多年,但這些腳步一旦沾染上猩紅色,就再也不容易擦洗乾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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