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這個字眼,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乃至於在整個文化傳統中,都已然神聖。
秦洛雖然是自己給自己挖“坑”,但實則內心,也是躍躍欲試的。
技藝既然已經入門。
那便是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
世界上有難事嗎?
當然有。
不過,且硬着頭,努着勁兒去做,便是了。
尤其在手藝上,畏難心理,實爲一切大敵。
秦洛此時腦海中回想着自己所學的一切,從糖人,到木雕石雕磚雕,再到制香,泥人,紫砂,瓷器……
“豈知盡頭,卻已是絕路。”
秦洛現在正走在這條路上。
引發無盡想象。
雲。
大道至簡。
不過,技如何近乎道?
從技到道,中間又有哪些?
這種東西,師父教不來,唯有靠個人參悟。
白肉瑩潤,潔淨。
第九版,繼續塑形頭部,抹去色塊區,將整頭牛,徹底變成簡單線條。
而……
但,還不夠。
這次,他選的是塊大料,山料。
秦洛自然也完全他的意思,於是站起身來,微微一笑。
兼具意境和審美。
好在這系統空間中,可供選擇的“玉料”,近乎沒有窮盡。
第十一版,完全簡化,終極不變版。
“此一件作品,已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吾不如也。”
意境,比形象,更重要。
第一版,是一頭形象生動,膘肥體壯的公牛。
第三版,停止描繪公牛的形象,而是解剖其呈現的肌肉骨骼,增加皮膚表面紋理。
陸子岡長長嘆了口氣,旋即發出暢快的笑聲。
陸子岡可以看懂。
近乎微雕。
雕玉,實則不是人在百分百操縱玉,而是和玉“合作”。
畫面感,撲面而來。
甚至讓人心生緊張。
選了一塊器型略大的玉料,便開始雕琢起來,先找找手感。
他看得出來,秦洛已經隱約進入一種“悟道”的境界。
在一張白紙上,只允許畫下一道,畫在哪裡,怎麼畫,能達到最完美的效果?
秦洛握着這塊玉料,微微閉上眼睛。
懸崖絕壁的山。
更小的是……
“玉不琢,不成器。”
秦洛點頭笑笑。
這也符合秦洛的審美。
幾乎代表着他畢業藝業的精進路線。
曲高和寡。
第二版,筆觸更多,越發突出公牛的壯碩。
第十版,再次刪除多餘線條。
善。
陸子岡的身影,在暗處浮現,若無其事,笑盈盈的看着這畫面。
同樣,也是屬於“客觀”的規律。
古今中外,藝術都是相通的。
秦洛睜開眼睛,手中這枚橢圓形籽料,表面的紅皮處,被他輕輕劃了一刀,刀勢順勢延伸,劃痕一直延伸到白肉中,不長不短,不深不淺,不粗不細,甚至刀鋒有着微微的偏移,使得這道劃痕,猶如自然開裂一般。
這是一件……問道玉雕。
心中微微一動。
秦洛這一刀,把藝術和意境發揚到極致。
秦洛腦海中悄然冒出一句話。
透露着一種端莊肅穆的感覺。
在藝術家心中,已然大不相同。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在萬千念頭中,尋到那一點最真切的,在無數方案中,抓住那一點靈光。
於是,秦洛又選擇一塊紅皮白肉的橢圓形籽料。
陽春白雪。
右手輕撫須。
秦洛篤定說道。
秦洛看一眼,微微抿嘴一笑。
三重絕壁,層巒疊嶂。
陸子岡拍手道:“善。道法自然。”
在那最低處的石階上,一隻手,遒勁有力,骨肉勻稱的搭了上來,顯然可見發力的姿態,如費盡千辛萬苦,而登絕壁。
然後落刀如飛。
盡收眼底。
再次選擇一塊玉料。
回過頭來,山依舊是山,水依舊是水。
但他是個高明的老師,也是匠人,懂得藝術終究是要人買單的。
有人,有牛,有山,有路。
第四版,通過簡化和輪廓化,開始將公牛的結構抽象,他開始做減法了。
人都說:技近乎道。
公牛圖,在畢加索繪製的過程中,十一易其稿,完整的演繹出“從繁雜到簡單,從形象到抽象”的全過程。
“不過,此非玉雕。”
在最下層的絕壁上,有着臺階,拾級而下,一直蔓延到底座,和整件玉雕的大小比起來,顯得格外渺小,幾乎連三十分之一的比例,都佔不到。
已然擁有了一種藝術上的絕對自信。
卻又開口:“問道,如登天梯……”
表面略微有着幾道裂紋。
“若再在山中,水流沖刷數年,便該是這道紋絡。”
這件玉雕作品,於“技法”上,已然做到極致。
靜靜觀察着這塊料子,秦洛想落刀,只想在上面簡簡單單的,留下一個簡體的“一”。
這是關於“道”的原始記載,最初級的畫面,具象的人物。
沒有足夠的名氣和積累,這一刀,不成。
落於人手,要先懂它。
第五版,繼續簡化和風格化,弱化“形”的部分,對各部位重新分佈和組合,頭部縮小,眼睛擴大,牛角變化,白線對角穿過牛身,但……各元素保持着穩穩的平衡,渾然全牛。
一刀落完。
“何解?”
子岡玉一派,最重意境。
如同羚羊掛角的一筆。
第六版,頭尾進一步調整,用更多曲線,柔化結構線索,調整背部線條,首尾均衡。
玉石,天生地養,山崩水流。
腦海中想到畢加索的《公牛圖》。
一覽無餘。
過於注重意境,而沒有雕工,也不成,畢竟高山流水,難覓知音。
用人話說就是——你整這麼抽象,誰看得懂?
“二十年後,你纔可用此一刀。”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這並非藝術理念上的妥協。
只是……
秦洛自己反覆端詳,旋即放在一邊。
一個騎在青牛背上的老人,與青牛一起,在秦洛手中,漸然的成型。
他坦然承認,自愧不如。
只是,昆吾刻刀舉在手中,這一畫,卻始終劃不下去。
皮色紅豔,乾淨。
就像是已然攀升到山頂,再去看半山腰一樣。
就是它了。
縹緲無際的雲。
第七版,移出和簡化結構線,再次做減法。
如反掌觀紋,遊刃有餘。
心情逐漸平靜而篤定。
第八版,繼續簡化,重新構圖,使頭部,腿,尾巴,保持一致。
落刀一百二十七刀,這幅作品徹底完成,無一刀猶豫,也無一刀多餘。
以極簡線條描繪,大面積留白,渾然像是兒童的塗鴉,但卻已經表達出一種絕妙的意境,沒有色彩,給人以無限想象的空間,瀟灑自在。
不知過去多久……
剛纔的“長考”,當真讓秦洛的認知,再次上升到一個臺階。
複雜的,其實並不難,難的,恰恰是最簡單的。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山。
老子騎青牛出函谷關。
他問秦洛。
秦洛笑了笑,說道:“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