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森的糾結選不定拍攝方向一樣,秦洛現在也在面臨糾結。
水滸一百零八將,自己捏出來了。
這是男人。
而且是人物造型之大成。
幾乎可以從中看到泥人的所有技法和表現形式。
金陵十二釵,自己也捏出來了。
這一次,又是女人。
十二個不同的女人。
甚至可以說,十二種命運。
枉凝眉、終身誤、恨無常、分骨肉、樂中悲、世難容、喜冤家、虛花悟、聰明累、留餘慶、晚韶華,好事終。
這十二個詞,是對金陵十二釵中,十二位女性角色的一生總結。
作爲藝術形象,這些,毫無疑問是極其成功的。
完全可以稱得上傳世。
但……
這是曹雪芹的人物,不是自己的。
秦洛心中有自己的判定標準。
直播間裡,第二位下單的客戶,和第三位客戶,分別選定的題材,都是宗教人物。
一個選定的八仙過海。
另一個選定的西遊記,師徒四人,牽着馬。
這些……
也都沒什麼問題。
但秦洛還是感覺,自己的創作,陷入一個瓶頸。
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固然是……容易。
但,要想傳世,那就難嘍。
他想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或許,自己現在應該去遠處走走,去旅遊一趟,去采采風,去尋找新的創作靈感。
但,眼前的一切,已經擁有的工廠,樹林,學生,制香賣香、直播、央視劇組……
都在羈絆着自己。
倒不完全的是爲了名利,還擔着一份責任。
真的走不開。
這讓秦洛更加體會到,名利,既是榮耀,其實也是一種束縛。
心境愈發厚實而淡然了。
在一個深夜。
輾轉反側之時,他忽然把這個問題想明白了。
藝術?
——藝術,來源於生活。
這句話雖然已經爛大街了,但是真的經典。
於是……
秦洛除了每天的“應該”做的事情以外,又給自己安排了新的東西。
每天擠出一個小時的時間,去走訪,去和村裡的老人們,不太老的中年人們,去聊聊,去真切的瞭解他們的生活。
自己紮根於這片土地。
這片土地上,就有無盡的素材。
……
“阿聰,晚上叫你爸爸過來吃飯,我請他喝酒。”
下午三點多。
李聰聰送完貨,開車回來的時候,秦洛笑着對他說道。
就從身邊人開始吧。
一個個來。
還是那句話,不着急。
聽到秦洛的話,李聰聰微微一愣,臉色瞬間漲得通紅,顯露出一種手足無措。
他還以爲,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
秦洛要像在學校時,老師找家長那樣,把自己父親喊過來。
憋紅着臉,他眼中一下就有水霧浮現。
這孩子有點憨厚,這份工作他很喜歡,也很珍惜,錢賺的不少,甚至可以說很多,活兒也不重,秦洛還會教自己木雕……現在他有點恐懼,恐懼會失去。
“嗯?”
“怎麼了?”
秦洛看着他的反應,一時也有些詫異。
多問了幾句,耐心的等他組織語言,說完,秦洛一時也哭笑不得。
傻小子。
“不是批評你,反而是表揚你,請你爸過來喝酒,啊,我給他準備好酒好菜。”
“去吧。”
安慰了他幾句,李聰聰才總算明白過來,破涕爲笑。
當晚。
他爸爸,李國旭就來了。
也顯得有些吃驚。
這陣仗,還是挺隆重的,桌子上的酒,是五百多的好酒,菜有雞有魚有肉,旁邊還架着攝像機,是央視的,這他知道。
一時間,李國旭也有點手足無措了。
“小……秦老闆,您這是……”
他訥訥問道。
秦洛笑了笑:“沒事兒,就聊聊天,我要創作作品嘛,想從人生經歷裡,汲取一點營養。”
“李叔你能不能給我講講,你從年輕時,到二十來歲,三十來歲,四十來歲,以及到現在,都幹過什麼?”
秦洛自己也不懂什麼採訪,反正就是聊家常。
他也不認爲這是採訪。
倒是旁邊的王森,看得津津有味。
隱隱琢磨出點什麼。
秦洛,現在也正處於一個“突破”的關鍵期啊。
創作者,就是得研究人。
喝着酒,吃着肉,在秦洛的刻意引導下,李國旭緩緩的講述起來。
他今年,五十三歲。
年輕時當過兵,當了三年,退伍回來,因爲打得一手好槍,那是他人生最高光的時刻。
他在鎮裡的武裝部工作。
雖然只是一名普通幹事,但每天的生活,也很逍遙。
大部分時候做的事情,除了日常工作外,就是和同事朋友,吃飯喝酒,以及經常上山打獵。
有次因爲打到一頭三百多斤的大野豬,全鎮都出名了。
李國旭眼眶都有點紅:“我媳婦兒在生小聰之前,小產過三次,每一次都沒保住,大家都說,是壞事做多了,自己生孩子沒屁眼兒。”
“我也很害怕,卻搞不懂到底爲什麼?”
“是打槍殺生多了?還是……哎……造的孽多了……”
“後來,我就沒法幹下去了,我打了辭職報告,離開了單位,帶着他媽回了村裡。”
“說來也巧,那一年,小聰就出生了,雖然說話不太利索,但至少是個健康,六斤多的胖娃娃,哭聲可大了,二里地外都能聽到……”
他絮絮叨叨的說着,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笑容。
這時。
王森忽然在旁邊插了一句嘴:“或許是槍摸多了,子彈裡有鉛,發射時鉛蒸汽會升華,你攝入的多了,生殖功能會受影響。”
聽到這話,李國旭頓時就愣住了,嘴脣哆哆嗦嗦着,似乎意識到什麼,他淚水一下子就奪眶而出。
原來……
原來是這樣?
這個問題,纏繞了他大半生,從年輕時的“意氣風發”,到中年的落魄,不如意,再到現在的知天命……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而現在,彷彿有點被一語點醒夢中人。
他哆哆嗦嗦的敬了王森一杯酒,感嘆着,京城下來的人,就是有文化。
然後……繼續講述。
自從辭掉國家單位的工作後,他幹過貨車司機,去海城擺過地攤,還出去學過廚師,也上工地打過小工,最後在海城周邊一個酒廠,呆了五年……
直到酒廠倒閉,回了村裡,開了個小賣部,也賣賣散酒。
半生蹉跎。
一事無成。
自己身體漸漸垮了,一身毛病。
家裡媳婦倒是還可以。
然後便是一雙兒女。
兒子就是李聰聰,雖然說話不利索,但孝順,懂事。
女兒更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很聰明,又漂亮,現在正在讀重點大學。
這生活,已經很不錯了。
真的很不錯了。
還奢求什麼呢?
……
秦洛默默聽着這些。
不做評價。
也沒法評價。
以一個客觀的角度,又以真實的情感,去代入李國旭的人生,去感受這個人的喜怒哀樂。
第二天,秦洛新雕出一套泥人。
《李國旭》。
一個人物,四個階段。
扛槍打獵,擡着野豬,意氣風發,肩膀挺的筆直,眉眼間都是驕傲。
抱着娃娃,喜極而泣,跪倒在地,彷彿在叩拜某種宿命。
外出打工,脊樑漸漸彎了,臉上多出皺紋,點頭哈腰,卑微而頑強,給人遞煙。
年老返鄉,頭髮花白,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飯,其樂融融。
這幅作品……
技法和先前的泥人一樣,很是精湛,栩栩如生。
只是……
粉絲們看的有點不明所以。
不知道這是什麼。
秦洛也沒解釋,只說忽然心有所感。
但心中卻有着一種強烈的成就感。
是一種“突破”的感覺。
路子找對了。
但還需要更典型的人物。
需要更深的沉下去,扎進去,去了解……生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